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怪,头一回见三变的人,要么不起心思,起了心思的,都脱不开这两种,一种是轻视之心,另一种是亵玩之心,二狗子盯着三变的目光介于这二者之间,既有不屑一顾、恨不能把人踩到尘土当中碾成齑粉的蔑视,又有把人剥干净了,仔仔细细,从头到脚、由头至尾亵玩一遍的冲动。所以,他特别注意看他要如何应对这样一盘散沙。
“哟,这么说,是想找我打一架?”
三变就是三变,根底里是个披着世家子弟皮囊的臭流氓,一开口就是以拳头对拳头,“不是都不服气让我管么,来呀,我不拿家伙,你们爱拿什么家伙自个儿挑,是一个个来还是一群上,随便!”
他这么一放话,原本就怂的不敢上下蹿了,让给那胆儿肥的上。胆儿肥的就是那群老兵痞呗,老兵痞要动之前,也是要看头头的眼色的。
二狗子盯着三变看了许久,几乎盯穿了脸皮,见他无动于衷,他倒沉不住气了。
“手底下的兵打了长官,可是要受罚的,弄不好,还有八十军棍要吃,这等亏本买卖,我们不做!”他这一开腔,三变就知道他是领头闹事的了,也不正眼看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脚面,笑道,“我挑的头,要罚也是罚我,今日在场这许多见证人,难不成还怕我赖么!”,说完,他领头朝校场走,二狗子先扫了一眼那几个管着他们的千户,见无人做声,这就尾随而去。众人见有热闹可看,呼啦一声,簇拥着二狗子同去校场。
今日这阵仗一早就有“耳报神”传给许长复听,这位听罢,并不多说,只淡淡仨字儿:“知道了。”,便放下不提,是有意要让这群兵痞子杀一杀陆弘景的威风,让他乖着点儿,进了大营别多走一步,也别做那不该做的事,否则,花样多着呢!
且说这头三变上了校场,当真如己所言,不拿家伙,空手陪人玩儿,二狗子呢,也没挑什么大家伙,就攥着手里那把小片刀儿,摆开了架势,等着三变先攻过来。
一个是老沙场,另一个是老杀手,战到一块儿的时候,真是难分高下。二狗子那“剥皮鬼”的名号没白叫,刀刀见血,致不了命,这样拉一刀也挺够戗的。三变空手和他过招,拆了三十来招之后,渐渐现出败相,还是挺显眼的败相,都退到校场台子的边缘,有几次险些一跤跌下,看得兵痞子们直唿哨、喝倒彩。二狗子正在场上,却是晓得不对,对手败得太轻易了,简直就像是看穿了他以快取胜的路数,逼着他、诱着他把力气使完,待他到了强弩之末,他再给他致命一击!
哟呵!倒是有几分小聪明啊!
三变心内赞叹,这家伙还转得挺快,他就胜在一个“快”字,力气倒没有自己的大,舍不得孩子,想诱他还不那么容易,于是他变个招式,双掌顺势而上,迎着刀锋,一把抓住了那把刀的刀刃!抓得死死的,任对手如何挣扎,他就是不松!哪怕手上的血顺着他的手腕淌成了一条小溪,哪怕这条小溪已经把他们站着的地界染红了一大块,死不放!
两人胶着,这下站得近了,非常近,二狗子明明白白地看见了三变眼里的戾气,不是杀气,杀气三变不屑放,对付这么个玩意儿,戾气足够了。有那么一瞬,二狗子有点服他,甚至漏出了一点惺惺惜惺惺的意思,可一瞬之后,杀惯了人见惯了血的剥皮鬼又回来了,他要反过来压服他,废了也行,死了也不怕,就要压到他服为止!
三变一见他眼里暴出的光芒就知道——自己赢定了!
他靠过去,一只血手牵着他走,靠到极近,耳语一声:“你输了!”
话音未落,猛然变招,左手硬从后头横过来,一把锁住了二狗子的喉骨!
“如何?拿我一只手换你一条命似乎也挺值当的。你死之后,跟着你的那些狗儿还敢朝着我吠?!还敢当着我面打唿哨?!敢?!”
三变难得的轻声细语,情深如许,那一刻,没人能略过他身上的戾气,包括那位被他挟在掌中,使出挣命的力气想要脱出去的剥皮鬼。
“你们说,我要不要收了他!嗯?”
