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咱们这是遇上鬼打墙了?”
三变混不吝,嘴里也不讲究,在这个鬼地方也张嘴就说鬼。
“……小子,白日不说人,黑天不谈鬼,规矩要守。闭嘴。桨给我。”
老翟把桨操在手上,往水里一点,身板前后摇晃,动作老练,绝不似在西域那水源稀少的风沙之地过活多年的人。
三变那张嘴是闲不住的,即便在黑天里这么叨咕叨的,十成十要引来鬼,他还是压低了嗓门说道,“我说,前边有干岸,要不咱们走岸边吧,别在水里头转了,再走迷了道可怎么整?”
“我说岸上有那水草一样的玩意儿你信不信?信就老老实实船上呆着,没见河底下那么些浮尸都好好趴着么,要我说,还是河里比岸上安全!”
老翟除了属秤砣,可能还属乌鸦,话音才落,前边出来一阵响动,轰隆隆隐雷一般,那动静越来越大,与此同时,还过来一波浪头,打得小舢板滴溜溜地转圈。
“我个天爷!是山洪!!”
三变二话不说,拎起老翟就往水里跳!
干儿子属龙的,又叫龙湛,水性好得很,一波浪头打过来,且还死不了呢,那西域游医可就说不好了,虽然眼看着划船是那么回事儿,保不齐只是个花花架子,真到了水里屁事不顶!
刚开始还是三人并排游,到了后来,龙湛游上了岸,就变成三变在后头,托着老翟的屁股让他先上岸,一人岸上扯,一人水下托,好容易把秤砣弄上了岸,三变自己正待要上,浪头来了,一下把他扑到水里,虽然有防备,吃不住那浪头的劲儿,还是猛灌了几口泡浮尸的河水!
眼见着三变就要叫那浪头卷进水底去了,千钧一发之际,干儿子半个身子扑出去,死死拽住他,老翟一旁帮忙,好歹把人弄了上来。折腾了两回,三人都精湿,又累又饿又困,还有那么一点儿没着没落。趴在岸上喘匀了气,三变起身要朝前走,不料前边黑处闪出来一条人,这人一刀逼过来,贴着他头皮擦过,惊得他几乎一枪扎过去,之所以没扎过去,是因为后来他听闻那人说了一句话,“韩瑭眼力着实太差,还说是少年时节的交情,不会欺他,谁知人家早就摆好了**阵,只等着他入彀呢!”
二狗子?!
这厮不是应该在河口料理追兵的么,怎的在这儿现了身?!并且嘴里还说着一些古怪话,怎么了这是?!
两人一瞬便过了数招,黑天瞎火的,打斗全凭直觉,掌风过处,辣辣的疼。三变从二狗子毫无章法的杀招里体味出了怒火,像是被谁哄了,骗得惨了,这会子打上门来讨债。三变虽则身手比二狗子强,但刚吃了一肚子浮尸泡的河水,直犯恶心,何况对手又是那种不能往死里揍的,出的招数敷衍居多,二狗子呢,憋了一夜的火气,这时候找着出口了,怒从心口起恶向胆边生,出手格外的黑!
