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斗纪 第四十九回 煞神宫毁灭认母 藏刀宴破杀出身（上）

上回说到那会稽山禹王宫，一群女道童冲进住持的房间，结结巴巴地道：“报住持宫主，大事不好了，神宫外面全都是手持兵器的官兵，已经将我们围得水泄不通······”这住持宫主正是曹驷氏，她听了大惊，脸色顿时变得煞白，错愕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宫中近来也没有官府有司过来，要有祭神大典，如何招惹了官兵上门？大家休要惊慌，肯定是有什么误会，吩咐下去，大开三门，大众随我出去迎接官家。zuowenbolan”

于是，曹驷氏整顿身上的真人坤方士衣冠，一脸庄重，从中大门迎出，看见大门外是王子的仪仗，来的人前面都是打出做礼仪用的木质金瓜斧钺，心里默默念道：“上苍垂怜，看来没有流血杀戮的凶兆，这就好，我这宫观就可以免遭劫难了。”便上前稽首见礼，道：“不知官家莅临，老妇人未能远迎，真是罪过也。”只见当头枣红马上，一个身着王子金冠黄袍的人，慌忙滚鞍下马，纳头便拜，道：“来者可是大禹神宫神祠主持真人曹驷氏？”曹驷氏被吓得魂飞天外，下意识回答道：“正是老坤道我，大贵人是谁？快快请起，你要折煞老妇人了。”只听得那王子叫出一声有如惊雷的话来，道：“娘啊，是不孝儿来看你了······”这一话让这坤道如遭雷击，顿时心慌气短，稀泥一样瘫倒在地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原来，上回孝惠大婚，吕太后诏令各王子到京城参加大婚盛典，任何人不得借故不来，齐王刘肥自从父皇大葬和孝惠皇帝登基后，就一直没来京城了。现在，好不容易有了这次机会，他打算一来参加皇帝大婚婚礼，二来探听时局，毕竟父皇已经山陵崩，新皇帝孝惠登基，也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对待自己这些诸侯王。让他充满不确定性危机感的，更是来自吕太后，他早就知道吕后的铁腕手段，她专政是免不了的，想对她使什么手段也是不可能的，这让他感到自己以后的日子将会是极其难捱了。这时候，国相曹参早就看出了端倪，便对他建言道：“大王是先帝长子，如今天子大婚，你宜带个好头，积极进京去才是。大王顾忌太后，就不要正面对她，不如借皇帝大婚之机，备好厚礼，对宫中诸母太妃夫人统而战之，就说是孝敬她们，这样一来，太后没理由反对，你也可以试出来她对大王的态度底线了。”刘肥一听，细一想，觉得这主意不错，就听从他的，让监御史贾寿去置办齐地海产奇珍礼品。

齐王第一个到了长安，他见皇帝大婚还有好几天时间，便去长安宫中大坤真人神宫拜祷神母神灵女娲氏和华胥氏，以求得一路平安，国运昌盛。他献礼拜祭完毕，就拜辞神宫住持李道婆李姒离去。谁知道齐王刘肥一行刚走，李道婆就盯住他的背影，连连长叹，就在这时，有女方士来报主持，道：“太妃石夫人来了。”说话间，李道婆兀自没回过神来，口中叨叨：“可惜，可惜啊······”石夫人进来，刚好就听了个一字不漏，讶异地问道：“李真人您在说什么可惜啊可惜？可惜什么？”李道婆一句话冲到了嘴边，硬生生压了回去，摇摇头道：“我还是不说的好······”这一反常举动，反而激起了石夫人灵猫一样的好奇心，人家越是不说，就越想要人家说，这可是人性。

石夫人出身民间，虽然贵为汉高祖的命妇夫人，还生了王子梁王刘恢，但热心快肠的秉性难改，一见李道婆吞吞吐吐，似乎有天大的秘密，就是不敢说出来，心里就急了，便上前粗问细问，硬磨软泡不肯放手，说到最后，李道婆瞑目玄思良久，道：“既然夫人那么执意，那好吧，我就给你说一件我奇遇的事儿。”于是，李道婆就把昔日自己遭遇的的一件故事从根发脉说来。

