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界四方土,苍梧。
上巳节夜未至,都城已张灯结彩,随处可见节日特色,街道上人潮涌动,满城热闹。
这算作十分的喜庆,节日时大众也不吝于送些什么给那些乞儿,连寂便是其中之一。
卖糖人的婶子一见她,便扬着笑招呼她,手上制作糖人的动作半点不停:“阿寂,今日想吃什么糖人?我昨日学了个新模样,你没来,不知卖了多少。”
连寂便慢吞吞地走过来,说两句开心的话哄着她,“王婶懂的花样如此多,我算是有口福啦。”
王婶爱听这些话,如极为高兴,便会自掏腰包去对面买碗茶给连寂。两人之间时常会发生诸如此类的对话,莫过于昨日发生了什么好事,或王小妹又调皮起来,连寂拣着她听着最舒心的话说,时间久了王婶看待她也带着许多关爱。
得她的照顾,连寂虽也衣裳破旧,却比其她行乞孩儿干净些许,不至长时间吃不到东西。
待王婶将糖人递给她,她已调整好了姿势,叫人看不出跛着的腿。
她靠在柱子上吃着那新奇模样的糖人,陪着王婶出摊到傍晚,日将落时才离开,临走时王婶又塞给她一个包裹好的糯米团,她捧在手里温温的。
走到萧家门外时,日头已经落了大半,萧琳琅翘首以盼等着她。
半个月前她接了本月第一单,在上巳节当日帮萧琳琅制造些契机,致萧琳琅与尚未素表露心迹,时间便是河灯满城之时。现下她们要再次核定计划。
萧琳琅在前方走着,也忘了此时连寂跛着脚,“集市初开,你前来寻我,我与你像模像样说几句,便去成衣铺给你置一身新衣裳,此乃第一步,让她意识到我的善良。”
连寂倒不惧她,只呵呵几声:“我看你现在也不怎么善良。”
萧琳琅一回身,颇有些不好意思,又小跑回来,与连寂并肩慢慢走着:“怪我怪我。那第二步,你引着我们去王婶摊子,买两串糖人,我与她一交换,叫她思绪乱飞。”
那不累死她,待她事成之后坐地起价。
“第三步,你离开一会,去何小妹处将河灯拿过来,从此功成身退。我与她同放莲心灯,河灯一满城,便是我大计将成之时!”
连寂敷衍般鼓鼓掌,尚未素要是脑子不曾受过伤,定能看出萧琳琅漏洞百出的计谋,但那同她有什么关系?她只在乎拿到银钱后还给王婶,余下还能买些吃食。
萧琳琅近几日已不知几次偷跑上街打点商贩,只求当日进展顺利,以保她向尚未素求亲成功,如今紧张起来不放心地再次加钱。
她将银子塞给她,又哄着她把这些银子交给那些商贩,确保二人行至河边时河灯恰好放出。连寂再次感叹有钱真好。
她们走到尚家附近分开,萧琳琅难掩紧张,连寂便在集市口处百无聊赖地等着。
城内乞丐分两拨,大人厌恶小孩,小孩害怕大人,连寂便是乞儿窝的领头,这腿便是去年被大乞丐打断的。虽她从不将自己当作首领,但多出的银钱总会分出去,故行动不便也没有被编排什么,反倒在她们心中形象愈发高大起来。
与她关系稍近些的步土也来凑热闹,今日她状态不错,吃到了东西,她摸了摸自己的光头,“阿寂,这些活,上回你说了,可没人来找我,我也想赚点钱给阿妹她们。”
连寂的钱来得并不光彩,她什么活都接,因私人恩怨要她去碰瓷的,去闹事的,打听秘方的…只要不会死,她都做过,据第一次接活已有两年多。
这东西开张难,且执法人员最近管得也严了些,这几个月她没什么钱进账,萧琳琅的单子是半年来最大的一单。
她摇摇头:“我书也没读过,这怎么教…下回我把客人介绍给你,有人看上最好。你记得别闹大了,我可没钱接你们。”
“那怎么行,我受了你那么多照顾,怎能抢你的生意。”步土坐在地上,听了这话自觉不妥,她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破败的粗麻衣,忽然有些失神:“若是我再聪明一些,考上执法官,阿妹便不愁钱了。上巳节,她也能吃那些大鱼大肉。”
阿妹身子不好,从不出庙,她们一直将其当作亲胞妹般照顾、心疼她,可没什么能力为她换个好生活。步土与她关系最为要好,总是自责无法让她吃饱穿暖。
连寂又想起萧琳琅。
……萧府,今日该大摆筵席吧。
若说不羡慕萧琳琅是不可能的,身家富有、性情直率,阿妹若投胎这般便好了。
“阿寂,你说,仙人会不会也需要银钱呢?”
