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神殿灯火通明。
苏浔被换上一身水红色薄锦长裙,跟着操持生辰宴那位公公,来到了殿外。
守在门外的小太监见到他们来了,迈着悄无声息的步伐进去通传,不一会儿,一个方脸的太监走了出来,他着一身靛蓝绣仙鹤的太监服,脸上层层苦大仇深的褶子,瞧着格外威严,正是李温。
带苏浔来的公公急忙行礼:“李公公,人我带过来了。”
李温目光在苏浔身上扫了两眼,才道:“跟我进来。”
苏浔便跟着他进了这吃人的安神殿。
安神殿中侍奉的婢女不少,许是知晓那昏君病弱,厌恶别人鲜活的模样,她们的脸色皆是蜡黄,静静地立在殿中,仿佛了无生气的石雕。苏浔看着她们,身上泛起一阵阴森的冷意,不由得挪开视线,看向安神殿的其他地方。长乐帝不愧是骄奢淫逸的一代昏君,整个安神殿修整得金碧辉煌,极尽奢靡,苏浔紧跟在李温身后,险些被嵌在玉璧上的颗颗夜明珠晃花了眼。
“皇上正在沐浴,你就在这跪着吧。”李温止住脚步,对跟在他身后的苏浔说道。
她的面前是一层鲛珠帘幕,隐约能看到里面宽阔的床帐,想来便是昏君的龙榻。苏浔便抚着水红色的裙摆,在帘幕前雕着游龙戏凤的梁柱旁跪了下去。
李温不由多看了两眼。每个进安神殿的女人,好一点的哭哭啼啼,胆子小的,都是吓晕了抬进来的,这跪在地上的女子看着孱弱,竟能面不改色,着实有些意外。这样的胆色,倒是可惜了,他不着痕迹地叹一口气,慢慢走了出去。
等到李温走远,苏浔悄悄摸了一下藏在袖间的那支玉簪,见它还在,才松了口气。方才那太监太敏锐了,还好他没有发现。
这支玉簪,是她今晚上唯一的凭仗,她身上的惧意早已经麻木,如今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勇气。死便死吧,她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但她不能白死,她得拉一个垫背的,这个狗皇帝,也该有个人来终结了。她若是杀了他,就是为民除害,兴许还能为自己积点福,保佑她下辈子能投个好胎。
若是失败……那就失败吧,给狗皇帝个震慑也好。
苏浔这样想着,凭空生出一口豪气,连跪着的腰杆都挺直了些。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然传来李温的声音:“皇上,当心脚下。”
苏浔的脊背僵了僵,接着便听到一阵缓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那个狗皇帝来了。
李温将裴怀泠送进来,朝着一旁的几个石雕一样婢女使了个眼色,便带着一众人退出内殿。
内殿里一片安静。
裴怀泠扫了一眼已经阖上的房门,眉头微蹙,不知道李温那个太监怎么变得鬼鬼祟祟。他也懒得细想,他这身子大病初愈,刚沐浴完,身上乏得很,如今只想好好休息,于是他慢腾腾地往里走,直到越过屏风,看到跪在梁柱旁那水红色的身影,脚步才顿住。
眼前的女子一身水红色锦裙,将身段勾得玲珑婀娜,尤其一把细腰,不堪一折。他走到她身旁,看着她的侧脸,认出了她。正是白日生辰宴上他将她错认成故人的舞姬。
裴怀泠便知道方才李温为何鬼鬼祟祟了,他这身体的原身,时常召舞姬前来凌虐,李温他们怕是以为他挑中了这舞姬,所以将她送了进来,还体贴地帮他清理了现场。
他半阖着眸子,对着跪在地上的苏浔说道:“抬起头来。”
苏浔紧紧攥着手里的玉簪,抬起头来,对上了裴怀泠黑漆漆的瞳仁。
白日她就见识过这小变态的一副好皮囊了,如今晚上再看,还是让她下意识惊艳。苏浔是个颜控,上辈子她最初倒追她那前男友的时候,就是因为喜欢他的脸,原以为他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人,没想到眼前这小变态的一副好颜色,竟与她那前男友不相上下。
可惜,是个变态。想到这,她将手里的玉簪攥得更紧。
苏浔在看着他的时候,裴怀泠也在望着她。
眼前的小舞姬长了一张媚态横生的脸,美则美矣,却差了几分端庄,他眼前不禁浮现出从前苏浔那张明艳大方的娇颜,不由皱起眉头,他怎么又想起了苏浔那个狠心的女人。
看到他忽然皱起眉头,一双漆黑的眼睛竟隐约浮现出戾气来,苏浔的手抖了抖——小变态怕是要开始折磨她了。
她咽了口唾沫,她没杀过人,确切地说连只鸡都没杀过,但是今天她豁出去了,只要小变态碰她一下,她就捅穿他的脖子!