原来，她要说的事儿太大了，这事儿关乎齐王刘肥的出身，也牵出他的娘曹驷氏的下落。想当年，刘邦还是沛上无赖的时候，不读书又不事产业，在故乡遭了从自己老爹刘太公开始的无数白眼，他几乎是等同没用的渣人，所以，三十好几了也没娶上媳妇，后来，他阴差阳错和当时沛县县尉曹咎的妻子曹氏有过一次孽缘邂逅，就不管不顾地好上了。曹咎当时率戍卒为自己的祖国楚国戍边，经年不得回家，而这留守的曹氏就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这魁梧英俊英年的刘邦，便苟且整在一起，有了外遇身孕。后来，曹咎回县，得悉了这宗是男人都难忍的绿头鸭公丑事，勃然大怒，要找这一对狗男女算账。刘邦哪有什么担当，吓得连夜逃离故乡，亡命去大梁城投奔大梁豪杰张耳，求做门客，留下曹氏遭瘟。

可这曹氏是个刚烈的妇人，宁可被曹咎休了，领受女人最惨烈的幽闭之刑，收孥刺配会稽郡禹王宫作为杂役，也要把孩子生下来，这孩子就是刘邦的长子刘肥。后来，曹驷氏放逐会稽山之后，便立志不出山门一步，从此隐姓埋名，销声匿迹。但有一天，她听到了并从官府文牒确证，昔日情人刘邦称帝，有了天下，而且，对于自己的儿子刘肥心怀愧疚，让正妻吕雉养得好好的，封了齐王。她听到这条震天动地的消息，纵然是道家真人修炼得道的太上忘情境界，也不能被不触动，一番精神上的冰火两重天一折磨，她就病倒了，于是，就出现了李道婆所述的一幕。

汉开新国之后，会稽山禹王宫宫主的坤道大真人李姒，让皇帝公车接走了，她要去长安宫做国家级的大真人去，但这会稽山禹王宫不能没头儿啊。于是，临走的那一夜，她亲自去找来曹驷氏，说明自己的心意，请她来做这神宫住持。这可把曹驷氏吓坏了，一连摆手道：“住持这话太吓死人了，小妇人只是个罪囚，来做贱卑杂役的，岂能上得台面？这神祠里百十号人，能干的多了，你何必要我折福气。”李道婆突然一拜道：“你是当今大贵人，委屈在此，自然有出头之日，别说是做这个住持，就是让会稽郡郡守来拜你，也受得，算我求你了，我已经交待好了，请勿推辞为盼。”说话间，神祠里所有女方士拜倒在曹驷氏裙下，齐声道：“拜见新住持。”事情到了这一步，曹驷氏只得接受了，就当起了大禹神宫的宫主，但她一接手后，就改制低调，不再张扬，越隐越好，不曾想还是被人盯上，惹来有司官兵。随着那王子一声娘，她明白自己的一个时代结束了，但另一个时代，绝对不是去做现成命妇夫人那么简单，至于会是什么？她心里明白，只有天知道。

说起来这世事无常，可偏偏有时候真是天注定的，要是那一天齐王不去拜神，那李道婆就不会见到他，事后来一番浩叹；要是石夫人不来神祠，也就没有她告诉齐王他亲生母亲下落这事，这事儿也就随风飘散。可历史没有如果，一切就这么凑齐了，便接下来发生后面不可控，凶吉纵横的精彩大戏。石夫人听完李道婆所讲的故事后，正色道：“夫世间之人，被父精母血带来一遭，还不能尽儿女孝道，哪比得上禽兽呢？就是贵如王子王孙，又能怎么样？但不知者不为过，齐王也怪不得他，只是我们现在知道了实情，还装着不知道，我们这么做真是非人道也。”