连寂不想讨论这个突然拐过来的话题。仙人也要为银子奔波的话,那同凡人有什么区别呢,怎配做阿姊之愿。
她们该是逍遥的、随心的、超然的。
“阿妹也同我说,若没有六界之别,她也想做那仙人。阿寂,你的腿若是能好,也这样想吧?”
连寂下意识一摸怀中的糯米团,掌心传递来的温度让她定了定神,她面无表情:“我不做仙。”
步土还想再说些什么,却眼见萧琳琅与尚未素有说有笑地走过来。于是连寂告别步土,向里走去。
她尽量突出跛脚,显得自己可怜些,走了两步便听萧琳琅叫住她,于是调整了下表情转过身。
“呀,你怎么在这。”
“萧姑娘…我想去看看王婶,挡路了么?你们先走吧。”
她看着尚未素看她衣裳的眼神,感概还真有这么傻的大小姐。
萧琳琅显然也发现了,“上巳节还是置办点新衣裳吧,尚姑娘,恐怕我要失陪一下了。”
尚未素也不知是可怜她哪里,“一起去吧。”
一开始二人还会询问她,为何这般狼狈啊,怎么不去找伙伴们玩啊之类,后来她便挤不进她们的对话了。
连寂听着她们在后方谈天说地,挪到成衣铺时已经不知是说到了风花雪月还是仙人神魔,便故意摔了一跤提醒二人。
“这位姑娘别担心,我没什么事,只是站起来费些劲。”
萧琳琅肃然起敬,不愧是都城乞儿之首,装得自然无比。尚未素不常出门,自然不曾听说过连寂的赫赫威名,当下便要自己扶起她,连寂略有惊惶地婉拒了。当然,这也是装出来的。
她挑了最普通的粗布衣,穿上却仍然比先前舒适不止一点,或许,这环节该叫其她人来的。
衣裳买完便是糖人,王婶见她一副可怜样子,着急着询问其哪里不舒服,怎么离开一个时辰就不对劲了。
待萧琳琅解释完,她方松口气,谢过二人,又摸摸连寂的头,方开始制作糖人。
萧琳琅点了个人像式,尚未素则选了莲花,萧琳琅付好钱,矜持走了段路,故作大方开口:“尚姑娘,我可以尝尝你的么?不妥,不若我们交换吧,我还未动过它。”
尚未素一言不发,突然将手中的糖人递到她嘴边,萧琳琅怔在原地,抿了一口,心跳如鼓。
糖人的味道并不十分好吃,只是街边小食的水平,萧琳琅悄悄舔了舔嘴,她怎么记得,方才尚未素已尝过呢…
连寂嗅到一股难以言说的气味,很微弱,不待她思考明白,便见尚未素调戏萧琳琅,当下捂住眼睛,那点奇怪便思索不起来了。
这两人居然真的有戏,怪哉。
尚未素却只笑了一下,向河边走去,萧琳琅反应过来,也不顾那糖人,追着尚未素走去。
她走到两人身后时只见萧琳琅说话磕磕绊绊,害羞得紧。尚未素停在何小妹的摊子边,拿起那只本应做道具的莲心灯,“姑娘,这灯怎么卖?”
