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了?”
程靖于恍惚间听得这么一句,灵识稍稍归位,迷雾褪尽,他愣怔了一会儿,慢慢坐了起来。
车轮滚动的声音细微清浅,程靖循声望过去,半明半暗之间瞧见一个面容清瘦的姑娘。
这姑娘朝他露出个笑,一只手托了碗在身前,另一只手推着身下四轮车的后轮,缓慢又稳当地到了他面前。
姑娘开口说,“我药都才熬好了。”她把药碗放在桌子上,“既然醒了,那就不喝了,是药三分毒。”姑娘又朝他笑笑,没说话,推了车离开,到了外间,与程靖隔了道屏风。
程靖他将自己目前所处的环境细致地地观察了一番,问:“我怎么在这儿?”
姑娘一边摆弄药材一边回他的话,“孝成带你回来的,她把你放到我这儿,说让我瞧瞧,至于别的,我就不知道了,你到时候可以问她。”
程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衣裳已经换过了,收拾得很妥帖,他便又问,“这是哪?”
“这是土匪窝。”姑娘突然笑起来,转过了头,语气轻快道:“期山,白水寨。”
“白水寨。”年轻人低声重复了一遍,抬起头来笑着说:“我知道,季为安。”
姑娘又道:“季为安是我爹,他已经死了,我是他女儿,我叫季芳平。”
程靖道,“在下程少祎,多谢姑娘搭救之恩。”
季芳平摆手,说:“要说搭救,你要去谢孝成,我只是……”她突然停下来,嗅了嗅,疑惑道:“这是什么味?”
这味太大了,程靖自然也闻见了,如果他没猜错,是粮食烧出来的糊味。
季芳平身子孱弱,受不了这味,捂住口鼻就开始咳。
程靖忙上前查看,“季姑娘,没事吧?”
季芳平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推着程靖往外,“我没事,快,去瞧一瞧,外头是怎么回事?”
程靖还未来得及动弹,从门外冲进来两个人,一进来就火急火燎地喊:“不好了,大小姐,咱们粮仓被烧了!”
季芳平双目圆瞪,连咳也顾不上了,“怎么回事!”
“吴二被打晕了,粮仓被人点了!”
季芳平一点不敢耽误,推着四轮车就要往外去,又问来人:“孝成呢?她在哪?”她心里头着急,突然间气急败坏起来,“找我有什么用?我就是个废人!”
听她说这话,来的两个人想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说什么,最后也就什么都没说,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程靖伸手拦住了。
季芳平抬头看他,脸上尽是丧气与焦急。
程靖安抚道:“兴许我能帮上什么忙。”
吴二几个排成一排站在那,个个灰头土脸,左左右右推来推去,最后还是吴二站出来。
他先拿袖子擦了擦头上的汗,将脸上的黑灰抹得更均匀了一点,然后往地上一跪,“大小姐,这都是我的错,什么责罚我都认了!”
其余人见状,也纷纷跪下,有的只是哭,有的则跟吴二一样,向季芳平请罪。
季芳平突然剧烈地咳起来。
哄乱一下子就消失了,然后立马有人说,“大小姐注意身体啊!”有人附和,“是啊!大小姐!要保重身体啊!”
季芳平又咳了两下才平息下来,她朝众人摆手,“快起来啊!赶紧起来!”她一着急,又开始咳了。
程靖这时候出声,“各位还是先起来吧。”
众人又都去看程靖,私语不止。
程靖方才临危不乱,指挥着白水寨众人将火及时扑灭,若没有他,白水寨的存粮,怕是得烧得一粒都剩不得了。是以,白水寨众人虽然是第一次见这个人,但却对这个自一出现就站在大小姐身边的人有着十分的好感。
可即使是他开口,这些人也不敢起来。
季芳平终于缓了过来,没再咳嗽,她抚着胸口,朝地上的人说:“各位都赶紧起来吧,人没事才重要。”
大小姐这样说了,那些人才犹犹豫豫地站起来。
季芳平问吴二,“吴二哥,到底发生了什么?”
