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上远远传来更夫的梆子音,一天之中最热闹的时辰到了,坊市上一派繁华。大小摊主铺陈着绫罗绸缎,钗环珠玉,年轻的店伙高声炫货,貌美的胡姬当垆卖酒。卖糖葫芦的、卖糕饼的、卖各种精巧物件的小贩星散揽客,街头巷尾人头攒动,车马熙攘不绝。
殷长歌失望地驻足,对面的包子铺忽然吵闹起来。
一个衣衫褴褛的瘦削少年从铺中奔逃而出,被后方虎背熊腰的胖妇人追着打骂。胖妇人气咻咻地跳脚,怒骂少年抢窃自家的馒头,抓住他要送去见官。
少年约莫十三四岁,头戴一顶黑黢黢的破皮毛,手脸尽是黑灰,脏兮兮地看不出本来面目。他手上拿了一个大白馒头,面对气急败坏的胖妇人毫无惧色,嘻嘻而笑,露出的细齿莹亮雪白,与全身极不相称。
他在前面东逃西窜,胖妇人坠在后方穷追不舍,肥臂抄着走槌挥舞,话语粗哩地泼天怒骂。兜了一大圈,二人仍在原地打转,胖妇人手捧心口气喘吁吁,少年在数步之外气定神闲。一追一逃的闹剧惹来行人的连声哄笑,如同观看一场好戏,瞬间围了数匝,挤得水泄不通。
少年伸手一扬,近旁白案上的一只陶壶翻倒滚落,莹亮的清油刹时淌了满地,胖妇人脚下打滑,一时站立不稳,摔了一个四脚朝天,弄得狼狈不堪。围观的人群哄嚷嬉笑,场面愈发混乱。
殷长歌被围在内侧,暂时无法脱身,唯有止步静观,一时瞧得目瞪口呆。
胖妇人怒火中烧,爬起来向少年直扑而去,犹如一头发威的母狮,却被少年矮身躲过。她扑了个空,足下使力过度,登时崴了脚,一个不稳就向殷长歌歪来。殷长歌连忙抬手扶了一把,妇人仍是颤巍巍地跌了半步,肥胖的身子眼看要压上来,他不得不避开一步。不料对方向后一缩,忽然叫嚷起来。
“死小子不要脸!到处乱摸——”
殷长歌平白无故挨了骂,犹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转眼看见对面的少年露出一个狡猾的笑容,瞬间明白过来。人群不明真相,尽在哗笑,殷长歌被缠得无法,只得道歉。
胖妇人开铺营生几十年,最是泼辣滑条,瞧出对方是个老实性子,打定主意要将损失从他身上捞回来,一径地破口大骂。
殷长歌哪里见过这种情形,一时气结,哭笑不得地摊了摊手,“那你要如何?”
胖妇人等的就是这句话,自然毫不客气,“死小子敢对老娘下手,我铺子的损失就得由你包了。”
殷长歌无可奈何,只得应下。
秦陌瞧见外头的喧闹,已经找了过来,听完原委从袖中摸出两块碎银扔过去,反手将妇人的肥掌挥落。对方收了银钱自然不再计较,啐了一口总算作罢。
一场闹剧落了幕,人群随之散去,殷长歌瞧见少年还在原地,歪着脑袋,毫不遮掩地打量着自己。他被瞧得不好意思,挥了挥手,“没事了,你快走吧。”
少年仍然一动不动,殷长歌这才注意到他两手空空,想是方才的馒头在追逐中不知滚去了何处,心头一动,从妇人那里又买来两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拿给了他。
少年怔了怔,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瞬不瞬,好半天才接过来,凑上去一闻,随手丢给道边的一条癞皮小狗,口中十分嫌弃,“这包子做得不好,狗东西,便宜你吃了。”
胖妇人见了又急又气,“可惜了我上好的肉包子,竟然喂了狗!”
殷长歌以为他是饿极了才抢食馒头,谁知刚出炉的包子被他随手就丢弃了喂狗,“你不吃包子么,那要吃什么?”
少年漆黑的眼珠滴溜溜一转,“我想吃什么你都答应?”