何小妹求助般望向萧琳琅,“五、五百文一只。”
尚未素点点头,将一两碎银放在摊子上,便叫萧琳琅一同去放河灯。
萧琳琅同手同脚走过去,这莲心灯是她亲自挑的,寓意连心,现下尚未素是什么意思?若是明白这河灯寓意,那、那她们是否算两情相悦。
思及此,她又暗自摇头。
不可,不可。也许是友谊连心罢…
连寂淡漠地看着她们之间的交锋,她的任务只到这里,在看着两人走到河边后便回头离开。
她踱步到柱子旁,正盘算着怎么用那报酬,便又嗅到那股气味,这次十分浓郁,她手轻轻一抖,心突地一跳,耳边惊声尖叫吓得她回神。
她回头,方才盛景不复,整条街黑气缭绕,引得风大作,血腥味扑面而来,冲得她连连咳嗽。脚下血已成河,魔道狰狞笑声也压盖不住阵阵惨叫,房檐下的灯还亮得正旺,房内主人再无归期。
魔气肆虐,繁华去而不归,人间炼狱莫过于此。她手中旧衣滑落。
魔道入人间界了!
笑声似乎穿过七年,再次传入耳畔,一样的残忍、邪恶。
街道狼藉一片,小食、小物散落在地,又被人踩至泥泞。恶魔出世——
被魔气缠住的人绝望地哭喊,她望着那双向这里伸出的手和那挂满眼泪的人,眼也不敢眨。
天那么沉,空气中充斥着血气,凡人在魔面前,比杂草还脆弱,转眼间,死人百余。她双腿动也不得,被拥挤的人潮推着不断后退。
《六界闻》中述:魔道现人间,四方皆无生。叫喊不绝、人命不归、天地无光,于是乎,无间炼狱。
再相见的场面与过往重合,恐惧彻底压垮了她,她再也看不见逃亡的人,猩红的月华像恶鬼一样吞噬掉她。
前方,血雾之下,地上的阿姊对她伸出手,逃也说不出口,恨也叫不出声。
是它。它又来了。
那只魔为什么还没死?!
她猛然惊醒,再不复冷静,随人流狂奔。无数人掀起的热风吹向背后,连寂何止是狼狈地奔逃,她脚下一滑,手掌擦过地面,没人顾及她是个瘸子,只要跑不开、挡了路便只配被推倒。
她跌坐在地,踩痕遍布衣角。她环望四周,似乎到了王婶摊子附近。
王婶会不会遇险?方才响动那么大,应当已经跑了吧。步土呢?阿妹呢?……为什么要在此时入人间。
万一她们同自己一样被人群压倒怎么办。魔气愈来愈近,木屋倾颓,她似乎感受到魔道的笑脸。
阿妹在城边,若是没有人帮忙,遇到魔道怎么跑得了。步土爱热闹,怕已经窜去集市中心了。王婶今日出摊更长时间,她年纪也大了,会不会跑不过这些人。
可她能做什么呢。不过是拖着尸体再直面魔道。
连寂感受着怀中那糯米团的温度,身子瑟缩了下,只觉一阵悲苦。
她已放弃过阿姊,还要再放弃她们么?
血丝攀上眼球,连寂不慎再摔倒,她默一瞬,摸着那没有知觉的断腿,手抖不停。拖着这条腿,她能救得了谁。
她心中一冷,狠狠挥去几人空中之影。
她能如何?一个残废能做什么?
