“米饭还是面条?这个问题……要不两百块?”
夜色无边,有硕大的梧桐枯叶悠悠坠地,被轮胎碾过去,发出一声细弱的脆响。
车窗里的人笑得让空气一圈圈的发烫,像撞在心上的风铃,像静电触在指尖,黑夜里颜州海的脸都被他笑得有些热了,还是一声不吭的往前走,顾临叹了口气:“快点嘛,快点说,到底哪个?”
颜州海下意识的白他一眼:“你有意思吗?”说完这句话,他猛的加大马力,飞也似的往前奔去,一口气跑出了校区,到了和吴静、张澜还有葛秋书他们约好的地方。
葛秋书和他关系最好,搂着他的肩膀就往包厢里走,老板娘是个**辣的姐姐,正在包厢里眉飞色舞的报菜单,地上已经搁了整件啤酒,吴静一摸脑门,两条眉毛几乎自作主张的跳出脸去:“迟到了迟到了啊,队长你到得最晚,自罚三杯,自罚三杯!”
“好。”
颜州海本来就渴得要命,一口气就喝了三杯啤酒,就是三杯白酒他也能眼睛都不眨的喝掉。
张澜:“师弟酒量就是好啊。”
他年纪最小,他们都叫他师弟。
生科院的硕博连读基本是研究生一年加博士四年,延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吴静年纪最大,延期第三年读博已经第八年了,张澜在本院著名女魔头老张手下,葛秋书和颜州海关系最好,有个谈了八年的女朋友,本来他也在女魔头老张手下,刚转博的时候和女朋友异地,因为要去外地看媳妇儿,和老张闹掰了这才换了个导师,私下里他们都吐槽老张肯定是心理变态。
前两年葛秋书要结束漫长的异地恋,可媳妇儿家里要十万的彩礼钱才肯放人,葛秋书家在偏远农村,还是家里的老六,和哥哥姐姐借了一圈也没凑到一半不说,反而受了不少“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在读书不去赚钱”此类的冷嘲热讽,最后还是颜州海和几个师兄弟想办法凑足了钱,把人赎了过来。
颜州海忘不了那个夜晚,葛秋书在楼梯间里坐着,头埋进膝盖里,一米八多的男人抱着头哭得一塌糊涂,也脆弱得一塌糊涂,肝肠寸断的跟他说:“没办法,真的没办法,她在家里都绝食了,爸妈不让她过来,她在县高中有编制了,她爸妈说‘我们不要房子也不看车子,但你总得有点表示吧?’州,我真的没办法了,这条路太难了,人活着太难了。”
颜州海默默的不说话,只是把当时身上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也只有两万多,都给了他。
他们常常没有后路可退。
媳妇儿接来了,十万块证明了感情也伤了感情,自尊心风吹雨打,但秋书有时候也有理工科生不在点子上的文艺,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妹妹你大胆的往前走啊!停下脚步就失去了所有。”就他能把两首八竿子打不着的歌唱在一起,颜州海就跟在他后面笑。
早两年从女魔头手下毕业的一位师兄,没有出国读博后,留在T大医学院了,颜州海去看过他一次,师兄也才三十出头年纪,瘦瘦小小的身板,可两鬓竟然都已经微白了,再聪明锐气的人都熬不过青春成灰。
他们的故事即使浪漫也是血气翻腾的,是滚烫的鲜血浇灌出来的荆棘花丛,热泪伴着困窘,气魄里柔肠寸断。
颜州海都知道。
他含着烟,转头看了一眼窗外暗沉沉的夜色。
他们都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战友’,聊的话题也都熟烂,秋书百聊不厌,叼着烧烤签子就侃开了:“刚有看见周老师那小蜜了我艹,还是颇有几分姿色的,长得真不错,以后我要是做PI了,一定也要找一个这样儿的,妈的。”
吴静:“你猜周老师忍不忍得住?”
秋书抬起头扫视了一圈,看的确没有熟人,压低声音道:“不用猜,上回看到了,小蜜帮他捏肩膀,这么亲密的举止你说没鬼?再说了,她一个秘书老加什么班,还加班加到半夜十一二点,我都碰过好几次了,说什么都没有谁信呐?”
