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窗外鸟鸣,张氏醒得早,便只睡了两个时辰,也是她这段时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樊父太过疲累,仍睡得很沉,却紧紧拥着张氏,张氏只好轻轻移开樊父的胳膊,才起了身。经历了一番失而复得后,张氏看着熟睡的樊明义,只觉得这个毛毛躁躁的农家汉,即便是打着小鼾也颇令人喜欢。
再走到侧房去看那小子,料想他这几日也累了,一瞧,果真睡得跟他那老子一般死猪样,五大三岔的,这么大的床,竟能把被子全踹下去。
“跟你那老子一样,都是猪窝里窜出来的崽子。”张氏一边收拾掉在地上的被子,一边低声自言骂道。
院子里,几只鸡仔在刨沙寻食,菜圃里新翻的土块沾了露水,润润的,种下的藤蔓开始攀上新围的栅栏。
张氏心里尽是满足,抚摸自己的肚子,心道,只要有了他们,这小院子就会越来越好。
等到日头探出来的时候,樊父和樊凡也起身了,洗漱之后,发现张氏早已支好了饭桌,正从厨房里端出早食,有小米粥和两样小菜,还有一笼新蒸的馒头。
饭食之间,樊父自然细细说了那日在牛头山发生了什么。
原来,樊父为了救被大虫咬住的樊铁,一箭正中大虫的后腿,大虫吃痛,放下樊铁,反过来扑向樊明义。情急之下,樊明义也顾不得辨认方向,转身就逃,那大虫紧随其后,得幸的是,樊父身姿矫健,专挑一些枝枝丫丫多的地方钻,那大虫后腿吃疼,使不上力气,加上枝丫的阻挡,一时间咬不到樊明义。
樊明义跑了许久之后,力气渐渐透支,慢了几分,那大虫怒了,一直穷追不舍,速度却没减下来,樊明义心想,若是这么耗下去,必定熬不过大虫,葬身虎口。这时,他发现前面有两棵树,相距间正好窜过去一个成年人,生死之间有了计谋,跑到那两树间时故意放慢了脚步。
大虫眼瞧着要追上“猎物”了,于是习惯使劲往前一扑,樊明义急忙从两树间穿过,那大虫身躯比成人大了不少,被卡在两树之间,一时间竟脱离不得,进退两难。
樊明义不敢松气,抓紧机会继续往前逃,生怕大虫挣扎脱后再追上来,他一直往前跑,也不知跑了多远……等稍稍定下神时,才意识到自己在逃跑过程中钻进了牛头山的密林深处,不知身处何地。
牛头山是座大山,山里面丛林密布,周遭村子的猎户也只敢在外围狩猎,可没人敢如此深入。
樊明仁先确认了周遭没有野兽,稍稍恢复之后开始寻找出路,可这里的树木遮天蔽日,他根本无法辨认方向,即便是用石头一路做了标记,到头来还是在山里打圈圈。他想尽各种方法出去,未果,这一耗便是六七日。
饿了吃树皮,或是摘些认得的野果子,渴了喝树叶上的露水,夜里不敢贸贸然行动,找了棵高树爬上去,也不敢睡去,时刻提防着有没有什么野兽会爬上来。
直到昨日,樊父看见一群猴子从树顶跳过,意识到野猴子不时会下山糟蹋农家的瓜果,说不准能带他出去,于是决定跟着这群猴子走。
猴子在树上窜,他便在地上跟着跑,不敢落下。
猴子虽未带着他下山,却把他引到了一处山溪边上,原来这群猴子是来寻水喝的。
樊明义很兴奋,心想,水往低处流,只要顺着山溪一直往下走,便一定能到达平原地带,自然也就出山了。他也明白,野兽也需要喝水,这溪边也是最为危险的地方,于是万分小心地往前走,单凡是有些风吹草动,他便停下,等到确认没事了再继续。
从白日走到天黑,他才走出深林,到了熟悉的山外围,此后的路他便认得了。
于是才有了昨夜的一幕,半夜三更闯回家。
张氏听后,一阵后怕,她从丈夫话中便听出了十分凶险,实际境地怕是还有凶险上百分,但凡是其中哪个环节再出些差错,只怕自己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丈夫了,道:“真是菩萨保佑……”
樊凡停下在扒饭的筷子,仰头说道:“是爹爹厉害,不是菩萨保佑。”
在樊凡看来,此番能化险为夷靠的全是樊父的经验和机智,放到前世,这境遇都能拍上一期某真人秀节目了……试想,前世那些装备齐全的驴友,为了追求刺激勇闯深山,里边可不乏出了意外再也出不来的例子。
“臭小子,跟谁学的拍马屁。”樊父憨憨笑道,“不过小凡说得对,若说真有菩萨,你就是我的菩萨,我是念着你,才有力气从山里爬出来的。”
“又在儿子面前花花嘴,都被你教坏了!”张氏佯装捶打樊父,樊父只嘿嘿地愣笑。
打闹了片刻,张氏忽而严肃了些,认真问道:“你昨夜里,是怎知道我们母子在豆腐坊的?”
