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中,除了武林风云榜上的各方英杰,不乏隐于市井而深藏不露绝世高手,一如朝月圣教的三大长老。然而江湖公认的五位武宗泰斗,则是少林寺的月空方丈、崆峒派的枯木大师、蜀山冲夷长老、丐帮的卫风帮主,和华山掌门黄真人。
这五人在江湖上名声赫赫,其中月空方丈早已圆寂,枯木大师避世多年,冲夷长老因在齐霍战乱中阻止义阳屠城,遭剑魔麾下四大家臣围困七天七夜,最后重伤力竭而亡。如今仍在江湖中的,仅有丐帮的卫老帮主和华山掌门黄真人,黄掌门治下的华山派以内功修行为主,外家拳脚练至登峰造极境界的则首推卫风帮主。
听见来人名号,燕小怜心头大震,花不二更是吓得魂飞天外,连忙松手放开了殷长歌。
卫风抬头打了个哈欠,“我老叫花在江上小憩,谁知碰上一群血刀门的小喽啰,不长眼地喊打喊杀,搅了我的美梦,你们自己说该怎么办?”
“我等不知卫老帮主在此,适才多有得罪,还请帮主宽宏大量。”燕小怜有自知之明,不敢造次,咬牙咽下恨意,不甘地求饶。
“看你一副不男不女的鬼样子,想必就是五诏堂那个欺师灭祖的小畜生吧,也就老祖不长眼肯收你入门,”卫风伸了伸懒腰,“听方才所言,你师父如今终于不再相信什么采阴补阳的邪说,改为搜罗灵丹妙药了?”
燕小怜的瞳眸一缩,半晌才阴冷道:“卫老帮主明察,我等也不过是受人所惑,想着师父即将出关,提前备好珍物进献,不料冲撞了您老,万望海涵。”
“想拿你师父那个老东西吓唬我?”卫风自然不会被他们的鬼话所惑,白眉一横,厉声怒呵,“当年我拔他的胡子时,你个小畜生还待在娘胎里面,如今也敢在我面前口出狂言!”
见对方动了真怒,燕小怜再是镇定,鬓间也渗出了冷汗。
花不二早就汗流浃背了,见此情形,满脸惶恐地跪地求饶,“卫帮主饶命,小人无知在前,多有冒犯,务请帮主海涵,以后自然再也不敢了。”
燕小怜打心底瞧不上花不二没出息的怂样,然而敌强我弱,他也不得不跟着服软。
卫风掌心向下击拍竹筏,瞬间腾空而起飞落船头,身后激起数丈高的水花,如雪雾迸射,落地时足跟一震,嵌在夹板中的绿竹杖旋转飞起,在空中绕了两三圈后重新落回他手中。
燕小怜满脸震骇,对方所执不过一根竹杖,若是换成精铁长剑,结果可想而知。
“怎么,还不滚吗!”卫风举起竹棒,目中已现杀意。
花不二被吓破了胆子,忙不迭叩首哀求,燕小怜也不过强装镇定。
卫风将竹棒一横,指着江面喝道:“滚!”
二人知道再留下去讨不了好,立时腾身跃入江中,狼狈而去。
幸得前辈相助才侥幸脱险,秦陌恭敬地将卫风请上了小船,来到船尾同史老大一道奋力摇桨,不多时远离了危险之地,确定两名凶徒跳船后被困在江心没有追来,总算暂时放下了心。
回到船头,主仆二人上前拜谢,卫风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解开背上的酒葫芦咕嘟咕嘟地畅饮了两大口,“道谢就不必了,谁叫当年老叫花喝酒输给了老姜头,这一遭权当还他一份人情。”
“原来前辈还是老谷主的旧交。”秦陌收回长剑,随卫风在船头坐下。
素手寒医殷弗是药王谷的前任谷主,性格乖戾,冷血绝情,生前一直避世苗疆深谷,与江湖人鲜有交情。殷长歌对这位脾气古怪的阿翁印象深刻,不禁留了意。
卫风点了点头,回想起往事,“约莫二十年前,我在矩州碰到一处灵地,泉水极好,酿出的酒味独特,停下来喝了一阵。谁知有一天来了个游医,也好饮酒,交浅言深本是大忌,可那游医与我志趣相投,我们相谈甚欢,最后竟斗起酒来。”
殷长歌有些疑惑,“前辈怎知当时与您斗酒的是阿翁?”