李道婆脸一红，稽首道：“我何尝不想告诉齐王他娘的事儿，让他们母子团聚，尽享天伦，但这事儿关乎吕太后，这一来事情就复杂了。现在，吕太后对齐王没啥事儿，一旦打破这个状态，对齐王和她恬淡知足的娘，就是祸不是福，正如老子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矣。”石夫人不服道：“但这事儿，关乎母子人伦，也没人告诉过吕太后，怎么知道她不利于齐王呢？见义勇为，才是修道者本色，见义不为，还修什么道？大真人不方便，本夫人可以去见齐王，告诉他实情，请他消弭这世上悲剧。”李道婆听完，瞪大眼睛，道：“这决不可以，本大真人笃信修道，冥想席坐的时候，能见未来凶吉之兆的场景画面，从来都是灵验不爽。好长时间了，我一打坐眼前就能看见吕太后一定会不甘此事，生出狐狡狼妒之心来。夫人，你是老妇人的知交，你一定不能这么做，我也一定不能让你去这么做，这么做的结果将会是招来杀身之祸，答应我，要不然我就会愧疚终生，难以活下去了。”

石夫人一听，这话说到了这到顶的份上，自己可不能不撞南墙不回头了，就颔首道：“那好吧，不说了，我就听真人你的。”李道婆听完，拱手向天，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这就好，这就好······”可石夫人一回宫，就神差鬼使的起了执念，很快就反悔了，将李道婆的告诫抛在脑后，她突然决定这事儿应该自己有主张，得想办法要告诉齐王才心安，可自己住在深宫里，又有什么办法呢？就在她深感左右为难，想破脑壳的时候，门外宫人来报：“齐王亲自奉上齐地海上奇宝——人鱼鲛人绡直裾深衣，孝敬宫中诸母太妃夫人，现在已经到了我们的寝宫门外了，请求夫人赐见。”

听了这一句话，石夫人心里叫一声：“正要找他，他就来了，可不是天意吗？是福总要来，不来不是福，是祸躲不脱，能躲不是祸，这说明更应该告诉他了，快请！”话音一落，痴肥的齐王刘肥就进来了，拜见石夫人道：“小王住在海疆，先帝山陵崩后，久未晤诸母，今特来贡献海上特产鲛人绡深衣一套，聊表孝心。”石夫人受了这一拜，微笑道：“好啊，难得齐王你又这份心，本娘娘正好有一件同等的礼物要送你。”

“小王本是来尽孝的，不敢要娘娘的回礼。”

“但这一回，我不能一礼全收，必须要还礼，而这件大礼，应该是你最想得到的东西，就是有关你母亲曹驷夫人的下落······”

“什么？娘娘这话可是真的？”

“齐王过来吧，让本娘娘细说与你听······”

当齐王刘肥从石夫人那儿得到他娘曹氏的下落，还有那么悲催的遭遇后，他痛苦得仰望太阳都感觉到阳光变成绿色的了。但是，皇帝的大婚就要开始了，他不能显现出任何不当，只有把痛苦深深地埋在心底，欢庆地参加大婚盛典。好不容易熬到皇帝的大婚结束，皇命诏令自己归国，他才发现自己捱不下去了，他要去见母亲曹氏，他必须要去见她，否则，他就会不眠不休，整个人处于崩溃的边缘。他清楚地知道，这是有代价的，这么些年来，母亲一去渺无音讯，自己从小就没有见过她，记得她一次。他早就当她死了，自己被后娘吕雉养大，虽说没有多少母爱，但吕雉这个后娘还是称职的，该有的他没少过。可现在，突然间生身母亲出现了，这意味着自己的亲情将会一大半还给亲娘，那对于吕太后这个养母，会是怎样的感觉呢？

刘肥觉得从情理上讲，这认娘的这大事儿，就该告诉养大自己的后娘吕后，况且，吕后不是一般的母亲，一旦她扔下繁殖感和母性，回过头来较真地对自己，那将是万劫不复的后果。

想到这儿，他在归国前的那一夜，辗转反侧，睡不着又只好走来走去一夜无眠，最后下定决心去了太后的长信宫。可就在他将要进宫见到吕后的时候，他突然后怕反悔了，他知道这事儿要是见了吕后，很难有把握允许自己去见亲娘，说不准自己这一辈子就没有了机会，再也见不着了。不但如此，还要牵出一大堆人来，对李道婆、石夫人都会不利。那这一来，自己还不如不告诉她，但自己是公众人物，吕后党羽密布，自己的一举一动很难躲得过她，一旦让她事后知道了，自己又会难逃罗网，这真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就这样在长信宫宫门外踟躇，刚好就遇上了前来请安的皇帝，于是就出现了前面所说的，皇帝见到他的那一幕。

