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孝成昏昏沉沉,她知道自己要睡着了,她还知道,她要做梦了。
她知道梦里有什么。不过还是那一天。怎样开始,怎样结束,一切都清清楚楚,不过又是一次按部就班地上演,刻骨铭心。
其实她已经不常做这个梦了,不比当初,只是偶尔,毕竟已经那么多年过去了。
那么多年了。
她已经不会害怕了。
魂灵剥离出躯壳,飘荡在半空中,俯视大地,像个局外人一样冷眼旁观。
好的,我知道,是这样,快结束吧。
她将再一次清醒地坠入梦境,一如往日。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已经不能再痛了。
青石板巷悠长,青苔爬满了整面墙,欢声笑语擦肩而过,长风掠过耳畔,跑过那座石桥,推开那扇门,再奔回那棵树下。
她又回来了。
“你又跑哪去了?”秋千上的女人声音轻柔,绵软又无奈,“家里待不住?大清早就往外跑,不是说了,不要……”
“木香花开了,我折了最漂亮的给你。”
“是给我摘花才跑没影的吗?”女人笑道,“花言巧语的小骗子,我可不信你,阿霆呢?你又把他骗哪去了?你再惹恼了他,他要找你算账,我不救你。”
“他傻才会被骗,哪怪得了别人?”
“你看换个人他会不会给骗到?也就是你才能那么哄他。”
“姑母!姑母――”
“你听见水声了吗?”像是天外传来的声音,缥缈悠远。
薛孝成茫然地看着扒着门框惊恐又焦急的表哥,她看见他在不停地说话,在喊,可他在喊什么?她怎么什么都听不见?
不,不是这样的。
声音哪里去了?为什么什么都听不见?起雾了吗?怎么变模糊了?
这是怎么了?
像是得到感召一般,薛孝成猝然回头,浓重的白色跌入眼底。
那声音又想起来,棉花一样轻,“睡着了?”
薛孝成掀开眼皮,与程靖四目相对。
程靖看着薛孝成空洞无神的眼珠,愣了一下,随后缓缓笑起来,“我吵到你了?”
轻薄微凉的空气似乎化作了浓稠的液体,萦绕在两人身旁,充斥在鼻端,叫人呼吸都不顺畅。
程靖稍稍皱起了眉头。
薛孝成看着程靖的脸,沉默良久,又闭上了眼睛,过了好一会儿,又睁开,仍旧是盯着面前这张脸,僵硬地摇了下头,声音嘶哑,“没事。”
程靖没说话,眉头没有半分松弛,手背贴上了薛孝成的额头,触之即分。
那手冰冰凉凉的,像玉一样,触之则温,可玉是死物,他却不一样,他是带着鲜活气的,跟阴冷潮湿是不同的。温度通过碰触由那方寸肌肤传递到薛孝成身上,被她感知到,在那一瞬间就产生了眷恋,以至于那温度被抽离时她竟觉得不舍。
程靖的感受却不一样,他像是蹭到了什么毒物一样,手背上立刻泛起了瘙痒,随即整个人都不对了。
过了好久,他才开口轻声问:“是病了吗?”
“没有。”
“那就好。”
程靖抱着薛孝成不动,两人各怀心事,一时无话。
也不知过去多久,程靖率先缓过来,轻声说:“我听到水声了。”
薛孝成大梦初醒,鼻音还有些重,“水?在哪?”
“应该在前面。”
“前面?”薛孝成下意识地往前倾了倾身子,随后又明白过来根本没有用,又缩回去,摇着头哑声说:“我没听见。”
“你太累了,睡一会儿吧。”程靖说,“我动作轻一些。”
薛孝成安静了片刻,“不睡,我们过去吧。”
程靖没说话,提步向前走去。
薛孝成突然想起来问,“现在是白天还是夜晚?”
程靖想了想,说:“不知道。”他四面八方看了一圈,又抬头望了望头顶漫无边际的黑暗,“这里不是天坑,应该是个峡谷。”
“峡谷?”
“怎么?”
“不应该啊,我怎么不知道这里有峡谷?”
程靖想了想,回道:“地图也是人绘制的,如果绘制地图的人也没来过这里,那它自然不会在地图上出现。”
薛孝成丧气地“哦”了一声,看来她就是把那张地图翻来覆去背了个滚瓜烂熟也没什么用,如今这状况也帮不了她。
“如果这里真是峡谷的话,沿着水流走,说不定会有生机。”
薛孝成点头,感叹道:“如今也只好听天由命了。”
程靖想了想,还是出声安慰,“我会带你出去的。”
过了好久,程靖才听到薛孝成一声几不可闻的“嗯”。
夜幕四垂,苏棠执着火把,躬身恭声喊道:“公子。”
荀静生头也未回,只问道:“确定无疑了?”
