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浔瞳孔骤缩,那支长箭,直冲着他们的方向!
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一只手忽然扶上她的腰,将她生生地向后折了下去。
羽箭擦着她的发梢,钉在了座椅上,发出一阵嗡鸣,场面顿时大乱。
“有刺客!”
刀剑尖锐的碰撞声响起,苏浔摔倒在地上,腰下还垫着那只手。苏浔侧首一看,才发现裴怀泠正半跪在她身旁,方才要不是他拉了她一把,他们两人怕是要被射个对穿!
“愣什么。”他目光晦暗,将苏浔从地上拉起。
这时护驾的禁卫军已经赶到身旁,在他们的掩护之下,两个人往璃山山腰上退去。
“昏君当道,大祁将亡!”一片刀剑相碰声中,有刺客发出一声大喊。
这一喊,更多的刺客开始响应。
“昏君无耻,惨无人性,不配为君!”
“建璃山行宫又要喝百姓的血,狗皇帝奢靡成性,该死该死!”
“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杀人不眨眼的狗东西,你就是大祁的祸害!”
“……”
此起彼伏的吓骂声不绝于耳,裴怀泠面无表情,但眸中越发晦暗。
苏浔跟在他的身后,平复下方才的惊吓,忽然想起一个哲学问题,昏君知道自己是昏君吗?
她望向他的背影,那身玄色的龙袍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袍角翻飞,他形销骨立,病弱的身子仿佛不堪寒风催折。
苏浔看着,心中莫名觉得怜悯。
……
这一场打杀,在两个时辰后,终于恢复了安静。
祭场遍地尸骸,鲜血顺着祭台,蜿蜒留下来,在地上凝固成一滩血花。
苏浔跟在裴怀泠身后,绣鞋上已经浸满了血。这是她第一次直面古代人的杀伐,对于一个骨子里生长在阳光下的现代人,这种屠戮的场面,宛若地狱。
她双唇紧绷着,原本嫣红的色泽也黯淡下来,为了不让自己害怕,她不再四处乱看,只紧盯着那抹玄色的背影。
“皇上,刺客已查明,是民间一群小有规模的叛乱军,如今全部剿灭,只留下一个活口。”禁卫军统领提着一个满身是血的男人,上前禀报道。
那满身是血的男人脸上沾满了灰,容貌看不清楚,只一双眼睛赤红地瞪着裴怀泠。
“啐!”
他朝着裴怀泠吐了一口唾沫,那唾沫沾在了他的袍角,格外刺目。
“放肆!”禁卫军统领一阵慌乱,一脚踹向男人的腹部。
男人闷哼着瘫在地上。
苏浔急忙蹲下来,从怀里拿出帕子,将裴怀泠袍角上的脏污一点点擦拭干净。
“你们都是他的狗……”男人似乎已经不行了,手指虚虚指着禁卫军统领和苏浔,躺在地上莫名笑了起来,“大祁将亡,百姓忧苦,我辈死,还有后辈生……早晚会摘了你的脑袋……咯咯咯……咯咯……”
他笑着笑着,喷出一大口血,彻底咽了气。
只是那双赤红色的眼睛,还死死地盯着裴怀泠的脸,至死不闭,恨意滔天。
这是来自百姓的怨恨。
气氛一瞬间凝滞,山风吹过祭场,裹挟着鲜血的腥味,混杂在他们四周,让苏浔觉得有些反胃。
她抬头望着面无表情的裴怀泠,小声说道:“皇上,临时搭建的营帐已经好了,您过去休息休息吧。”
裴怀泠看她一眼。
他眼中没有半分情绪,黑漆漆空荡荡,苏浔被他一看,却不知为何,身上泛起一阵冷凉的寒意。
她小心翼翼地回望着他:“皇上?”
“走吧。”他薄唇吐出两个字,缓缓往山腰走去。
……
山腰上的营帐扎的宽阔又奢靡,暗红色的帐顶在阳光下闪着灼人的光,上面插着一支龙旗,在山风中烈烈作响。苏浔跟在裴怀泠身后,缓缓步入营帐。
“咳。”裴怀泠忽然捂着唇,闷哼一声。
苏浔一听他咳嗽,心知他怕是在寒风中着凉了。好在帐中燃着小炉,她急忙座上一壶水,又从随身带的荷包里抓出来两片干姜放了进去。
不一会儿,橙黄色的姜汤便熬好了。
苏浔倒在玉碗中,稍一放凉,便端到裴怀泠眼前,说道:“皇上,喝碗姜汤,去去寒气。”
他接过来,浅浅喝了一口,没想到更加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一声比一声沙哑,像是胸腔被堵上了,他的面色顿时苍白如纸。
苏浔吓了一跳,慌忙站起来:“皇上,奴婢去给您喊太医!”
