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在崖底流浪,从西南往东北走,从冬天走到春天。
我的视力和听觉都很灵敏,芒草割伤也也总是痊愈很快。
靠无相陵养花、识草、驯兽的经验,我能够在密林里生存。
密林里总是下雨,各种生物都丰富。
开始我吃一些野果,蘑菇,不太顶饿。
有时还会菌子中毒,但顶多高热一晚,便会自愈。
父亲会暗器,摘花飞叶皆可伤人。
我也会一点,靠着这小小又不厉害的偷袭,还是能杀一些东西吃。
只是,胎生的鹿兔牛羊,被杀时总有求生之色,有如我家那些跪地哀告的无辜家仆。
那些恶人不肯放过他们。
于是我放过它们。
我不忍心杀兽,只好吃一些恶心的卵生昆虫。
反正没有味觉,吃什么都可以。
我在谷底又怕极、恨极了鸟类。
密林不是常人可以生存的地方,因此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那鸟人的眼线鸟出现。
就算有,我也分辨不出。
比如树杈上总有站着的猫头鹰。
那双绿油油又圆溜溜的眼睛一但出现,和鸟人的眼睛一模一样。
好似故作无辜的歹毒。
每次都让我恐惧战栗,从不例外。
后来天气暖和,蛇虫鼠蚁开始活动了。
这片地方应该就是父亲说的,毗邻无相陵的灵蛇虫谷。
还好真不是我看过的那些玄宗仙幻话本,没有比人还高的蛇王蛇神出没。
即便有,也不会比那些黑衣蒙面的人更坏了吧。
有蟒蛇,不过是跟它拼力气大,杀了便罢了。
不招惹它,它也不来。
毒蛇爱咬人,我倒是不怕它们,反正我已经百毒不侵了。
只是它们缠缠绵绵,太恶心。
尤记得一个山洞,白日见它干爽宜人,半夜醒来发现有好多好多蛇围着我。
洞里还有无尽的蝎子、蜈蚣、蟾蜍、壁虎。
跟是谁的养蛊老巢似的,密密麻麻。
原本我做噩梦只是梦见灭门仇人。
那嗔恨嗜血的大力士,那头戴兜帽的神秘人,那声音沙哑的敏感鸟人。
进了这窝洞之后,我的噩梦变成了无尽的五种毒虫。
嘶嘶挲挲。
我只好慢慢学习克服,半夜不敢睡,我便白日睡。
还发现它们如果咬了我,伤口破血,滴在四周,蛇虫鼠蚁便会远离我。
或许它们不喜欢这股味道。
不过我流的血好像跟以前不太相同。
要浅淡许多,干涸凝固后,在太阳下有些亮晶晶的。
这就是血晶吗?
慢慢地,我强迫自己和蛇虫共存。
我怕它们,于是我吃它们。
反正我也吃不出味道。
只是,一边吃时一边哭,我实在太恨了。
恐惧无法躲避,这些东西都怕,遑论将来的困苦。
每一次剥皮抽筋的时候,我就想象在手刃仇人。
每一个步骤,我练习了几千次。
父亲救母亲时,与大力士脑袋擦肩而过的小剑,倘若射中了呢?
我奋力刺向神秘人的那把刀,倘若刺中他心脏了呢?
按照父亲的意思,我自障崖山跳下,再往东有蟒川,沼瘴林,便是药王谷与灵蛇虫谷的分界线。
过了药王谷,就有人烟生息。
我还有爷爷姑姑,也许都活着。
万一还在异域种奇花呢?
在仇人眼里,只有父亲还知道血晶煞的去处,他们或许不会轻易杀他。
万一他还活着,万一呢?
我不断给自己希望。
只要我活着,便有机会找到他们报仇。
继续往前走,继续往前走。
(六)
我遇见了一个婆婆。
奇怪,她住在这深山密林间。
原本见一座小木屋,我以为没有人,打开门时,我吓一跳,她亦吓一跳。
看她头发花白如六十岁老妇,面容却如三十岁大姨,身形也灵敏矫健。
她养了一只雪腓兽,我曾在父亲书房的图鉴中看过。
婆婆很好奇我居然知道如何喂养。
这兽,形状如貂,通体雪白,小到能随便藏在袖中。
嘴尖如狐,两颗獠牙,利爪如猫,划人便是一道口子。
它还怀孕了,生了一只崽崽,叼着崽崽,让婆婆抚摸。
而婆婆不懂其习性,便没摸。
这意味着主人不认可,雪腓兽便要咬死它的孩子。
于是我救下那只小的雪腓貂,用血养它,反正我血多。
雪腓兽爪有毒,它给了我一爪,我没什么反应。
婆婆看见,哈哈一笑。
她说你一定就是无相陵的人吧。
她听了我也身中血晶煞,便叫我留在这里陪她。
她说我的血晶煞还差一半,而她知道。
医者,分医、巫。医有十科,巫有二科:祝由、禁术。
“信巫不信医,六不治也。”
当年药王孙阙与巫医闾公同出一门,却分道扬彪。
修医之人只为悬壶济世,修巫之人却顾与小人谋利。
药王那边传承至第二代时,便受天下敬仰。