“水娘,我不在这几日,你们受苦了。”原本笑嘻嘻的樊明义一下子冷了脸,放下了筷子,惭愧道,“昨夜我回到老院,借着月光,只见贴了红字挂了红绸,反是豆腐坊这边挂了白灯笼,即便我再傻再愣也该想到发生了什么,他们若是真把我当家人,又怎会过分至此?”
樊凡明了,爹爹此时心里定是不好受,试想,自己在山里历尽凶险,生死未卜,家中父兄却狠心将他遗弃,大办喜事,此事放谁身上,怕是一时都难以接受吧。
与那山中大虫相比,父兄的冷漠反倒更诛心。
于是樊凡安慰道:“爹爹不难过,我们才是你的家人哩!”
张氏也道:“总之你回来就好,此番看清了那些人的嘴脸,分了家也好,此后可以安生过自己的日子了。”
樊父点点头。
接下来张氏自然也是将这几日家中发生的事,包括是如何分的家,如实地告诉了樊明义,樊父又气又恨,许久才平静下来。
……
……
待到日头又高了一些,老院那头开始传来熙熙攘攘的吵闹声,这个点,也该是樊家的亲朋好友上门随礼道喜了。
因为是大办,所以樊家这头和黄氏那边,只要未出五服的,能论得上些关系的,都请了,所以来的人可不少。
可别以为樊明仁在做亏本事,这操办大喜的食材是陈家送来的,他樊家可没花一分钱,那么亲戚随的份子,便成了纯收入,自然是请得越多越好。
再者,愿意来的亲戚自然是想巴结这一家子的,随的礼钱皆是往多了放,如此油水又肥了一层。
樊父和樊凡在屋子里,正准备用旧木头做几盏凳子,这时,张氏拿了一套新衣袍过来,正是当日她和樊凡从集市上买的蓝布料裁成的。
张氏将衣服递给樊父,道:“快换上吧。”接着又递给樊凡一套七八成新的衣裳,也让他换上。
樊父不解,问道:“在家干活,换新衣服干啥呢?”
张氏平静道:“自然是去参加你侄女的大喜,你是二叔,该去的。”
樊父却闹了脾气,将衣服放到一边,愤愤道:“我不去,他们何曾把我当家人?如今好不容易撇清关系,何必凑这个热闹?”
“今日这婚礼必须要去,而且要光明正大地去。”张氏依旧平静,顿了顿,解释道,“他们越以为你回不来了,你便越要好端端地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越是认定你是劳苦命,以为你一辈子要过苦日子,你便越要把日子过好了,风风光光给他们看。这人活着,就争一口气,我这些年在那院子里受的气,可全指着你们爷俩在往后的日子里一点一点挣回来呢……若是你今天不去,过了几日,大家伙发现你活着回来了,却一直猫在家中不出声,只怕全村人都当我们家是好欺负的,更涨了那些人的士气。”
张氏把樊凡拉到樊父面前,又道:“你即便不为自己着想,也要想想小凡,老子是什么样,儿子便学什么样,你今日不挺起胸膛来,明日你儿子就要在他人面前低头,你可想过?”
听了张氏一番话,樊凡越发觉得自己娘亲不简单,这番道理说出来通俗易懂,可寻常农家女子又怎会想得如此深?他依稀记起那日张家人来,众人谈话有说起过,娘亲并非张家亲生,而是外祖父从河里救上来的……心里暗想往后要继续追查才是。
樊凡也对樊父道:“爹爹,娘亲说得对,凡凡不愿意做胆小鬼,男娃子就该顶天立地,保护好娘亲,爹爹连大虫都不怕,定是也不会怕他们!”
樊父也不傻,只是没想得那么深,把话说开了,他便懂了,当下点头,道是:“去,我们一家都去,收拾得利利索索的,光明正大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