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娣如今的装扮,有一点像朝笛。
这是尉小年后知后觉地发现的。
之前一直匆匆忙忙的,他甚至都没发觉,招娣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
“你太小了,”尉小年最后这样对招娣说,“你还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或者应该如何得到。”
“我知道。”招娣斩钉截铁地说。
“一起去看看吧。”谢轻雪指了指不远处的藏锋居。
那些四处飘飞的烟尘已经散了,空气重新变得透明,地面上却不由分说地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土,就连那些鲜活的草叶树枝也未能幸免,变成了晦涩的灰色。
大地失色,天空却是莹澈的,阳光穿过薄云照射在一整片废墟之上。
那些刚刚到达的仙门弟子也是莹澈的,衣摆飘飘,剑器反射着太阳的光辉。
大道派的余雅风看到林掌门和沈攀星上来,展颜作揖:“林掌门,沈仙友,别来无恙?”
他说着四顾一番:“怎么没看到谢仙友?”
“有他无用,”沈攀星语调轻松,赶在林掌门之前打了招呼,“如今形势,余掌门可满意?”
眼看事情即将完结,他是装也不想装了。
“沈仙友给老夫的承诺自是没什么可担心的,”余雅风笑着说,“姚掌门那边可就不好说了。”
沈攀星挑眉:“我正想问,那炸药是不是引得太早了?”
余雅风颔首:“正是。”
沈攀星垫脚朝剑拔弩张的大道派与太一派那边看了看。
余雅风摇着手里的羽扇,看去十分悠然自得:“其实也无所谓,不影响我们的目标。”
“倘若姚掌门今日折在这里,那可就有意思了。”沈攀星也笑。
“那不至于,”希言走过来,跟大家见了礼,“沈仙师好算计,只是如今这样,不知花落谁家?”
“还得等等。”沈攀星老神在在地说。
林掌门立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听到他这句,又向后退了几步。
“林掌门别走啊,”朝笛不知道从哪出来,如鬼魅般地贴近他身后小声道,“后面还有好戏看呢。”
林掌门的动作顿住,一时语塞。
而沈攀星从上山之后,就再也没回头看林掌门一眼。
沈攀星和谢轻雪不一样。
他从没有被抛弃过,相反,他是自己从家里逃出来的。
他听说这山上有人收养了小孩,便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做出一副可怜样子声称自己无家可归,如愿被林掌门收留下来。
他也很满意林掌门给他起的这个名字。
上山之前,他不过是个普通农民的儿子,或者,比普通更糟些。
他爸爸被大家叫做王麻子,一贫如洗,光棍到四十多岁才娶妻生子。
儿子的名字是找算命先生起的,叫做王泯。
这个名字看上去并不太吉利,写出来又不是那么好认。有些小孩爱使坏开玩笑,就叫他小泥巴。
小泥巴被推倒在田埂下会滚一身的泥巴,走到哪都被人嫌弃。
小泥巴其实很聪明,做事也利索,就是长得像个女孩。在男生的群体中,他常常是被欺负的那个。
王麻子种地种得稀里糊涂,心思都放在打牌赌酒上。小泥巴他妈早就不堪重负跑了,没人管过他。
本来嘛,怎么样也能活着,小泥巴想,忍着忍着,可能等到长大就好了。
但是就在小泥巴七八岁的时候,他们家田地的河流上游修了一座造纸坊。
那几年话本刚刚兴起,村镇里新建了私塾,普通人也开始希望孩子能够识文断字,造纸坊的生意不错。只是造纸产生了许多的污水,被源源不断地排进河水里。没过多久,下游的庄稼就全都枯死了。
王麻子气不过,带头和农户们跑去造纸坊理论,要求造纸坊的老板赔钱。
那人身后有些背景,有恃无恐拒不承认,反遣几个手下将他们这群“刁民”打了出去。
王麻子吃了棍棒,回到家后横竖咽不下这口气,半夜睡不着想了个损招。
他悄悄跑到那家造纸坊门口,给水井里下了要命的毒药。
但那个水井不仅是造纸坊的用水来源,也与周围好几户院落人家的水井在地下相连。
一时间这几户人家都因此遭难,几乎一夜之间倾覆。
事情闹大了,官府派人来调查,很容易就找到了王麻子。
那一天,就在王麻子拒不承认百般抵赖、在地上撒泼打滚的时候,小泥巴一个人悄悄从后门溜走了。
他当然知道父亲的所作所为。
他并非觉得羞耻,只觉得厌恶。
他想离开这里。
他想去摘天上的星。