卫风闻声回过头来,仔细凝视了一会,“你是药王的儿子?跟你爹可不怎么像。”
殷长歌面上一诧,还未作答,秦陌适时接过了话头,“前辈见过家主?”
“药王我是没见过,”卫风侧头支颐,漫不经心道,“但他是老殷头的徒弟,接管药王谷以来行事做派与他师父一般无二,全不似他的傻儿子这般单纯。”
话中浅藏轻讽,秦陌无声地笑了笑,不予置评。
江风迎面而来,船上安静了一阵,卫风皱眉想了一会儿,回了先前的问语,“也怪我老叫花当年太好胜,斗酒至终已是浓醉伤身,深陷昏迷,幸好有你师祖出手医治,我才捡回一条贱命。”
素手寒医善饮,可以千杯不醉,寻常人与之斗酒恐怕连性命都会不保,卫风仅是陷入昏迷,全赖有一身功力庇体。
“烈酒中毒后,我这身功夫本该废了大半,可是经你师祖医治,竟无半分损益,苗疆境内医术如此精绝的圣手,整个江湖上也唯有殷寒医一人了。可惜等我醒来,他已经离开矩州,老叫花未能当面向他言谢,听说他去年在药王谷中过世,这份恩情我只能徒留心中了。”卫风抑下遗憾叹了一口,“当日在客栈时,我瞧你二人不似江湖中人,适才若非小子自报家门,令我想起种种往事,老叫花也断不会去管血刀门的闲事。”
此际顺风顺水,篷船犹如御云而奔,一气驶了几百里,等众人闲话停下,景致已经截然不同。暮色四合,残阳如血,晚霞的金光在水面铺陈,映得半江瑟瑟半江赤红,景色绮丽而峥嵘。
船驶过一段乱石耸立的险滩,史老大吁出一口气,“这里水况平坦,行船松快,再有一日就可进入三峡流域了。”
卫风斜倚在船头,砸着嘴捋了两把胡须,“我老叫花还要去一趟渝州,待船靠了岸,咱们就此别过吧。”
秦陌反复思索了一阵,“正好,晚辈也想与我家公子改一改行程,进了三峡我二人就弃舟登岸,改行陆路。”
史老大不由错愕,“二位不是要去郢州,陆路哪及水陆便捷,眼看都要到三峡了,怎的要舍近求远。”
他说的这些秦陌自然了解,奈何血刀门恶名昭著,在江上栽了跟头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按照燕小怜睚眦必报的性格,必然会再度掠船沿水道追袭,只怕不等他们驶出三峡,敌人已然追赶上来。何况他还要设法护殷长歌周全,若是换成陆路不仅能暂避仇杀,还有余裕另寻对策。
秦陌不便说得太细,“这些人来自血刀门,极难对付,不得不谨慎一些,等到了渝州近岸,我们就与卫公一同下船。”
卫风站起身来,显然无比乐意,“如此甚好,有你二人同行,我在路上也不至无趣。”
秦陌从袖中掏出银钱递给史老大,“适才你同那些人照了面,这条船不能再用,最好沉在江底,带着女儿寻个稳妥的地方住几日,避过风头再另置一艘。”
史老大听他说得如此郑重,还另给了厚银,惊疑之下讷讷地推拒。
秦陌见他不接,将银子给了清儿,她看阿爹见钱不收早就急了,一把接过去搂在怀里,秦陌又拉着史老大再三叮嘱了一番。
夕阳映得江面彤红如血,乌船驶入了一处浅岸,秦陌等人下了船与父女俩别过。江面的最后一抹余晖落下,映出父女两人的影子,深浓如绘。
