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了。
星辉远逝,时间流过周身,尉小年并没感觉到漫长。
他以为自己早就做好了准备,可以从容地面对这件事。
关于……谢轻雪终究会离他而去这件事。
可当温热的血真的流淌在他手心里,腥甜的味道充溢鼻腔与喉头时,他才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如想象中一般淡定接受。
于是他再一次手忙脚乱地给伤口止血,向衰弱濒危的心跳输入灵力,又脱下自己的衣服试图为那躯体留住一丝热气。
好难啊,尉小年想。
他的手不听使唤,整个人都在殿内回旋的风雪中止不住地颤抖。
他很想有人突然出现告诉他该怎么做,又想干脆放弃一切,被这风雪裹挟着,跟谢轻雪一起到那黑沉的温柔乡去。
心里面盘桓着一团僵硬的东西,在这个时候,不管那是爱还是恨都不重要了。尉小年觉得自己只是必须做点什么,而不是束手无策地等待。
可是再多的努力似乎都是徒劳,如同紧紧握住一把细沙一样,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生机从他指缝间溜走。
谢轻雪的睫毛已经许久没颤了。
这个认知让尉小年浑身的肌肉都不受控制地痉挛,难以抑制地攥紧了拳头。
下一瞬,有轻快的脚步靠近逐云殿。尉小年目光一凝,身形暴起拔剑出鞘,如鬼魅般袭向大殿门口,暗色的剑锋一瞬间便贴上了来人的喉咙。
这一刻他的手没有抖。
“他快死了。”沈攀星站在原处,平淡地指出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尉小年瞳孔收缩,手下的剑锋又加了几分力:“你满意了?”
沈攀星伸手往旁边一带,竟又从身后拽出两个人来。
尉小年神经紧张,生怕是有敌人埋伏,当即拽住沈攀星脖颈处的衣服将他拽开一步拉开距离,再定睛看去,才看到来人是招娣和之前那位老大夫。
“在半山腰看到他俩,顺手带上来了。”沈攀星耸耸肩。
随着他的动作,尉小年贴在他脖子上的剑刃已经划伤了他的皮肤,一丝血线淌了下来。
尉小年条件反射地去看谢轻雪。
老大夫在门口已经看到谢轻雪的情状,正着急忙慌地拎着药箱上前去查看,着手处理起谢轻雪胸腹间缓缓渗出血迹的伤口。
尉小年放下了剑,跪下身去帮忙。
无所谓了,他想,不管这个人还想要什么,给他便是。
他只要师叔活着就好。
可是老大夫又是处理伤口又是摸脉,查看了半天,最终竟冲他摇了摇头。
尉小年愣在原地,心里如有鼓擂,跳到嘴边却话都不知道该怎么问。
“伤可以医,但是……”老大夫沉吟道,“他这病拖了太久了,如今心气很难留住……”
尉小年摇摇头,又点点头。
是啊,他早就知道,谢轻雪是真的病入膏肓。
可是……
他紧了紧手心的剑柄。
心里那团不上不下的硬团似乎变得尖锐起来,刺得他心头发痛。
他终于懂了,那不是爱也不是恨,是无以排解的自责与愤怒。
他该杀了沈攀星,也杀了姚掌门,杀了李若轻,这一切将他们推向此时此地的人都该死。
可是,他该怎么才能唤回谢轻雪呢?
招娣是因为远远看到了老大夫背着药箱在山脚艰难行走,才从返回太一派的队伍中脱出身来。
她的师父朝笛并没有阻拦她。
“你是……招娣?”老大夫端详了她半天,才终于认出了人。
“你知不知道山上怎么了?我担心谢仙师,听说上面出了变故才赶过来,你有没有见到……”老人家急得有点语无伦次。
招娣沉默着,拉住了老大夫的手。
她听说了龙王庙里的事,自然也知道林掌门已经身故。
但她不知道尉小年与谢轻雪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活着。
踌躇间,她已经被老大夫拖着向上走了好几级台阶。
天上开始下雪,他们穿的都是薄底的布鞋,走在山阶上一步一滑。
就在这时,另外一个人幽幽出现在他们身后。
是沈攀星。
招娣已经知道他心思深沉,但猛然看到他面无表情的一张脸,还是被吓了一跳,脚下一滑就坐在了台阶上。
老大夫并不知其中原委,拉住沈攀星的袖子问谢轻雪的下落。
“他在山上呢,”沈攀星语调平平地回答,“我带你们上去吧。”
站在他们身后沉默了半晌之后,招娣走上前来,将手上的小瓶递给尉小年。
“小年……哥哥,”她说,“这是太一派的固魂水,需以灵力注入口中,可以……”
可以暂时稳住魂魄,以筑灵基。
换成通俗好懂的意思,就是让灵力不至于迅速衰竭。
尉小年二话不说接了过来,手上结印立刻接引起了灵力。
这个操作并不算很难,只是在手指触到谢轻雪失色的嘴唇时,尉小年还是抖了一下。
他不知道这些碰触会不会是告别的一部分。
他依稀还记得祖母离世时,过来帮忙的老人告诉他,需要赶在人体僵硬前套上寿衣。
当时祖母的皮肤失去弹性,关节也已经变得很难掰动,尉小年狠不下心去使劲掰,握着寿衣忍不住要掉眼泪。
“孩子,现在别哭,别扰了她地下安宁。”老人这样劝道。
后来祖母的面容变得安详而遥远,唯有发丝还是柔软而有光泽的。告别时,尉小年伸手轻触,想要留下一些作为纪念,却被阻止了。
那些他没能留下来的柔软光泽,如今垂在他的臂弯里,粘了鲜血和汗渍,有如明珠蒙尘。
他感觉到招娣将手覆在他手上:“对不起。”
不,停止胡思乱想。他这样警告自己。
现在还没到告别的时候。
他抬起另一只手重新结印凝聚起灵力,再小心地从经脉输入谢轻雪体内。
谢轻雪的心跳在他的掌心里渐渐地变弱,如同慢慢抽离了厚度的蚕丝,流逝的速度几不可见,却丝丝缕缕地薄了下来。
就在这时,沈攀星倏然在他们面前蹲下,手里拿着个东西就要往谢轻雪嘴里塞。
尉小年看都没看,一抬手挡住了他的手腕:“你做什么?”