她抬起脚步就要往外跑,却被裴怀泠一把抓住手腕:“不用去。”
“可……可是……”
“不许去……咳……”他看她一眼,眼中像是淬着寒冰。
苏浔只好停下脚步,她焦急地站在他身侧,生怕他在这里咳死了。
虽然她心底里厌恶他,但刚刚自己的命,可是他救的。苏浔内心复杂,皱眉看了他一会儿,抬起手拍向他的背。
柔软的掌心落在背上,带着些许力道,凝滞的胸腔舒适了不少。裴怀泠的剧烈咳嗽终于渐渐止住,他的额角已经沁出一层薄汗,整个人仿佛抽走了所有的力气,格外虚弱。
苏浔见状,急忙将床榻收拾好,小心地将他搀起来:“皇上,去榻上休息会吧。”
裴怀泠眉眼垂着,也不说话,任由她拉到床边,躺了下去。
苏浔洗了一块温热的帕子,在他阖上眼睡着的时候,轻轻擦拭着他额角的虚汗。
榻上的人呼吸渐渐平稳,苏浔才收起帕子,视线落在他的衣襟处。
衣襟处微鼓,里面装的,便是她心心念念的兵符。
他身体虚弱,经过这一番折腾,怕是要睡得不省人事,这个时候,倒是她偷兵符的绝佳时机。
苏浔握紧拳头,又望向裴怀泠的睡颜。
他睡得很安静,方才的刀锋血雨没有给他添上一丝恐惧,反倒给他沾染了一身诡谲的冷静。
不知为何,她忽然动了恻隐之心。
方才那支直冲他俩的羽箭,如果不是他及时拉了她一把,她怕是要横死在凄凉的山上。生死之际,他能伸出手拉她一个女婢,这着实出乎苏浔对他的认知。
可是……
记忆中那些被凌虐后骇人的女尸浮现在自己面前,连带着方才起义军的辱骂,都在证实,他无疑是那个暴虐昏庸的昏君。
苏浔越想越乱,眉头一点一点揪起来,樱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到最后,带着愠意睥向他的胸口。
管他呢,她想要的不过是出宫而已。
将脑中的矛盾胡乱扫空,苏浔站起来,深吸一口气,轻轻摸向他的衣襟。
他身上祭祀服制繁复厚重,苏浔紧张的出了一身汗,才把那块硬邦邦的兵符摸了出来。她急忙将它装进自己腰侧的荷包,打算等会出去找个地方藏起来。
她屏着呼吸,低下头将荷包重新系好,一切看着天衣无缝,才轻轻吐了口气,抬起头来——
面前人,正在看着她——他竟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苏浔差点惊叫起来。
她慌乱地站起,目光闪烁地望着他,一颗心砰砰乱跳,不知道他看了多久,更不知道他清醒了多久。
空气中像是绷着一根弦,他那双黑漆漆的瞳仁望着她,像一个没有灵魂的鬼。
苏浔往后踉跄一步。
她紧紧攥着掌心,骨节微微发白,连语气都凝滞起来:“皇……皇上……”
裴怀泠从榻上缓缓坐起来。
他朝她伸出手,面上仿佛波澜不惊,轻声道:“过来。”
苏浔忍着心中的惧意,忐忑地靠过来。
他看着她,忽然抬起了手。苏浔吓得一缩,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只有一只冰凉的手,落在了她沁出冷汗的额角。
他的手擦过她的额角,缓缓滑到她的下巴,顺着她姣好的肩颈,落在她的腰侧。所到之处,像是爬过一条毒蛇,犹如刀刀凌迟。
苏浔紧绷着身子,在他的手摸上她的腰侧的荷包时,一把拉住他的手,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皇上,奴婢错了!”
“哦?”他薄红色的唇角掀起一抹弧度,声音是晦暗的哑,“错在哪了?”
苏浔颤抖着将荷包摘下来,拿出里面的兵符,双手捧到了他的眼前。
“奴……奴婢不该擅自盗取兵符。”
“你是谁的人?”
这个问题,让苏浔忽然卡了壳,她不能出卖秦婉婉和秦长宁。
裴怀泠低低笑了起来,他的笑意不达眼底,宛如风雨欲来的宁静。苏浔害怕他的笑,身子不由微微战栗。
“你不说,朕也猜得出。能用得上这枚兵符的,无非是佣兵三十万的平南王。”
他一猜便中,苏浔顿时哑然。她结结巴巴地开口:“皇……皇上,奴婢罪该万死,但……”
苏浔想给自己找一个求生的缘由,然而她绞尽脑汁,再也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圆过这一次大罪。最终,她听天由命般闭上了嘴,垂着头等着他发落。
见她忽然止住了话语,裴怀泠抚上她的唇,似是嘲讽一样挑起眼梢。
“为什么不说了?你这漂亮的嘴,可惯会说谎的。”
那些过往的嫣然巧笑,还有那张哭得梨花带雨诉说着痴慕之情的容颜,在这一刻全部分崩离析,谎言拆穿,伪装无处遁形。
所有的欺骗不过是为了麻痹他,为了换来他一次次的纵容,为了盗取他的兵符,为了倾覆这天下,为了杀他。
和今日提刀行刺的叛乱军,有什么不同?
他抬起手,掐上了她的脖颈。
纤细的脖颈在掌中脆弱得不堪一折,她一双漂亮的眼睛紧紧盯着问他,瞳孔骤缩。
胸腔泛起隐秘的痒,他想咳,却生生忍住,眼角瞬间腥红一片。
手上的力道渐渐加重。
“朕给过你机会了。”他道。
苏浔本能地抓住他的手腕,胸腔的窒息感袭来,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那天在安神殿内,他攥着她的小腿,对她说的话——“以后还敢骗朕吗?……”
不知怎的,她啪地落下了泪。
泪水顺着她的下巴,滴在了裴怀泠的拇指上,他黑漆漆的瞳仁凝在那片温热上,忽然松了手。
苏浔捂着自己的脖颈,跌坐在地上……
“罢了。”他缓缓站了起来,眼角的猩红渐渐褪去,他轻声道,“既然他们想要,你就把兵符给他们吧。”
苏浔混沌地擦干净脸上的眼泪,她竟然又捡回了一条命。她喘息着,心中忽然升起隐秘的不安,她颤声问道:“若是给了他们,您怎么办?”
裴怀泠却讽刺地一笑,没有回她。
胸腔的痒又蔓延开来,他捂着唇畔,一声接一声地咳嗽起来。
命运于他,不论前世今生,都是遭人厌恶的存在,这副病恹恹的身体,给他带来了缠绵不绝的死气,他还要算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