苏浔的一颗心跳得仿若擂鼓,握着玉簪的手臂绷成了一根弦。
裴怀泠本来浮现出戾气的双眼,却忽然一怔——他看到了她那只绷直的手臂。
这一晃神,他眼中的戾气忽然消散了。
罢了,他已经死了,不管苏浔在从前的世界活得多么风生水起,都跟他再也没有任何关系。至于眼前这个小小的舞姬……他望着她那绷直的手臂,心道,不过是一个见到他吓得浑身僵硬的女子而已。这古代的女人也着实愚蠢,明明知道是来送死的,即便怕成这个样子,还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等着让他取走性命。
真蠢。
裴怀泠想着,给了苏浔一个嘲讽的目光,转身离开了。
苏浔握着手心里即将扎出去的玉簪:“……?”
小变态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小变态怎么走了?
裴怀泠没再看她,他掀起鲛珠帘幕,走到他的檀香木龙榻上,随手放下鲛绡宝罗帐,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耳畔渐渐传来轻轻的呼吸声。
苏浔愣愣地跪在地上,小变态睡着了?那……她怎么办?
手心里的玉簪硌得她生疼,苏浔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缘由,在青韵的记忆里,是没有女人能活着走出安神殿的,难道小变态太累了,想下半夜再收拾她?
想到这,她打了个冷颤,一双美目睁得更大了。
这一夜,苏浔丝毫不敢瞌睡,她紧紧握着手里的玉簪,盯着鲛珠帘幕后的床帐一动不动。这一夜是漫长而煎熬的,她一会想着小变态马上就起来杀她了,一会想着怎么还不来杀她,一会又想自己要不要冲进去把他杀了……她绷着神经,思绪万千,挣扎了不知多久,到最后,只剩下迷迷瞪瞪的一口气……
……
天色大亮,朝阳升起。
内殿的门传来轻叩,接着是李温的声音:“皇上,您起了吗?”
帘幕后的床帐终于有了动静,里面的人似乎翻了个身,一道含着不耐的声音响起:“让他滚进来。”
苏浔迟钝地四下看一眼,整个内殿只有她一个人,这变态,应该是在对她说话。于是她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睁着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拉开了内殿的门。
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她清晰地看到,李温在看到她的一瞬间,一张方脸由白变红,由红便绿,到最后,连双唇都哆嗦起来:“活……活……活的?”
而他身后,抬着白布来给她收尸的两个小太监,就没有他这样的涵养了,直接指着她喊道:“鬼……鬼……鬼鬼啊——”
李温被他们的喊声吼得回过神来,一巴掌扇在即将尖叫的小太监脸上:“不要命了!”
小太监急忙捂住嘴,一双眼睛却瞬间飙出眼泪。
苏浔苦熬一晚上,此时已经丧失反应能力,她面无表情地望着李温:“皇上让你滚进去。”
“哦,哦哦。”李温听闻,急忙狠狠搓了自己的脸一把,快步迈了进来。
身后数十个婢女端着洗漱的用具,也跟着鱼贯而入,她们脸上万年不变的石雕表情也终于有了裂痕,看向苏浔的表情全是惊惧。
苏浔麻木地承受着她们的目光,半阖着眼睛退回到殿中,又跪在了老位置。
安神殿里忙忙碌碌,一众婢女伺候着裴怀泠洗漱,却一点多余的声音都没有。
约莫两刻钟,婢女们端着东西又鱼贯而出,李温帮裴怀泠系好腰带,小心翼翼道:“皇上,早膳已经备好了。”
“嗯。”
李温看了跪在地上的苏浔一眼:“皇上,这……这舞姬奴才如何安置?”
裴怀泠看她一眼,见她还如同昨夜一样,鹌鹑一样老实巴交地跪在地上,便随口说道:“让她退下吧。”
苏浔怔住,退下……这是放过她了?
她从地上费力地站起来,依旧恍惚得难以置信,靠着仅剩的一点思考能力,朝着裴怀泠行礼道:“奴婢告退。”然后才转身,迈着惶惑的步伐往外走去。
她竟然真的活下来了!在走到内殿门口的那一刻,苏浔那颗恍惚的心,终于开始激动起来。
她大步跨了出去,却没注意到,一只玉簪从她的袖口滑落。
水红色的身影消失不见,那玉色的簪子,却落在锦纹栽绒地毯上,瞧着格外刺眼。
裴怀泠自然看见了,他一双凤目微眯:“李温,把它拿过来。”
“喳。”李温急忙走过去,待看清楚地上是一支尖锐的玉簪,心中一惊。凡是送进寝殿的女人,他们都会收走她们身上所有的尖锐之器,这一把玉簪,不该从她身上落下来。他弯腰将玉簪捡起来,不可置信地猜测,难不成这个小舞姬昨夜打算刺杀皇上?
他不敢多想,快步回去呈给了裴怀泠。
裴怀泠拿起这支玉簪,这是一根材质不算好的玉雕的,形状简单,尾部格外尖锐。他在手里把玩一遍,不由想起她昨晚上绷直的手臂,原来是因为手里握着这个,他竟还以为她是怕的。
“倒有几分意思……”他苍白的面容上,忽然泛起冷沉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