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陌不知动用了何种手段,弄来一张冯府的名帖,与殷长歌通了说辞,连夜登门求助。
入夜的冯府依旧人声鼎沸,车马喧嚣。
作为渝州名重一方的武林豪族,冯府对这次的武林大会可谓倾尽全力,各郡望均派出了堂下的所有弟子协助筹会款客,门房安排了几十人日夜无休地轮班。饶是如此,冯府上下仍然应接不暇,盛会还有半月方至,府中已经接引了不计其数的武林豪族。
守门的弟子瞧见贴上书写的药王谷顿时一震,立即将来客迎入偏厅,同时遣人入内府通报。殷长歌和秦陌在厅内候了一盏茶的功夫,主事的冯府长子冯槐亲自执灯,请来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人。
那是一个年约四旬的中年男子,身姿挺拔,沉如山岳,微褐的脸庞有风霜浸染的痕迹,睿智的眼角被岁月镌刻满皱纹,双鬓斑白,沧桑可见。他相貌寻常,衣着简朴,宛如一个中年奔波的旅人,全不似手握重军,用兵如神的辅政大司马。
“秦陌,居然是你。”男人见到秦陌的第一眼就动了容色,冷峻的面孔五味杂陈。
秦陌也大为震惊,恭敬地叩了一礼,“属下叩见大司马,不知大人亲至渝州,属下未曾前来拜见,请大人责罚。”
被冯槐引来的正是南秦大司马裴彦昱,身侧一个颀秀的少年,模样与裴彦昱有六分相似,衣衫华美,佩饰名贵,眉间有股天然的傲意。
“这是药王谷的侍卫秦陌,齐霍战乱时,裴家军承药王谷鼎力相助,药王义举得朝野赞赏,天子几度加官鬻爵,均被药王推辞。秦陌早年自药王谷出世,也曾为你先祖父和大伯效过力。”裴彦昱不等秦陌跪下已将他扶起,唤过随行的少年,声音有难抑的激动,“这是庚儿,今日还是头一次见面,还不快向秦叔行礼?”
秦陌拒不肯受,“属下已是布衣之身,公子身份贵重,一介草民岂敢担当。”
裴长庚并未依言行礼,唤了一声秦叔,秦陌也不在意。
裴彦昱这时方注意到,“这是长歌?”
“正是主君的公子,”秦陌莞尔一回,隐下了途中的曲折,“主君听闻此地英雄云集,本拟命属下陪公子前来瞧一瞧热闹,不想来得太迟,城内客栈悉数客满,唯有来冯府一扰。”
裴彦昱含笑打量,“当年见你还在襁褓中,一晃都这样大了。”
对方应是与药王谷有旧交,殷长歌落落大方地辑了一礼,“见过大司马。”
“什么大司马,”裴彦昱拉住他,化去了严冷,声音极为和蔼,“你该称我一声叔父。”
慈目中有真情流露,殷长歌依言改了称谓,朗然一笑,“裴世叔。”
或许是见到了故人之子,裴彦昱显得随和了许多,竟然难得地笑了笑,“你父亲如今可好?算起来我们有十五年不见了,去岁中秋我还曾梦见过他。”
殷长歌不知如何回复,好在秦陌从容地接过话头,“大人放心,主君一切安好,今春得了一株灵药,主君欣喜不已,如今正在药王谷中闭关研习。”
裴彦昱不疑有他,趣谑道:“这是他的性子,行事洒脱,全凭喜恶,就是亡父生前也对他无可奈何,不然当年他也不会不留只言片语就带着妻儿远走高飞。不过这回好了,有这个宝贝儿子在我手中,看他还要躲我到几时。”
场中众人尽笑出来,唯有裴长庚眉头微蹙,似有不快。
冯槐上前施了一礼,向二人致歉,“是舍下失当,晚辈已命人收拾出舍弟的别苑,公子和前辈稍后即可入住。”
药王谷的人虽然不常出入江湖,但有药王的名号在,武林中无人敢轻视,何况小公子还是大司马的故人之后,如今验明了身份,冯槐岂敢怠慢。
对方诚意十足,秦陌同样恭敬非常,“不敢,入夜登府已是劳烦,哪还有再让主人惊扰的道理,随便找两三间偏屋即可。”
冯槐哪里能应,自是一迭声地客套。
渝州过去就是裴氏的治地,裴长庚随父至此已有七八日,对当地的情形也有几分了解,他听了半天蹙眉一哂,“此地将有武林盛事,不仅城内人满为患,冯府也早住不下了,何来空房。”