这天，新婚后的孝惠皇帝去给太后请安，行到长信宫宫门，忽然看见一个王子装束的人正在门口盘桓，孝惠认得正是王兄齐王刘肥。远远看得出来，他想进长信宫有满怀顾虑，想转身离去又不甘心。

孝惠便上前问讯道：“王兄还没归国吗？”刘肥一见是皇帝来了，急忙拜倒道：“臣见过皇帝陛下，皇帝万寿，臣本来要归国去了，不曾想遇到了一件我无法离弃的事儿，所以一时去不得，但又不敢自专，想来见太后请命，又恐不便。便在此盘桓，不想得遇陛下，这真是天意也，天幸，天幸。”孝惠疑惑道：“是什么事儿？王兄都不能自专，说来朕听听。”刘肥喏喏，便上前说出这一段离奇的事儿来。

皇帝听完，毫不犹豫地道：“王兄你找到了生身之母曹娘娘，这是天大的好事，这样吧，你先去会稽山证实一下，如果是实情，你再来京禀告太后，朕替你玉成此事。现在你就不要进去见太后，和她说起这事儿了，毕竟这样一来，怕有节外生枝，你也有顾虑，你去见曹娘娘去，朕把这事儿替你兜着，太后要是问起来，朕就说王兄早就请示过去会稽郡找娘认娘，都是朕允诺的好了。但有一点王兄须要记得，等到见了曹娘娘，替朕问安，事成之后，你再来京城，我们兄弟再来商榷怎样禀告太后，怎样用大礼迎回曹娘娘，让王兄一家天伦赡养。”刘肥听到这儿，顿时感激涕零，顶礼再拜，然后就率舅舅驷均和齐国监御史贾寿直接往南去会稽郡去了。

曹泗氏听到这儿，已经是泪流满面，她爆发地要冲上去，抱住自己离散多年，从未见面的儿子，要惊天动地，痛快淋漓哭诉一场，但只是一瞬间，她凝住了，悲痛欲绝的道：“你走吧，大贵人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你的娘，我只是一个坤真人修道者，早就了却身前身后之事······”

“娘啊，在这个世界上，你本来有儿孙满堂，却在这儿受苦，忍受一辈子的百年孤独，你这是让儿陷入不忠不孝的境地，儿虽然贵为王子，但和禽兽何殊？”

“我？可我已经对你父皇发誓，终生不出会稽山，我岂能背天？”

“娘啊，孝道就是天，你怎么能说是背天呢？”

一边的国舅驷均早就认出了自己的姐姐，上前揪住嚎哭，道：“姐姐，你好可怜，这些年你就在这鸟不拉屎鬼不来的荒山受苦，我还以为你早没人了，皇天可怜见，我们终于找到你了，我今天揪住再也不撒手，要不你又不见了。”

世上人谁不想母子团聚，曹驷氏一听儿子心诚所致地这么一说，还有亲弟弟驷均一番老牛般的嚎啕，心也就动了，不再言语默许了。刘肥又道：“儿这次来，是奉了皇帝的口谕，托孩儿问候母亲安好，他先让孩儿找到母亲，再回长安禀告他和太后，商议让母亲下山，和孩儿一家团聚，恩赐王太妃之位的事宜。请母亲安心等着，孩儿这就进京去，很快就来接你去孩儿的封国齐地安享天伦。”驷均道：“姐姐，你就放下心来，你这么多年受的苦，一定会补回来，谁要是不依，俺就让他家四面起火······”曹氏抱怨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本性难改，我岂敢认你？”驷均道：“我这是急了，心疼姐姐罢了，不说了，不说了，再说掌嘴。”于是。刘肥留下贾寿，自己和舅舅驷均立刻启程离开了会稽山，自然少不了一场洒泪伤离别，星夜赶回长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