他这么问,谁敢应声,眼见着二狗子挣扎的力道越来越弱,面色越来越青,有个千户硬着头皮出来说合:“大人,您教训过后便罢,今后这群丘八再不敢耍顽皮,您高抬贵手……”
三变听他一言,嗤笑一声道:“说的好,此时落在下风的若是我,怕是没这么好的收场吧?说不定快刀割断喉管,趁黑往江中一抛,完事!”,说到此处,他左手再度收紧,掐得二狗子双眼上插,只有出气没了进气。
一时间,校场上鸦雀无声,要么吓住了,要么呆住了。
“怎么?你们和他,就这么点儿交情?连个帮着开口求饶命的都没有?”
三变环视一周,专门找刚才围着二狗子打转的那些兵痞子看,看得人家别不住劲了,把眼睛挪开,他就大笑,“你看看,你当的什么头儿?!要命的时候,连个替死的都没有,窝囊透了!平日里没少喂好东西吧?可怎么办呢?就当都喂了狗呗!”,他还唱双簧,羞得那一圈兵痞子恨不能即刻拔腿跑开。
就跟猫逗鼠似的,三变逗弄够了,掐着出气多入气少的二狗子往前一送,一掌击晕,任其瘫倒在地,“今儿这下马威我领了,还有要送的没有?没有我可走了啊!”,他右手手掌血肉淋漓,惨不忍睹,也是到了末尾了,即便这样还不忘损人两句,也是够可以的。顾盼自雄了一会儿,见没有再上来讨打的,三变施施然下得台来,回歇宿处料理伤口去了。
当着人前还威风凛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死都能活的模样,进了窝关了门立马就龇牙咧嘴吸气,小声喊疼,他左手本就受过大伤,不灵便,自己粗粗包裹一番,还傻等了一阵,左等右等不见军医来,恍然明白怎么回事儿——人家要给下马威你吃,军医么,自然是能不派就不派,能迟来便迟来的。三变一咬牙,带伤找了一趟许长复,吃了他一记“大惊小怪”之后,委婉地表明自己想出去一趟。许长复自然是恩准的,虽然话说得不大好听,大意是怪他刚来便惹事,好歹是准了,对那不中听的话,三变左耳进右耳出,就当没听见。
其实依着三变的本意,是先到沈家找沈文渊,然后看看沈家善堂的情形,再看看那二十几个迁往他处的妇人,最后要看的,是曹妹儿——案发当天唯一的一个活口。他心里一直存着另一种预设:如果曹妹儿是唯一一个活口,有没有可能,当天的案子是她犯下的?那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其实是被她以某种手段灭了迹。虽然没有明证,但也不是没这可能。
若不是新长官十里亭相迎,他此时应当已经进了沈家宅院,该看的,说不定都已看过一遍了。朝廷给的到任期限还有好几日呢,够他看的了。
当然啦,这时去也不算晚,就是已入了江南大营的军籍,受人的管了,出来一会儿就得回。
沈文渊是沈家本家文字辈的老二,老大沈文琛,老三沈文涛,老幺沈文昭,老大刚入朝堂,老三还在学堂,老幺尚在少年,整日想着浪荡江湖,唯有老二是沈家这代真正的掌家人。当年陆弘景在太学,交的几位朋友里头,这位沈文渊算是最靠谱的。所以三变才会想到把那些妇人送到他这儿来,谁知竟出了这种事,连累了故交,他嘴里不说,信上不提,其实心里怪过意不去的。
两人见面,沈文渊吓一跳——你这是哪弄的伤?!这么唬人!
忙忙的派人请来大夫,清干净创口,包扎好了,又熬来去炎的药,看着他喝下了,这才细问始末。
“江南大营的许长复?他官声向来不错,怎的会放任底下人行这种事?”
“我哪知道去!”三变没好声气,疼也是疼的,恼也是恼的,只不过强压着不撒出来罢了。
“你这情形,也不宜四处走动,不如暂缓……”
“缓不来了,这时不细看,日后处处受制于人,想独自出来一趟都不容易。甭提了,老铁这算盘算是打错了,还指望他给你打配合,不绊脚就不错了!”
三变发完了牢骚,催着沈文渊带他去看究竟,都看完了,也入夜了。就跟天黑鸡回窝似的,他也得赶着回江南大营。
刚进大营门口,他手下的一个千户迎了上来,眼神颇复杂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有啥话说啊!咋还娘们儿似的磨磨唧唧!”
“是……是这么的,有个人找你……他说,是你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