场中蓦然一寂,裴彦昱的脸色有些难看,压着怒意没有发作。
冯槐察言观色,提出一策缓了气氛,“东面的院落还有两间空房,本拟安排给辟邪山庄的少庄主,陈夫人等子眷因故耽搁在益州,过些时日才能抵达,公子和前辈若不介意,暂住应是无碍。”
秦陌略一思忖,见殷长歌并无表示,正要道谢,裴彦昱截断了他,“过扰主家与贵客均是不妥,庚儿的院中还有空屋,安排过去即可。”
殷长歌觉出僵持的气氛,不敢不应,目光不经意间掠过裴长庚冷傲的面容,华灯之下,敌意分明。
冯府无处不挤满了人,戌时过后仍然热闹非凡。殷长歌简单沐浴后,换了一身秦陌送来的新衣,随他一同去上房向裴彦昱致谢。
南秦大司马裴彦昱是一个传奇。
生于河东裴氏的没落下堂,幼失双亲,却因祸得福,选为正堂嗣子过继镇南王府。痛失爱子而疯癫痴狂的王妃,寡言少语又淡漠疏离的镇南王,外在的非议,旁人的嘲讽,不但没有成为重伤他的无形利箭,反而助他一步一步走到今日。命运选中了他,磨难却造就了他,作为偶然得逢机会的幸运儿,他用半生努力博得所有人的交口称赞。
一场突然爆发的齐霍战乱,让他终于等来证明的机会。负枪北行,随父出征,在尸山血海中搏命杀伐,终于换来父亲激赏的慰笑,天子恩赐的荣耀,世人艳羡的目光。可惜,再多的荣誉终是过眼云烟,人至中年,妻儿在侧,富贵缠身,蓦然回首却发觉,故隐的父兄和亲眷才是他此生一直渴求相守的人。
此刻,曾经铁血征伐的将军坐在厅中,注视着下首的来人。
俊朗的少年风华照人,端坐如钟,深邃的五官与记忆中的俊美男子并无相似之处,唯有一双幽深的墨瞳,与数面之缘的丽人如出一辙。
看了好一阵,裴彦昱打破了沉默,“我记得第一次见你父亲,也差不多是你这般年纪。”
殷长歌微怔了一下,“那时父亲才二十许?”
裴彦昱仿佛陷入了回忆,“你父亲青年时皎如玉树,俊美出众,上门说亲者无数,然而他志存高远,择妻考虑甚众,连天子赐婚都推拒了,直至归隐也没有合乎心意的女子。”
这与秦陌所言出入极大,殷长歌有些意外。
零散的回忆浮掠而过,裴彦昱的话语泛着感伤,“你父亲那样的人,是我一生难望项背的影子,不敢试探询问,更不敢轻易提及,若非今夜见到你,我们恐怕余生都无缘再会。”
殷长歌的脸色变了几变,好一阵才勉强开口,“您与父亲曾有不快?”
注视着少年的脸庞,裴彦昱似乎想起什么,泛起笑意,“唇舌尚有相碰,何况是我与你父亲。不过我此生唯二敬重之人,你父亲是其一。”
殷长歌轻舒一口气,缓缓道:“我与父亲相处不多,不曾听他提过世叔。”
风拨开了窗柩,贴着烛台而过,火苗窜了一下爆出一朵灯花,裴彦昱仿佛早有预料,“殷妃娘娘不在后,王府无人再值得他留恋,后来有了你娘,他才——”
声音忽然停了,隔了许久,裴彦昱轻轻叹了一声,谁也说不清这叹息是什么意味,气氛却突然生出了凄楚,空落而无凭。
许久之后,他再度开口,“清明将至,我本打算携庚儿回蜀祭祖,韩相托我途径渝州时暂留数日,严防武林大会有人生事,过几日韩相亲至,我也该动身了,长歌可愿随我回蜀?”
突如其来的邀请令殷长歌愕了一瞬,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婉言推拒,“世叔有要事在身,先行即可,不必记挂侄儿。”
秦陌眸色略深,过了一会低道:“三年前清明,主君曾派人去眉山扫墓,还见了裴伯。”
裴彦昱一愕,神情蓦地带上了遗憾,“那年庚儿出痘,夫人坚决不肯允我离京,到底是我们的亲缘太浅。”
殷长歌似乎想起什么,“今年清明也快过了,父亲还会不会遣人返乡祭祖?”
秦陌料到了这一问,“公子还未归家,主君恐怕不会离谷。”
这番话落在裴彦昱耳中,自有另一番意思,他沉默了一阵,微喟一声,“罢了,来日方长,他若不想见我,无论如何也不会露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