卫风此行的目的地是渝州,秦陌护卫殷长歌东下也要经过此地。
渝州一城地属水陆要冲,自古就是西南连接中原的重要枢纽,此地在齐霍之乱前曾是镇南王裴行检的治地,战乱之后中原天下二分,以天堑为界,南秦北齐峙而治之。镇南王次子裴彦昱平叛有功,受封大司马大将军入南都金陵辅政,长子裴彦旻则在父丧期满后归隐,旧藩渝州自此脱辖于益州,改属王廷直隶。
天色已晚,三人只能在江畔露宿,秦陌见道旁的凉亭还算干净,便收拾了夜宿的地铺。
凉亭距岸不远,人在其中,遥遥可见载着清光月影的点点小船在江面漂浮,仿佛浸于虚空一般。
殷长歌将随身携带的干粮递给卫风,“原来前辈此行是应邀去渝州观战武林大会。”
卫风接过炊饼,就着葫芦里的残酒大快朵颐,“自月空方丈和冲夷长老不在后,我老叫花已经很久不打架了,此番若非这群后生追得太紧,我才懒得千里迢迢赶这趟险峰蜀道。”
“可我听说武林大会乃是江湖最大的盛事。”殷长歌在卫风身侧歇下,犹在憧憬。
卫风晃了晃脑袋,随口道:“武林大会算什么盛事,不过是江湖人少见多怪,没什么意思。”
月光下,澄澈的江水异常静谧,散发出深夜料峭的春寒,倒映着点点冷落的星辰,殷长歌的思绪愈发活跃起来,“前辈见多识广,一定知道有比这更热闹的盛事,能否给晚辈说一说?”
“全都一样,有什么可说的。”
殷长歌胸膛坠坠,被失望哽了一下。
卫风不曾发现他的低落,只道:“你涉世未深,只当这武林大会是什么好事,却不晓得真正的高手从来不屑这些虚名,至于能登上风云榜的人物,也并非人人都似你想象中那般义薄云天,豪情万丈。”
殷长歌自然无法完全理解。
秦陌察觉出,向他解释道:“所谓树大招风,风云榜是江湖人人眼红的头衔,武林中有力争高下者,也有阴谋算计者,还有人是惦记着武林大会的重宝头彩,个中隐情曲折复杂,确非三言两语可以道明。”
卫风拍了拍秦陌的肩头,颇为认同,“你叔叔说得不错。”
他这会睡意尽消,起身坐直,转了转手中的绿竹杖,“我年轻时也如小长歌一般,直至在江湖上栽了无数跟头,终于学会了这些道理。你以为武林大会是群侠汇聚,殊不知我手中这根打狗棍在会上教训了多少恶狗。”
殷长歌想起播州的初遇,恍然开口,“所以前辈才会这般看不上号称剑魔的北齐皇帝。”
“你个小娃娃果然聪明。”卫风捋着白须哈哈大笑,“习武之人,若是人人都如北齐小儿这般不仁不义,冷血无情,纵有绝世神功,也只会为害武林。当年我得知冲夷长老被四大家臣围困而死,心中激愤难消,几次想要北上除恶,只因顾忌帮中徒子徒孙,才不得不隐忍作罢。”
说到最后,卫风喟然长叹,神情中有抑不住的悲愤。
剑魔手段狠戾,又有绝世高手护卫左右,若不能一击命中,日后必然招来无穷后患,卫风所考虑的确是实情。
时光无声流转,夜空中,一轮皎皎的明月高悬,映得江天一色,净无纤尘,水中的沙洲也似雪一般白。亭内的老中少三人闲话渐稀,身影慢慢被夜色笼罩,最终湮没在江畔无边无际的静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