连寂挣扎几息,终是逃开。
新衣的衣角还未能被她扯碎,撞上地面的痛楚不及她半分心中疼痛,鼻血横流,她连擦也来不及。
她又逃了。七年前,她逃得大义凛然,现在,她只为恐惧而逃。
魔道从河边袭来,向城内屠杀,不能留在城内了。逃去城外吧。这座城,只会死。
连寂咬牙起身,穿过石巷。矮井内已被封上,早无人来此。她费力翻进去,肩膀再次受到撞击,传来阵痛,她将身体缩成一团,紧紧捂住口鼻,只求这微乎其微的血腥味不要将魔道引来。脏乱的灰尘扬起,她唯余麻木。
怒火已经燃尽,仅存的薪火在寒冬被浇灭,她的勇敢不过是欺骗了她人,仍骗不了自己。
魔道、魔道,挥之不去的恐惧。
快走吧。快走吧。别再出现了。
她静静地等着,目光空洞,就又发散般想,看吧,仙人何在,何必做仙人。
没有谁能结束这一切,这苦难比城墙厚重,比夜幕深沉。苍梧有四百余座这样的城池,人间界有四块这样的土地,哪里都被迫承受着魔道杀人的恐惧,逃不得,躲不开。
她以出卖阿姊为代价,辗转到这座距离故土最远的都城,也还是再遇故敌,她有什么办法?
看不见吧,再逃吧。
魔气压过这里,对眼前所有活人虐待杀之,尖啸的的声音一下一下敲在她的心上。连寂闭上眼,只敢轻弱呼吸,待声音减弱后方从矮井内爬出来,她的腿拖着地,另一只也受了几次伤,几乎无法行走。
绕过的地方遍地鲜血,魔道掠过之处连死尸都未留下,这些人,有多少曾同她擦肩?又有多少会与她相识?
一时之间,她也分不清她的罪过是在七年前最大,还是如今最大。
出卖阿姊一人与放弃城内所识所有人,哪一个能让她少些痛苦?都可比剜心。
眼前昏暗,她在一片血流中远去。
城内穿透天际的哭喊声渐远,她跌跌撞撞地来到河边,河水染红,莲心灯摇摇地飘向远方,地上只余碎裂糖人。连寂趴在地上,只轻声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还是那么懦弱。
她擦擦脸颊,头彻底撞地。
连寂沉默,她这样的人,是没资格为死者流泪的。几息之间,她在想,魔道杀光了城内人,会不会出来找她呢,这一次应当再也逃不开了。
阿姊、阿姊,我来见你。
却听。
铮——
剑鸣。
连寂猛然抬头。
有人,点燃了人间有难灯。
太迟了。救不了所有人啊。……哪怕只有一成生还,仙长,你也要救救她们。
方才的挣扎和痛苦仿佛化作笑话,她吐出一口黑血,哀恸发泄般大叫,却有股难得的心安。
隐忍的苦痛终化作微风。
“啊啊——!”
都城上空,血雾炸然散去,铺天寒冰席卷而来,将魔气尽数冰封,一柄绝尘之剑,顷刻间灭杀那虚无梦魇。天上,月似乎为她让步,光辉也黯然失色。
冰碎,魔死。
很多年后,连寂仍然忘怀不了这一幕。直至她再次得到某些东西,又再次失去,她才终于明白,有些时候她所缺失的,不过是一个选择而已。
而彼时,她正爬向都城方向,疯魔般捡起一块碎冰,掌心鲜血淋漓。
剑影消散,来人停在她前方。
再次倾洒而下的月华朦胧了她的面容,这座巍峨的高山向她投下一寸目光,连寂恍惚间发觉,那是一道悲悯、一丝宽和、一股愧疚。
一道对众生的悲悯,一丝对犯错之人的宽和,一股对自己来迟的自责愧疚。
她好像见到了神明。
……
有没有这样一个人?
她光风霁月、琼枝玉树,无病无灾无难无伤;她撼天摇地、杀身成仁,无痛无悲无惧无畏;她钢筋铁骨、此生坦荡,无愧无悔无弃无嗔。
她在人间炼狱中,恰好救了你,又恰好来不及拯救你生命中的重要之人,你会恨她,还是敬她?
——我会成为她。
心中有什么轰然碎裂,连寂用尽最后力气攥住她的衣摆:“登仙阶…!”
摊开的血红手掌,已深可见骨。
人间有难灯后面会解释。
所有看不懂意思的词都是我胡编乱造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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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她见到了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