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孝成十七年的人生里尚未有如此狼狈的时刻,就是十年前也没这样过。
她坐在棵三人都未必能合抱住的粗壮梨树下,眼神空洞,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
吾命休矣。
她看着十分平静,单看她副模样,根本无从想象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何事。
她叹了口气。
她再一次仰头望头顶,只能看到枝叶层层堆积,像墨汁兜头泼下来,除了黑压压一片,还是黑压压一片,叫她连白天夜晚都分辨不出。
她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怎么就没控制住呢?”她喃喃道,戳了戳自己的断手断脚,“嘶”了一阵后,凄凄惨惨切切:“这破地方再过八百年都不见得再有第二个人来,我不想死在这儿,也太惨了吧……”
“我怎么就到这地步了……”
“他妈的,我要真死这儿了算怎么回事啊!
不久之前。不能确定到底是什么时候,但是可以肯定,那会儿是白天,太阳光少有的毒辣,刺得人皮肤发疼发痒。
薛孝成马不停蹄赶往北山,她甚至没能给何晅留信告知自己的去向。所以,她要么被荀静生那手下找到砍死,要么在这儿鸟不拉屎的地方自己耗死。
她再一次抬头看头顶,觉得自己十有**是要耗死在这儿了,根本不用劳烦人跑一趟了。
人固有一死,薛孝成老早就看的很开,但是她绝对没想到有朝一日她竟然连个棺材都捞不着,就这么曝尸荒野成了树肥。
她惆怅地摸了摸身后老梨树干枯龟裂的树皮,忍了半天没忍住,长长地“嘤”了一声。
薛孝成再一次反省,事情变成如今这个局面,归根结底是她太年轻,沉不住气,怪她自己。
落雁山脉南北纵贯千里,大小山脉无数,北山是其中极其不起眼的一座。
薛孝成初得到那张地图时,将整张地图走了一遍,山川河流一一标注,记录在册。北山她只到访过一次,除了崖顶那棵枫树,别无印象。当时正是深秋,枫叶火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薛孝成看到荀静生的时候,他就站在那棵树底下,旁边站着个人。
熟人,薛孝成勾着嘴角,如此想。
薛孝成离那两人既不远也不近,她的身躯隐匿在榕树宽阔强劲的躯干之后,只留一只眼睛静静望着他们。
那时她绝对没有轻举妄动的打算。
变故发生在刹那间,只源于那个人望过来的一眼。
薛孝成瞳孔紧缩,目眦欲裂。她仿佛在一瞬间被抽取了灵魂,所有的一切都离她远去,只留下了那样一张脸。
她的眼睛里只有那一张脸。
她木然地站在那儿,足足有好一会儿没有任何动作。
如果有什么是薛孝成一生必不能忘记的,那么面前这张脸可以算上。同一张哭泣的女人面孔一起,成为了她这一生逃无可逃的梦魇。
她泪流满面,想要冲过去,不顾一切地冲向那个比寒风中枯叶还要脆弱的可怜女人,身后有人死死扳住她的肩膀。
吼叫声慢慢散掉了,漫天的杀喊声、哭嚎、马嘶、金革撞击声通通没有了。
时间慢了下来,就像是特意叫她看清楚似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缓慢又清晰,明明只是眨下眼睛的功夫,为什么会那么漫长……
她看着那支箭,它那样轻,那样慢,就像是被人推着过去的,可为什么到了她跟前就不一样了呢?
血溅到她眼里了。明明离那么远……
十年了,她还是没能从那天兵荒马乱的战场上离开。
不可能!这不可能!
你凭什么还活着?
还给我,把她还给我,求求你,把她还给我,还给我……
“还给我……”她喃喃道,挪动着僵硬的腿,行尸走肉一般,伸出颤抖的手臂,用哀求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喊着:“还给我……”
她就那样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苏棠率先察觉,向前一步的同时“唰”地一声抽出长剑,用身体挡在了荀静生面前。
荀静生循声望去,见着薛孝成,微眯了眯眼,没有动作。
铁剑映射的寒光照在薛孝成眼睛上,这带给她强烈的不适,叫她抬起手盖住了眼睛。
“噔~”弦断掉了。
再睁开眼时,薛孝成已经清醒了不少,后背已是一片淋漓冷汗。
苏棠低声询问,“主子?”
荀静生一言不发,只一伸手,苏棠便收了剑,恭敬退到一边了。
不是的,他太年轻了,不是那个人,应该是……
她的目光由苏棠蓦然转向荀静生。
“二当家?”荀静生悠然开口,“来找我?”