吴二回:“回大小姐的话,二当家今天说是为打下牛头寨庆祝,我们几个要看粮仓,本来我们几个想着,等换过班次,再一起去喝点,这样是不该误事的,可是不知道谁送来几坛子酒,我们以为是二当家的意思,所以就……”他很是羞愧,“都是我们的错,大小姐。”
“就算是开庆功宴,整个寨子都庆祝,孝成也肯定不会往粮仓那边送酒的。”季芳平语气有些沉重地说,她突然抬头,问:“孝成呢?”
众人纷纷说没见到。
人群里突然有人喊,“我记得,二当家中午在席上跟大家喝了一点,就说要回去休息。”
他这么一说,其余的人也想了起来,纷纷应和。
中午喝了一点,如今都已经要入夜了……
季芳平满目忧色地往东南望去。
程靖背着季芳平,季芳平则背着药箱,举着火把,小心翼翼地照着路。
两个人,一把火,幽静曲折的山路上,山风呼啸,山石不时掉落,发出几声空荡的声响。
季芳平很是不好意思,“麻烦程公子了。”
山路难走,季芳平的四轮车经不起这等磋磨,根本上不去,而二当家不许人去她的住处打扰的,季芳平就算担心,也不敢贸然叫人上去。正是两难时候,是程靖主动开口,说要带季芳平上随云峰。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比起季姑娘的恩情,这算不得什么。”
山夜寂静。
说到底,男女授受不亲,虽然事出有因,但季芳平心中还是很不适,此刻的安静让她的不适又加重了一些,她觉得自己须得说点什么来缓和一下这种情绪。可她又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她跟程靖也是初相识,所以话题无可避免的扯到了二当家身上。
季芳平好突兀地开口,“孝成,她是个很好的人,我们寨子里头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很喜欢她,你待会儿见到了就会知道了,全天下再没有比她好的女孩儿了,不过……”她抬头往前头望,“她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最后又说,“但确实是个很好的人。”
“那真的很想见一见了。”程靖如此说,不过走在这崎岖又漫长的山路上,也不知何处是尽头,他便问,“既然是二当家,怎么住那么远?处理山寨事务时,不会不方便吗?”
季芳平回:“这地方是她自己选的,她刚来那会儿,我爹还在,不像现在,什么都得倚仗她。她自己要住那儿的。”季芳平想了一会儿,说出了自己的推测,“我想,她大概是很喜欢那棵梨树吧,她喜欢梨花的,随云峰有白水寨最老的一颗梨树。”
“程公子,我们要到了。”
程靖刚转过弯,抬头去看,见满月下,梨树枝叶茂密,风过翻滚如浪,如碧绿的海。树下有整齐的两间屋舍,还有长长的一段篱落。
程靖背着季芳平到了这小院近前,季芳平先是探头朝里头喊,“孝成?你在吗?”
无人应答。
季芳平才说:“程公子,我们进去吧。”
程少祎推开竹门,他们还未进屋舍,便听到里头传来支支吾吾的喊声,像是谁酒后的呓语。
季芳平登时有些急,催促程少祎,“程公子,我们快些进去!”
待进了门,见得屋中景象,程靖眉头跳了跳。
女匪首躺在地上,嘴里头喊着,“好多人……好多小人啊……怎么这么多……小人儿……”
程靖放下季芳平,又从她手里接过火把,去照二当家的脸。他看了一会儿,问季芳平:“这是,中毒了?”
季芳平坐在地上,已经诊完了脉,又去扒她的眼皮,还拉开了她领子看了下脖子,下了结论,“这是吃菌子吃中毒了。”她的语气还有些恼,“多大的人了,怎么还乱吃东西!”
“程公子帮我解了她衣裳,只留小衣就可以了。”季芳平往二当家嘴里塞了一丸药,又开了药箱,从里头拿出了一个卷包,解了铺开来,拈了两根银针就要往她身上扎,然而二当家身上的衣裳还是好好的。
“程公子?”
程靖道:“其实我回避一下比较好。”
可他要是真回避了,季芳平一个人是应付不了如今的状况的。
季芳平听他这样讲了,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情急之下说出了什么话,当即就有些尴尬,但如今实在是没别的法子了。
她硬着头皮咬着牙说,“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