西域游医与干儿子要过来帮忙,只是插不进手,那两人打得难解难分,正到分死活的时候,一声呼哨,围过来一圈人,没点火把,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圈人把打得拆都拆不开的两人强行拆开,制住了二狗子的一班弟兄。忙活了一夜,一帮各怀心思的人,在这阴阳河的干岸上聚齐了。
燕然手上把着一对夜光珠,黑天里现了身。那对夜光珠发出柔光,人站在那漫出来的柔光里,那半张好脸越发的好,若只看半面好脸,俊都俊死了。
三班人各自站各自的,老翟与燕然站一道,二狗子和他自家弟兄站一道,三变么,自然和他那干儿子站一道。其实认真算起来,三变是被诈得最惨的一个,其他两边,好歹知道一些情况,只有他,现成的一面鼓,让人敲着打着,还蒙在里边,半点不知。经过这么一趟,他多少猜到了一些,左不过是两边的人相互防着,借他通了有无,勉强结在一起,都想着事后得手了,把对方做掉。
三变是陆家人,陆北霆的儿子,蠢不到哪去。往上数个几代,三变的祖宗是一方盐霸,专门做那贩私盐的买卖,靠这个发了家,后来遭逢乱世,便拿了银钱自己扯了一队人马,立了山头,最后审时度势,投了庆朝的太/祖皇帝,得了战功,封了将军,世袭下来,要不是陆北霆莫名其妙遁了世,三变大小也是个人物了。这样出身,骨子里的野是褪不去的,逢到遭了人家糊弄,他也没那么好打发,只不过现下这个局面,实在不是算总账的时候。他寻思,韩瑭和燕然,哪边都不能站,他们各有各的心肠,各有各的盘算,他之于他们,说不定只是这盘算里的一个小环节,虽然不愿意认,但世事如此,由不得世事当中的人,不为自己谋划。燕然若真要把二狗子做掉,他也没那本事拦着,再说了,也犯不着。韩瑭说不定是借此摆脱这条疯狗呢,如果是的话,这招借刀杀人用得可太纯熟了。平心而论,二狗子虽然是条疯狗,却也称得上兢兢业业了,为了韩瑭的事,鞍前马后,以身犯险,这份傻心肠,可不是“人”能有的,就这么扔了他,韩瑭不知可不可惜,又或者是被他歪缠腻烦了,心一狠就来个一不做二不休。为他鞍前马后、以身犯险的人,他尚且能说狠就狠,自己这个半吊子故交,被他坑一下也喊不得冤。
燕然本以为三变要撒一番泼,没曾想竟没有。二狗子本以为燕然要当场做了他们一伙人,没曾想竟也没有。
老翟在这微妙的冷场当中横插一杆,“走吧,山洪暂且还淹不到这儿,但再过那么一二刻,可就不好说了。”
也是,山洪都是一**来的,而且一波比一波大,前后相推,波澜相助,迟早要把这片干岸给淹了。这里,实在不是个谈事的好地方。
于是三班人移步往外撤,老翟领头,没沿着河岸走,走的是条人工开出来的小道。从裂开的一道岩缝中顺势开出来的,没有两三个月的工夫弄不来。三变又寻思,这潭水,可真如韩瑭所说,太深了。
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蒙蒙亮了,有一圈圆圆的黄月亮挂在天边,旁边有几颗小星,降落未落,再过半个时辰,天光就该大亮了。他们走这一遭,出来远比进去时要太平,这也不合常理,细想想,由头至尾都不怎么合常理——传闻中的阴阳河,凶险无比,进去一趟不死也要扒一层皮,他们这队人,居然只有几个受了皮外伤,还是叫自己人给打的。怎么说呢,真叫进去出来,如入无人之境,虽然本就无人,船上也无人,船下也无人,当然,泡在河里的浮尸不算。
老翟领着他们走到一处不知什么地界,反正就是一片密林当中,草草搭出来的几个草棚子,又是煮药,煮那种难喝得翻肠倒肚的药!煮完了也是一人一碗,对着二狗子那帮不乐意喝的,他还嘻嘻笑,“哟,不喝呀?我怎么记得方才听人说起,你们上过那艘炮船呢?上边满船的死人,死法都特别离奇,你们还不怕?喝吧喝吧,叫我毒死总好过被人当鬼养吧!”,他也不管人家喝不喝,放下几碗就走。
到底都是听过北戎养鬼术的,不论多难喝,也不论是解药还是毒药,所有人都是一碗下肚,下肚之后都不说话,都在静静忍着那难忍的翻肠倒肚。
默了半晌,二狗子先开言,他寻思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早点把话说开,要杀要剐,也别拖着,拖着难受!
“说吧,你们这趟折腾,到底要换些什么!”
这话像是对着燕然说的,但实际上,三变也被他归在了燕然一伙儿,所以,他说话时先看了一眼三变,再定睛看住燕然。
燕然是不急的,他控住了大局,赢面稳稳,他着什么急,他就是慢腾腾玩他那对夜光珠,好半天才接话,“换你。”
一圈人都傻住了,不知这话到底是几层意思。
“跟着韩瑭能落着什么好,不如跟着我,起码我能把你想要的东西给你。”
二狗子也真稳,泰山石敢当似的,纹丝不动,场面一时冷下来。
“你之于韩瑭,不过是个过客,迟早还得各走各的。跟了我,又不同,一来我无需杀你灭口,二来你也不会像缠韩瑭似的缠着我,待到咱们各得所需,还能好好地道声后会有期。”
三变毕竟当过二狗子的对手,两人还交道过一阵子,因此他能看出他那对蛇瞳猛地一收,也知道燕然这句话,当真把他得罪狠了!