在逐云山多年,沈攀星虽小有成就,收徒不少,但也一直是山上最勤奋的那一个。
不管寒暑春秋风霜雨雪,第一个起来早功的永远是他,最后一个收剑睡觉的也永远是他。即使是奉命去外地办事,他也从未落下过一天的练剑。
在他的弟子之中,张霆是最得器重的一个。
——不是因为张霆功夫好,而是因为在拜师之前,张霆是在别人家做仆从出身的。
因此他给了沈攀星从来没感受过的无微不至的关注和照顾,以及不问缘由的言听计从。
这些对出身官宦的谢轻雪来说可能无足轻重,对沈攀星来说则无比重要。
至于张霆背转过身后对其他弟子是什么态度,对沈攀星来说才是真的无足轻重。他甚至有些满意张霆的仗势欺人,毕竟那就说明自己就是他的“势”。
一开始谢轻雪不懂沈攀星为什么这么喜欢张霆,还编了些小故事来消遣他们。
后来看得越来越清楚了,才渐渐磕不下去。
只是,沈攀星虽然剑法高超,灵力在同龄人中也属佼佼者,但远远不是天才的类型。
那些真正具有天分的剑客,必定是年少成名,小小年纪就有了自己的剑术风格和灵力气质。
沈攀星只是在完美地复刻林掌门写好的范本,在日复一日的练习中,将这些剑招心法日臻纯熟。
这离他的目标,还远远不够。
帮忙去斡旋边境府城之事时,谢轻雪详细地告知了沈攀星此事的关节所在以及处理思路。
“还能这样?”沈攀星表现得有些惊讶。
“有意思吧?”谢轻雪笑道,“这也算一种以退为进吧,你给每个人想要的东西,你想要的就会自然而然地出现。”
沈攀星沉默不语。
自然而然?或许吧……只是沈攀星不想要自然而然,他想要强求。
他对自己这个病弱的师兄一直没太多好感。
在逐云山上,他虽然功夫最好,但师父总是更偏向谢轻雪些。
你师兄身子弱嘛,你师兄计划得比较周详,我问问你师兄这样是否妥当……
就连刘仁厚也总是喜欢找谢轻雪聊事情。金矿开采炼制的标准方法,铸剑时应该注意的技巧门道,还有他制作的那些奇思妙想的机关密室,大都是和谢轻雪一起商量决定的方案。
除了吟松楼的密室。
沈攀星坚持他不要那些婉转的出人意料,或者什么暗门小径、曲径通幽,他只想要层层叠叠,等级森严。
就像他跟林掌门不同,他的弟子永远被划进许多规则明确的等级,由他考核后层层判定。弟子们的吃穿用度,也根据等级而有所不同。
吟松楼的密室做好后,他一直不让谢轻雪来看。
就因为谢轻雪那间书室一直都不对他开放。
虽不知道林掌门和谢轻雪在书室里放了什么秘密,但他觉得,这也算是一种以牙还牙。
再后来,沈攀星动了搅乱江湖的心思,是在跟大道派的这位仙师余雅风见面之时。
原本只是正常的交道往来,几个称呼之间,沈攀星敏锐地在这位仙风道骨的资深仙师身上,读到了和自己一样的**。
既然如此,为何不能合作?
他是如此擅长辨别那些心怀**之人,几乎一眼便能从他们身上嗅到相似的味道,也不必怎么苦苦劝说,就能说中对方的心坎。
余雅风想要名正言顺地获得掌门的位置,而不是辛辛苦苦鞠躬尽瘁只听江湖上一声可笑的“代掌门”。
姚掌门想要统领各派一家独大,同时将皇亲国戚和江湖之首两个称呼收入囊中,最好还能长生不老。
张掌门想要自己的得意弟子轰动武林,让大家都知道太一派不是后继无人,而是代有人才,传承不息。
而他自己,想要的是站在和这些人一样高的地方,被许多人传颂与敬仰。
现在,拼图还差最后一块。
“我的任务还没完成。你们俩,打得过我吗?”招娣认认真真地问。
“我不行,”谢轻雪摇摇头,又指了指尉小年,“他可以。”
“师叔怎么能说自己不行呢,”尉小年无奈地看着他,“我会的一切都是师叔教的啊。”
谢轻雪谦虚摆手:“话也不能这么说……”
招娣迅速被惹得怒气冲冲起来:“你们俩有完没完!来!打!”
“哎等等等等,”尉小年摊开两手,“我怎么能打你一个小姑娘呢,囡囡?”
招娣更气了,拔出随身带的短剑就攻了上来。
尉小年左闪右躲轻轻松松地避过了她的攻击:“好了好了,别急别急,你现在功夫还没学到家,我要是动手……”
招娣打了半天,连人的衣摆都没碰到,眼珠一转看到谢轻雪揣着袖子站在旁边,便剑锋一转向谢轻雪攻去。
尉小年的眼神一下子变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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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攀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