殷长歌没有多想,点了点头,“我和秦叔也没用饭,你可要同我们一起?”
少年也不推辞,“好呀,我一个人闷得无聊,正想找人作伴。”
三人就近入了一家馆子,落座后殷长歌叫了三碗小面。
少年百无聊赖地打量四周,似乎不甚满意。
秦陌从他方才的言语中听出异地口音,暗中摸上了剑鞘,轻描淡写地开了口,“小兄弟似乎是青州人?”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少年不答反问,话语毫不客气,“难道渝州城内还不许北齐人来了。”
青州位于鲁地,西接冀州,东临瀛洲岛,旧归北藩治辖,后来南北对峙成了北齐治地。
秦陌被呛了也不恼,莞尔道:“小兄弟误会了,我只是听你的口音不似南秦人,不知小兄弟为何会千里迢迢来到渝州。”
殷长歌帮忙解释,“你别误会,我跟秦叔不是坏人,对你绝无恶意。”
“那可未必,”少年冷哼了一声刺道,“人心隔肚皮,好人坏人难道会写在脸上?”
殷长歌被他怼得无言以复,怏怏地闭了嘴,见邻座的酒菜都已上来,又去柜前催了一遍。店伙见三人中的少年一副肮脏模样,满是厌弃,叫了半晌才懒洋洋地拿了碗盏过来。
少年看出了嫌恶,瞬间发作起来,“你看不起我,以为我穷就吃不起你店中的饭食?只怕你就算拿出最上等的酒菜,也难合我的胃口。”
店小二目中露出轻蔑,声音冷冷,“只要你说得出,本店就做得来,就怕吃完无人回钞。”
少年恼羞成怒,重重一拍桌子,目光落向殷长歌,“今日无论我吃多少,你可都能做东?”
殷长歌只想息事宁人,脱口道:“当然,当然。”
秦陌十分不认可,听见公子已经应下,也不好回绝,从腰间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小二见了银钱,态度立即大转,殷切地笑问:“不知小哥想来些什么?”
少年心情转好,斜眼瞧着他,“先来四干果、四鲜果、四蜜饯、四饽饽。”
一上来就唬得小二大惊,脸上的笑容瞬间转淡,“小哥想要什么果子蜜饯?”
“这种穷乡僻壤的小店,谅你也弄不出什么好东西来,姑且这样好了。”少年无声地一嗤,黑亮的眼眸烁光微微,“你记住了,干果四样是榛子、松仁、核桃、瓜子,鲜果拣时新的上来,蜜饯要青梅、橘饼、圆肉、瓜条,至于饽饽,来个芝麻卷、枣泥糕、豌豆黄和牛乳冻,这些已是最寻常的样式了,就不知你店里的厨子做不做得出。”
秦陌听他说得十分在行,不免审慎起来,目光落向他不时叩击桌案的细指,纤白如嫩葱。
“想来此地也没什么新鲜鱼肉,再马马虎虎来八道下酒菜算了,”少年托着腮想了想,“要四冷四热,热菜里面须得有一品野味。”
小二面上已现愁容,“下酒菜倒是容易,只是不知各位爱吃些什么?”
少年瞧他一脸的苦色,心中睨笑,望天哼了一声,故意叹道:“不说清楚又是不成,冷菜要盐水鸡心、红油鹅掌、麻辣口条、百花鸭舌,热菜来金腿烧圆鱼、巧手炖雁鸳、桃仁山鸡丁,至于野味,渝州的兔子不错,先来一只尝尝。”
小二听得目瞪口呆,忍不住提醒,“这几样菜价格不菲,单是鸡心、鹅掌、鸭舌,就要用上几十只鸡鸭鹅。”
少年一派洒然,毫不在意地指了指殷长歌和秦陌,“有两位爷做东,你当我们吃不起?”