苏棠应是。
“那就叫人过来吧,此间事了,咱们也该换个地方待了。”
苏棠正欲离去,又听得自家主人问,“你说,少祎如今在哪呢?”
苏棠顿了下,极罕见地没有出声。
荀静生突然笑了一声,在这寂静的夜里突兀非常,他偏头看了一眼沉默着的苏棠,用安抚的语气说道:“是我问你,你答就是。”
苏棠沉默一阵后,极认真地回答道:“程公子应该不会有事。”过会儿又加一句,“他不会让自己有事,让自己陷入困境的事情他不会做。”
荀静生望向脚下深渊,很有些疑惑地道,“是吧,所以我想不明白,他怎么就跳下去了?就算是讨好,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吧?”
薛孝成坐在地上,听着泠泠水声,看着自己被布条和树枝缚住的胳膊和腿,目光又转到面前着着中衣敲敲打打的程靖,十分惊恐地问,“你不是真的想做个筏子拉着我漂吧?这不是找死吗?”
程靖手上动作不停,回道:“这怎么是找死?”
薛孝成悍然怒道:“这怎么不是找死?几根木头捆一块就敢下去!你以为这是在兰泽上泛舟吗?”
程靖回过头,声音含笑,“你也在兰泽泛过舟?”
薛孝成呼吸都不畅了,她听见自己哀切的声音颤抖说道:“我知道自己是个拖累,可咱们也不能上赶着送死啊……大不了你先出去,再回来找人救我,咱俩现在死一块也不是殉情啊!”
“我怎么觉得在你眼里,咱们俩已经死过了。”
“那可不就是死吗?!”薛孝成嚎道,“那还不是简单的死,得是身上骨头都碎成渣的那种死!”
“我觉得不会啊。”程靖道,他看着平静的水面,“这水很安静,只要愿意,还是可以当做是是在兰泽上泛舟。”
“现在是稳,转个弯谁又知道是什么样子!这地方什么地形你难道不清楚吗?况且还是在夜里!什么都看不见你就敢下水?!”
程靖拿了根木棍在手里比划,这木棍是一节剥了皮的树枝,光滑湿润,用起来很是趁手,他很满意,拎着就朝薛孝成走去。
薛孝成看见一身白衣的程靖拿着足有小臂粗的棍子朝她走开,心里头登时咯噔一声,仓促着往后退去,“你不是想把我直接打晕了拖上筏子吧?别吧!我不说话,我老老实实上去行了吧!”
“你想什么呢?”程靖轻笑一声,他把木棍另一头递给薛孝成,“这是拿来撑船的,再说了,你哪走得了?你拿着这个,我扶你上去。”
薛孝成心想你可饶了我吧,这出了什么事就我这个废人除了等死干不了别的了,哪怕都是等死我也愿意安生着等死,哪能上赶着受罪?
她不动弹,程靖并不多费口舌,拉起来就抱着往木筏上走。
薛孝成自然要挣扎,可是只动了一下那断了的胳膊腿就教她做人,她只能当个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她还是不甘心,扒着筏子情深意切地说:“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我真的怕连累你,要不你还是找人来救我吧,给我搞点吃的我还是能撑几天的!”
程靖已经把半个筏子都推进了水里,闻言笑问:“真把你丢这儿啊?”
薛孝成梗了一下,但还是沉痛道:“我真的能接受,咱就别冒这个险了,啊!”
“我找树枝做筏子的时候走了挺远的一段距离,这地方地势不算复杂,甚至算得上平坦,应该算安全,走水路的话,会快一点,也更平稳一些,对你有好处,总之老天保佑,咱们都能活着出去。”
“可是……”
“好了,早点出去,你好好养伤,别耽误太久,免得遗下什么病症,季姑娘坚强的叫人心疼。”他就着先前取暖照明的火堆点了火把递向薛孝成。
提到季芳平,薛孝成叹了口气,她知道程靖的担心并不多余,遂接过火把,接受了程靖的安排。
程靖取了水把火堆灭掉,刹那间所有的光明只剩薛孝成手中那个正燃烧的火把,黑暗又浓重了些。
程靖把整个筏子推下了水。
落水的那一刹那,筏子荡得厉害,薛孝成只能侧躺着才能保持平衡,连程靖都晃了好几下。
等筏子彻底稳了,程靖才撑起手中木棍,一下又一下,顺着河流的方向远去了。
水面荡开一圈又一圈涟漪,在火光的照耀下,像开了一朵又一朵的花。
四周寂静,除了水声,再没有别的声音了,但正是因为有了水声,安静才愈发的明显了。
人一旦陷入安静,总会不可避免地想些什么,薛孝成趴在木筏上,光影水声里,她望着水面,喃喃有声:
“李澄……”
程靖瞳孔颤动,手猛然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