吴静和秋书脸上都露出了一抹“你懂的”油腻做作表情。
张澜也多喝了几杯,白净的脸上红扑扑的,指着葛秋书笑:“你他妈还有这种贼心,我告诉你媳妇儿让她收拾你。”
秋书大言不惭:“嗐,谁没有这种心啊,你没有啊?”他说着,又怂了颜州海一把,冲他努了努嘴,“你没有这种心?你以后做PI了,不想找个漂亮身材好的秘书?看着也养眼嘛。”
颜州海一脸歉意的看着对面两位师兄:“他喝醉了。”
吴静笑眯眯的看着他:“你呢,怎么还不找个女朋友?我可是听说你刚进来那一年,我靠,那叫一个全院轰动,追你的能从南四门排到东四门,你是眼光太高还是有什么隐疾啊,怎么一个都看不上?那个什么……小G,我听说都坐你腿上了,就这还能全身而退,你也不是个凡人了。”
葛秋书就帮他打马虎眼:“他年纪还小呢,不着急,什么隐疾,再说了眼光高怎么了,我要不是谈了这么多年实在下不了狠心……”
吴静哈哈大笑:“哟哟哟,说漏嘴了吧?你个没良心的,有贼心没贼胆!不过话说回来,我要是长成颜州海这样,女朋友就一天换一个,绝不重样。”
葛秋书鄙夷的“啧”了一声:“猥琐。”他说着,又似真似假的用胳膊肘撞撞身边的人,半开玩笑的揶揄他,“不如你考虑一下,虽然不足为据,但师兄也是为你好。”
颜州海含着烟吸了一口,脸微微侧过去一点,吐出一点乳白色的烟雾,淡淡道:“是没那个资格,也不想耽误别人,我现在这个样子,好像找谁都会拖累人家。”
葛秋书拍拍他的肩膀:“州你别这么想,总会过去的,你看现在彭师兄都在隔壁高校当副教授了,等有自己的实验室就好了,总有一天出人头地,日子嘛会一天天好起来的。”
“我知道。”
颜州海表情平静,弯了弯嘴角,他是真知道秋书他们的好,不管是和老师吵架了还是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故了,总有他们相互鼓励,共渡难关,再不好过的日子也可以在篮球啤酒香烟实验里一天天走过。
总是有希望的,走过去就好了。
饭吃到尾声,他借着上洗手间去埋单,作为队长输了球赛,请一顿饭总是必要的,前台小妹看他一眼,转身给他拿了两罐凉茶,大厅的电视里在放《一块红布》,他用指尖夹着烟头开罐尝了一口,苦甜苦甜的液体在嘴里又凉又涩,那小妹“咦”了一声:“帅哥,你们的单已经有人买过了,一共三百六十七,还送了西瓜果盘,你看看?”
话音未落,这顾客已经往店门口大步走出去了,凉风习习,只有烧烤摊子浓烈的烟火气熏燎着五颜六色的广告牌,没见着人。
颜州海在门口站了好一会,风吹干了身上细细的汗珠子,秋书也跟着出来了:“你怎么把单买了?不是说我来么,你嫂子现在工作稳定,她现在可神气了,牛X轰轰大言不惭的说要养我,嗳,我们加起来好歹也有七八千一个月,又住校没有房租,你别逞强了以后,听见了吗?”
“……嗯。”
吃完饭,吴静和张澜先回宿舍,颜州海和秋书各自骑着小电驴子回系楼里,他们还有实验要做,穿越晚夜的林荫道,秋书的声音低沉断续的传来:“……就这街对面的房子,我刚来那年八千一平,现在靠,三万了,所以有时候你嫂子跟我吵架,我想想也是对不起她,你说一个姑娘十七八岁就跟了你,**年了还是什么都没有,还跟家里人闹到这种地步,真他娘的一无所有,所以吵就吵吧。”
“总还有实验室可以睡,门卫大爷不会赶人。”
葛秋书大笑。
笑声洒落一路,生命科学与技术学院在夜里依旧灯火通明。
都知道生科院是耗电大户,大大小小的负温制冷柜,各种中高速高速运转离心机,还有各种显微镜或者物理化学操作平台,从外面看过去倒是座半旧的教学楼,一间一间窗子里透出光,几乎没有一扇窗是暗着的。
门卫大爷是个可爱的小老头,总带着一顶半旧的红帽子,一般就坐在门口听收音机,和蔼可亲而且记性绝佳,几乎能叫出每个人的名字,两个人停好了驴子就往各自实验室奔,一进大门颜州海就浑身一僵,低头刷卡进闸机,硬着头皮往电梯走去。
“……大爷,我是真有朋友在这儿,你怎么就不相信呢,就这个,这个,您不是说每个人您都认识么,那他你肯定认识了?”
那人把一张工作证递到大爷眼前,照片上的人蓝底白衬衣,嘴角有好看的弧度。
小红帽大爷抱着枯瘦枯瘦的胳膊,掀了掀眼皮子扫他一眼:“认识小州的人多了,人人都放进来那还了得?小伙子,这里都是国家重点实验室晓得不,不能随便放人进来的!”
颜州海耳朵都红了,不作声,背对着争执的人一步步往前走。
葛秋书按了电梯上行键,有些奇怪:“你怎么了?”
电梯怎么还不下来,都怪系楼建得太高。
“……我真的认识他,大爷您行行好嘛,要不我留个身份证在这里,再留个电话号码,这总行了吧?”
8、7、6……
小红帽大爷大约是打闪避球外加太极拳的高手,仍在絮絮叨叨着本院的规章制度,那人不依不饶,似乎真的从兜里掏出了钱夹子,拿出了什么证件作为抵押。
5、4、3……
就在这时,那人像是突然抓到了通缉犯的刑警似的喊了一声什么,颜州海余光扫了一眼,只见那人长腿一跨就翻过了闸机,风衣翻飞,带着比猎豹更直接的攻击性大步朝他奔来,小红帽大爷跟在他身后趔趔趄趄,一只手挥着,用嘴拦着他:“不能进去,不能进去!”
完了,颜州海想。
2、1。
秋书已经进了电梯,讶异的看着他:“发什么愣?”
他没有发愣,可就在抬腿的同一刻,他的胳膊被人拽住,来人一笑一口白牙:“巧啊,吃完饭了?”
大爷气吼吼的抓住来人的胳膊,黄雀在后,恼得不轻:“我说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都说了没有门禁卡非内部人员不能进,你怎么还翻闸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