“好说,承蒙瞧得起,费了诸位这样大心力来招安我这么个流氓,实话说了吧,你们要的东西,我没有!”
“哦,我都没说,你如何知道我要什么,又如何知道你没有?”
“陆北霆的下落,别说我,整个庆朝内就没有知道的。”
“你不知道,你那主子不知道么?”
“我那主子,你又不是不知晓,整日只晓得吃烟吃酒弄女人,身子早垮了,哪里管得了这许多!”
二狗子哂笑一声,稳如泰山的站姿垮了一角。
“景非然不是你正头主子,这个,你不用瞒我了。我说的正头主子是谁,你心中有数。既然你知道我要找什么,那更好了,也好把话说开来,你给我陆北霆的下落,我把韩瑭送你,两便,如何?”
二狗子想要韩瑭,看来不是什么大机密,他那样歪死缠,心意早就摆在明处了。韩瑭的百般不情愿应当也不是什么大机密,除非必要,话都不与他多说一句,能让他心甘情愿跟他走,那才怪!
所以说么,燕然这一招打出来,可算是正中七寸了。
他们二人坐地还价的时节,三变听着听着就傻在了当场——怎的刚才还在说收买的事儿,谁知道话头来了个盘山大拐弯,扯到了他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爹身上!还有,燕然居然要卖了韩瑭换他爹的消息!韩瑭一个大活人,凭什么让他卖?!
想到“凭什么”,他忽然想起来韩瑭还有个相依为命的姐姐韩如音,心头又是一紧——现下韩如音在他那儿,若是让燕然挟了去,用来迫着韩瑭就范……
这误会可就大了!
韩瑭一定会把他和燕然归作一伙儿,然后前前后后一相连,他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咯!
他心头一阵乱,更乱的还在后头。他耳听得二狗子说道:“你既知道我的正头主子,还不说给这个知道,你又安的是什么心!”
二狗子一壁说,一壁指着三变,意思是少给老子扯淡!老子的正头主子正想方设法用北戎养鬼术来谋夺庆朝的江山呢,旁边这个就是庆朝派来查这事的人,你不和他说,害得他跟着你团团转,被你当枪使,还说是你心上人留下的种呢,还说这家伙和你那心上人有那么七八分相似呢,都舍得这么耍他,我怎么知道你那葫芦里,卖的是真药还是假药!
燕然淡淡扫了三变一眼,又把目光转回到自己手中的一对夜光珠上,像是对着二狗子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他说:“你可知道什么是念想么?思之不得,辗转反侧,这就是念想。越是不得,越是想,想到生了魔障,回过头来瞧自己,已然不成个人样了……”
他念着那个人,从少年到壮年,念头一时而起,找那人却耗掉了他最应当开花结果的一段好时光。总有一天,他会到了找也找不动、爱也爱不动的地步,那个时候,找到了还有什么意思?甚或是一辈子都耗在了一个“找”字上,那人在记忆里越活越年轻,越活越美好,越活越遥不可及,他找到他,又能用来做什么?用来爱?还是用来给自己这份结不了果的恋慕做个了断?
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上天下地地找,可能靠着这个“找”字,他能得到一二点解脱,至于找到找不到,从来不敢想。
燕然与二狗子,多少有些同命相惜的意思,同样是恋慕一个遥不可及的人物,燕然可能还惨点儿,人在哪都不知道。既是同命相惜,又有一个很够分量的饵在前边吊着,二狗子说话就缓和了许多,“我那正头主子,不敢说一点消息没有,但他口风紧得很,要从他口中套话,那不是一天两天能做成的。”
“事在人为么。”
燕然难得笑一个,那笑悠悠然的,带着几许惬意。
看来这桩买卖是做成了。被买卖的,一个是三变的爹,一个是三变的半吊子故交,当着他的面谈的买卖,这两人,心也真宽!