他格挡的动作过于用力,自己的后背撞在了身后的半截柱子上,有细微的灰尘飞下来,与寥寥细雪混在一起,在他们身周无辜地飘舞。
沈攀星没有说话,擎着药丸的手悬在半空。
尉小年闻得到那药丸的味道,药材的苦味混着血腥味挑衅般地在鼻尖萦绕着。
“我知道你不信我,”沈攀星说,“但我上山来就是为了这个。”
为了……救他吗?
寥寥几息之间,尉小年咬了咬牙,强迫自己松开了沈攀星的手腕。
倘若这一步做错了……他想,倘若这一步做错了,他会用逐云割断眼前这个人的喉咙——然后是自己的。
沈攀星粗暴地掰开谢轻雪的下颌,动作和当年给谢轻雪喂药的林掌门如出一辙。
尉小年沉默地盯着谢轻雪喉头费力的吞咽动作,然后是漫长的安静。
屏息了太久,他的眼前开始泛出成片的黑斑,差点错过谢轻雪的睫毛轻颤。
细沙在流水的粘合下向中心凝聚成块,融化的雪水再一次冷冻成剔透的冰晶,春蚕吐丝一层层结成光滑的茧。
当年离开那座边境府城时,沈攀星除了带走回雪剑,还带走了一样东西。
那是府城的夫人听闻他有位一起长大的病弱兄长后,“主动”送他的。
回仙丹,传说中来自关外,能够起死回生的灵药。
“也不是真能起死回生,”那位好心的夫人介绍道,“我听异族的医者说,此丹由一种罕见的剧毒草药制作,病人病入膏肓时服下此丹,有一定几率可以激**内生机,配合其他药物,救回一条命来。”
沈攀星千恩万谢地收下了,回来后还曾半开玩笑地试探过谢轻雪,倘若用回仙丹换尉小年做自己的弟子可不可以。
后来丹没送出去,谢轻雪却送了他回雪的回礼,是一块成色上好的玉牌,据说也是西域之物,正好和小时候林掌门送给谢轻雪那块绿玉佩凑成一对。
我才不稀罕,沈攀星说,当即差人去做了丝绦的结,现在还挂在腰间。
“沈师叔,”尉小年开口说道,“师叔赠你的玉牌,可能是改装你灵剑的最好材料,先将它削成薄片,再雕出符文嵌入剑中,应该可予你助力。”
“你……”沈攀星之前就怀疑尉小年藏私不愿给自己铸剑,却多般盘问未果。如今得到答案,反怔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
在他这并不太长的人生中,沈攀星好像从未甘心过。
不甘心做被欺辱的“小泥巴”,不甘心做寂寂无名的修炼者,不甘心成为不被偏爱的那个,不甘心师出无门,不甘心被仙长新秀们鄙视……还有现在,不甘心被那些所谓名门排除在外。
前面的路,其实他还没想好该怎么走。
擂台赛之后,大道派和天师派都曾表示对他青眼有加。
综合来看,大道派两大仙师一个重伤一个殒命,似乎是加入的最好时机。
但沈攀星这几日观察,天师派派内风气温和谦恭,似乎更适合年轻的修炼者学习提升。
不管怎么样,逐云派已作为他的垫脚石,如一颗星星沉入了潭水之中。
还是有点可惜的。
沈攀星的目光从谢轻雪逐渐恢复一点生机的脸上移向尉小年手边的逐云剑。
看了半晌,沈攀星又站起身摸了摸腰上挂着的玉牌。
他本来想用回仙丹换走那把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