而闾公,医门出身,癫癫狂狂穷其一生,只爱钻研毒性毒物,阴蛊种巫。
他潜心以五毒习性之人心脏血供养莲花,五种毒虫毒液萃取晾干成冰晶,再加一味陨化矿石,炼制出蛊种。
婆婆又是苗巫,炼出的蛊种,便是她以巫祝之方施下诅咒。
蛊种无数,第一颗是婆婆自己为闾公以身试成。
残余蛊种,闾公临终前送到了无相陵。
她笑得张狂,诋毁我的亲人。
“你以为你们白家是什么好东西?你且出去打听打听,无相陵灭门后,世人一定拍手称快,就如当初灵蛇虫谷覆灭之时。”
名震天下的灵蛇虫谷,毗邻无相陵。
无相陵气候合宜,我爷爷培育奇枝艳种,罂花粟草,为闾公的钻研提供物料。
所成蛊种毒物秘术,闾公卖给绝命斋,为黑市高价所求。
正道之人,纵是他们也做背地勾当,又怎能在明面上允许阴毒门派盛行人间。
官家围剿,正派清扫,灵蛇虫谷顷刻崩塌。
闾公所剩血晶煞蛊种,赠与我爷爷,曾称,“若始皇帝在世,亦求。”
但他们该想不到,
我父亲早有预见,清扫门庭,改头换面。
爷爷投奔姑姑,行迹不知所踪,剩余蛊种未知何处。
婆婆继续有一搭没一搭给我讲故事,我感觉她精神不太正常。
她很在意闾公有没有爱过她。
她有时候暴躁,有时候温柔,有时候糊涂,有时候清醒。
而我学会了怎么曲意周旋,从她那里得到想要的。
我父亲让我吃了蛊种,但还不够,差一味“祝”。
婆婆取出她的血,又莫名其妙带我跳大神。
昏迷之时,她好像割开我脖子上的血管,将她的血从我的伤口浇灌。
她说,这样我才算真正大成了。
虽然我将来还是会老死,但容颜老去的速度会比常人更慢,受伤会恢复得很快。
从今后开始,我不会有月信,不算是正常女子,不可以生儿育女。
她有时亦癫癫疯疯:
“你可以像我一样,纵情声色却不为儿女所累,难道不好么?”
“你的血可以救人,也可以杀人。毒医合一,你可以成为天下最有名望的之人,甚至取代药王,不好么?”
“世人压抑自我而活,尤其女子,为妻为母终生桎梏,有什么畅快?你可以像我一样,随意发疯,不好么?”
“你生得美貌,今后更葆青春,多少人梦寐以求,你说不好么?”
“这算是蛊毒吗?这分明是仙方,是秘术,是始皇在世,一生所求。”
她简单跟我说了种蛊的方法。
但是那个巫术跳大神的唱词,被我搞忘了,因为有很多字我都不认识。
母亲还没来得及教会我这世上所有的字。
不过无妨,我迟早会学会。
父亲也许将术书藏在无相陵小石潭水下面的盒子里。
尽管他不肯告诉我。
可是无相陵的每一个角落,我又怎会不熟悉。
(七)
婆婆主动撵我走,让我一直往东,穿过毒瘴,就是药王谷。
临走,她还叮嘱我不要杀了药王,要取代他,让药王谷声名扫地。
她还教我利用美貌,勾引皇帝,成祸国妖王,重振灵蛇虫谷。
越来越离谱,她自己做不到还敢让我去。
谁在乎呢?
什么巫医神医,天下第一,都比不上我先要手刃血仇。
不,手刃仇人,也太便宜他们了。
死去远远比我所经历的痛苦要轻松万倍。
他们想得到什么,我便毁掉什么。
我带着雪腓兽走,它才三个月大,就会抓耗子,抓蛇,抓蝎了。
瘴林这段路是我近年来走得最清楚、轻松的。
我终于知道往前该走到何处,该走到哪里去了。
我穿过瘴林边界,就看见一老一小两个男人采药。
假装晕倒,假装奄奄一息,只为吸引他们的注意。
路上啊,听说这个人就是新的药王。
无相陵,过蟒川,到灵蛇虫谷,到药王谷。
若走官道,不过三月而已。
我却如在地狱被烹过一遭。
烹滚了约有六个月。
我来到药王谷,人好多,大家对我都很好。
但我不相信任何人,我的仇人之一,可能隐藏在任何人中。
我害怕自己乱编的身世有破绽,干脆闭口不语,装哑巴。
更何况,我真的很忙。
谁像我,每天晚上翻来覆去的梦魇,恨着这个世界。
朝露晨霞的人间,原来有如斯似水长,荒凉恐怖的夜。
那嗔恨嗜血的大力士,头戴兜帽的神秘人,声音沙哑的敏感鸟人。
他们抓到父亲,父亲死了吗?
他们为什么要血晶煞,想求得什么。
林伯伯到底有没有出卖父亲。
血晶煞如此奇异,闾公凭什么要把剩余蛊种托付爷爷?爷爷又在哪里。
我时常想起小沙弥死去之前说的那句话。
十方世界,真的有蓬岛吗。
母亲一生善良,会去那里吗?
我要去找她。
只是我想了一万种复仇的方法。
要能报血仇,大概净无秽垢之地再无我容身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