买卖既成,双方也你仁我义,绳索解开,喝了几碗酒,还差人送到回江南大营的官道上。
二狗子自打知道这是一个局,就忍不住要挂心他那韩瑭到底如何了,少没少一根寒毛,出到官道上,骑上人家送的马,同三变招呼一声,打马就走,剩下三变和龙湛,对着燕然与老翟,一时无话可说。
还是老翟得人意,知道三变与燕然定然有话要说,便寻个由头,拉了便宜徒弟到一边呆着去。
燕然仍旧是老样子,伸手抹平了三变衣领上的褶皱,理了理叫风乱了的头发,仍旧是轻声漫语,“这事太险,你还是不要掺和进来的好。”
就是为了你好,我才不把前因后果告诉你,你们庆朝里的内鬼是谁,也不好明白告诉你,知道的越少越安全,你爹若在,想必也和我一般打算。
三变不知如何应答才好,撇过头去,微微蹙眉。
又听他说,“你安心回江南大营去吧,事情不多时便可了结。过后和你那老长官说一说,还是回调,老地方好些,清静。”
他没问他到底把韩如音如何了,知道问了他也不会答,又或者他手上还捏有韩瑭其他把柄,用不着挟了韩如音做迫。但到底是伤了心的,说不出是怎么伤的心,似乎是因为这个燕然如此一意孤行地将他挡在真相之外,并且这个“挡”,还是以护他的名义理直气壮地做出来的。他这么大个人了,不能一直呆在父执辈的羽翼之下,不然,那羽翼一旦收去,亮出来的真相便会加倍地丑恶。
这一点,燕然未必不知情,他就是存有那么一丝丝恶心眼,想把三变养成世事不经的小傻蛋,怎么扑腾也跳不出他的五指山,别和他那个性铁硬的爹似的,一扬翅飞出去,飞得不见踪影。
“燕然……”,三变终于开腔,喉舌干涩,说出来的话一样的干涩,“我爹是我爹,我是我。”
这话多余得,说的人都尴尬。
人家会分不清哪个是陆弘景,哪个是陆北霆么?
还是人家把对陆北霆的心思,放了一半到你身上,压得你透不过气,率性丢了,各自干净?
从小到大,三变很少得到全乎的关照,要么是看在他爹的面子上,要么是看在陆太夫人的面子上,再要么,是看在陆家这块招牌的份上。也不是没有,就是少,少到了十个手指头数得过来的地步——那野和尚算一个,陆太夫人算一个,至交好友里,萧煜算一个,老张算一个,不夹带旁的心思的,也就那么些。这些年来他在军伍当中力争上游,其实是存了一份让人另眼相看的心的,他希望周围的人把他和他爹分开看,别把该给他爹的,一股脑地塞给他,也别拿他们俩来做比较,各归各的,不好么?
对他的多余话,燕然就只是一笑,“现下和你说不明白,时候到了,你自然明白。”
说完这个,转身便走,没像往日那般缠扯不清,也是稀奇。老翟珍而重之地抱着他的酒葫芦,也准备翻身上马。
三变在后头“哎”了一声,两人同时回头,他不看燕然,只对着老翟说话,“那船上的花,就是鬼眼金莲,对不对?鬼眼金莲该是金色的,不可能血红一片,对不对?”
你说不是鬼眼金莲,是怕隔墙有耳,有意骗我的,对不对?
死在那艘船上的那个人,其实不是我那野和尚,对不对?
老翟一对细眉小眼罕见的躲闪起来,末了长叹一气道:“你心中已然有了答案,又何苦说破!”,说完,他头也不回,催马便走。
半死不活论文二稿中T T 扒皮剔骨不外如此 真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抠的呀,但愿二稿能顺利通过导师那关
各位看官见谅,论文虽说算不上生死大事,也事关寒窗三年能否顺利毕业,这段时间的更新只能是量力而行,尽力而为了。
评论里有童鞋问这文多少字,当初计划的是40万以上= = 不知道大家嫌不嫌长,但这个故事完整讲完,怎么也得这个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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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阴阳河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