小二见秦陌适才出手阔绰,料定主仆二人身份尊贵,立即恭恭敬敬地应下,“小的这就去传菜。”
“且慢,”少年笑吟吟地拦住,气定神闲地开了口,“然后配十二样下饭菜,八荤四素,最后来四样膳汤,八个点心,这才算是差不多了。”
小二越听越惊,连菜名也不敢再问,唯恐他又说出什么闻所未闻的菜品,店里的厨子做不出来,岂非真砸了自家招牌。他下去吩咐后厨拣最上等的食材选配,回来记完单子,又问少年,“诸位可要用酒?小店有二十年陈酿的渝北老窖,先打二角可好。”
少年摆了摆手,“先将就着喝一喝。”
不多时,果子蜜饯等物先送上了桌,殷长歌每样拣来尝了尝,俱是前所未有的美味,“是我方才以貌取人了,不想小兄弟竟然如此见多识广,这些食物我见所未见,你却信口拈来。”
少年尝也不尝,“我只拣这里做得出的点,名贵些的菜肴都已免了。”
秦陌何其精练,一照面就看出少年来头不简单,却不挑破,“小兄弟的见闻之广,确实不似寻常市井少年,为何会沦落成这幅模样?”
少年的双眸瞬间一红,涩道:“还不是爹爹不要我了。”
殷长歌见他眸中泪光点点,急道:“那令堂呢?”
少年默然片刻,神情说不出的古怪,“娘亲才不管我,她心里面只有爹爹。”
殷长歌与父母亲缘甚短,遇上这种事情也无计可施,搜肠刮肚地劝道:“我猜定是你误会令堂了,你是她的亲儿,她心里怎会没有你?我自幼同家父分居,原本也以为父亲不喜,后来才知家父为我付出许多,令堂定然也是如此。”
劝了半晌收效甚微,少年红着眼眶一直垂首不语。
殷长歌见了越发不忍,小二又端来四样菜式新奇的下酒菜,他一股脑全夹入少年的碗中,“小兄弟先别伤心了,快来吃些东西。”
少年顺势夹了一块火腿入口,转脸又吐了出来,大怒道:“这分明是咸腿,也敢拿来冒充两首乌的后腿肉。”
掌柜听见了忙不迭过来陪笑,“客官的舌头真灵,实在对不住,小店没有火腿肉,这还是去本地最大的酒楼风月楼让来的,现下婺州的货船不过来,确实没有新鲜的火腿。”
少年了然一哂,摆了摆手,“也罢,这家小店也就这点本事了,若要尝些好东西,还得去内城的风月楼。”
西南物资匮乏,殷长歌的生活习惯了随意,对待饮食更是极为敷衍,饭菜只要充饥即可,今日头一遭见到如此琳琅满目的菜肴,感觉眼花缭乱。
少年瞧了他的样子颇为无语,随手拣两样清淡新鲜的蔬果尝了尝,眉头一簇,难以下咽。
殷长歌见他食如嚼蜡,关切道:“你觉得不好吃?”
少年饮了口酒,不咸不淡道:“我吃饱了。”
秦陌闻言便去柜台结账,掌柜的目睹一切,趁机在他耳边低道:“贵公子也太心善了,这穷小子是把他冤上了。”
二人的窃窃私语被少年收入目中,他无声地冷嗤,黑曜石般的眼珠一转,按住了殷长歌的肩,“渝州酒菜虽寡,景致却有奇观,我知道有处妙地,你可要随我同去看看?”
殷长歌毫不怀疑,“我与秦叔刚入渝州城不久,确实还不曾游过此地名胜。”
少年喜动颜色,笑容霍然而绽,“既然如此,还不快同我走。”
殷长歌一怔,回过神时已被他拉出门外,转头不见秦陌的身影,“不叫秦叔一起么?”
“叫他做什么?”少年目现轻蔑,语气十分不善,“我怕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抽剑将我砍了。”
客栈外头系了匹黑色的骏马,他看见了也不问询,牵了缰绳就翻上马背,反手将殷长歌也拉了上来。马主人听见马蹄嘶鸣声,奔出门外一看顿时惊怒交加,一边追逐一边喝骂,秦陌循着动静找出来,只瞧见骏马载着两人飞奔远去的背影。
少年挥了挥手,扬声嬉笑道:“借阁下的马儿一用,一个时辰以后在此送还,秦大叔你也在此稍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