薛孝成的眼睛在面前两个人身上不住来回,记忆像无数碎片,暴雨一样砸下来,她在其中抓取吉光片羽,刹那间醍醐灌顶,眼角止不住地跳起来。
“你姓荀……”
荀静生挑了下眉,露出一个十足兴味的微笑。
薛孝成咬着牙,坚定道:“你不姓荀,你姓李!你是……”
苏棠举剑挟万钧雷霆而至,薛孝成有再多话都也不及讲,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付眼前危机。
苏棠出手狠厉,每一剑都是冲着要取薛孝成性命的架势,薛孝成手无寸铁,根本无法与其抗争,狼狈躲闪几下后,一缕青丝从她脸颊处飘然落地,而她人也已经被逼至悬崖边上。
薛孝成看着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
她心中就这样生出一股庞大的怨气,将她整个人烧得有些不理智,她甚至想空手去夺苏棠手中的剑,就那么直直抓了过去。所幸她还有些理智,在那剑锋就要削掉她手时,猛地一下又把手收了回来,可就因为这猛烈又急切的动作,再兼苏棠刺过来的一剑,她左右支绌,身形不稳向后倒去,一脚踩空便从崖下跌了下去……
后面的事情已经记不清了,再醒来就是这副样子了。
虽然大难不死,可眼见着也是没有后福了。
回想起崖上种种,薛孝成又要忍不住叹气,实在是太冲动了。
那女人早死了。
“荀……李,嘶,荀,还有,程?”
身后传来极其突兀的一声,“叫我吗?”这声音带笑,听起来舒朗极了。
在薛孝成听来,这一声有如平地一声雷,她扒着树皮惊恐回头,心中狂跳。
她忍不住想,这是见鬼了?怎么这鬼的声音听着不怎么吓人而且还有点熟?
她太激动,脖子拧的“咔嚓”一声,薛孝成怀疑自己脖子被她自己拧断了。
半晌薛孝成才说出话来,“……怎么是你!”
“是我。”程靖淡淡一笑,是极轻极浅的一声。
四周太暗了,薛孝成看不到程靖的脸,但是因为那笑声,薛孝成的脑海中便不知不觉地浮现出了他的笑靥。
应该是,嘴角轻轻上扬,有那么一点弧度,眼睛要眯一点,也带着稍稍的弯,白玉似的脸庞像在发光,皎皎如月。
薛孝成眉毛渐渐皱起来,嗯?我为什么知道的这么清楚?我什么时候记得这么清楚了?我记这么清楚干什么?
这些问题她尚未得到答案,程靖已经到了她面前了。
因为不能视物,其余感官便被放大,听觉更敏感,触觉也是。
薛孝成听见了枯叶的碎裂声,窸窸窣窣的衣袂摩擦声,温热的呼吸就洒在她周围。
他停下来了。
薛孝成能感知得到,他们两个离得实在很近。
“……你怎么在这儿?”薛孝成其实不大情愿,要知道二当家一向是风光无限受尽敬仰,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在这个人面前狼狈不堪,什么倒霉样子都给他看见了。
薛孝成心里咯噔一声,心想这人别是我的灾星吧!怎么碰见他之后我就一直没好事!
“这话我问二当家比较恰当,二当家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副模样?”程靖的声音平静没有起伏,可就是这样,才更气人。
薛孝成恼羞成怒,“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为什么在这儿,你心里难道还不清楚吗?你跟那姓荀的勾搭在一起谋划什么呢?早就知道你们一个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程靖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轻轻笑了两声,像是面对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时的无可奈何。
薛孝成咂摸出点味来,恼羞成怒,用比先前更大的声音喊道:“喂!你这什么态度!几个意思啊?从小到大没人敢这么对我!”
程靖的语气没有什么变化,薛孝成的怒气并没有改变他什么,他平静极了,“我怎么了呢?”
你怎么了?你处处糊弄我,拿我当小孩哄把我当傻子骗你怎么了!
但这些话是说不出嘴的,说出来真的很没面子,简直就是把脸送到人面前给人打,还是打完左脸再偏头请人去打右脸!
薛孝成瞪着一双眼睛,到底忍住了。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尽量心平气和,“我们说点别的。”
“说点什么呢?”
薛孝成闭闭眼睛,“随便,比如你是怎么到的这儿,哎!我怎么觉得你胳膊腿都全乎着呢!”说着说着就激动了起来,“凭什么!老子动一下浑身都疼,你怎么就没事!”
“我中间停了很多下,并没有像二当家这样,嗯……直接落地,说起来,二当家的情况要比我想象的好很多,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也还只是如今这样,果真是应了那句话,吉人自有天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