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顿时两耳嗡嗡轰鸣,一种自危的感觉,让他都忘了是怎么告辞吕后出宫的,回到家中,内衣全是汗水,瘫成一摊泥。zhongqiuzuowen夫人薛婀上前问讯道:“良人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吕后责备你了吗?”
“那倒不是,吕后对为夫反倒是恩宠有加,将她妹妹吕嬃为了保前仇,进谗言说我为相不干事儿,天天饮醇厚的烈酒,晕乎乎的就广置妾室淫乐,难怪他名声那么臭’的事儿告诉我了,甚至于对我万般抚慰。”
“这不就是太好了了吗?吕后私见你,对你那么信任,甚至与超过他的亲姊妹,那不是说明她倚重你吗?那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儿。”
“妇道人家,你懂什么?他这是有求于我,这一阵子,刘泽放风大臣们,请吕后封吕姓王······”
“哎,这主意好哈,机会千载难逢,你傻啊,那就赶紧帮她封王啊,风头都让刘泽抢了······”
“果然是妇人之见,鼠目寸光,只要刘汉在,封外戚为王永远都是不合法的,你让你良人只顾眼前甜,留祸日后苦啊?。”
“那你就干脆什么都别干了,在别人的脚底下受穷吧。”
“当然不是,那还叫陈平吗?你且容我三思······”
薛婀已是不耐烦,使出白眼,夺门而出,留下萎靡的陈平独守空房,一夜失眠,就这样一直煎熬道东方欲晓,忽然兴奋地一拍手道:“有了,有了奇货可居,没有白费这一夜没睡,我得赌上一把了。”
未央宫的高明宫,少帝想用所有熊孩子的顽劣眼光看了俯身在自己身边的陈平一眼,因为他觉得他们已经说了超出小孩子脾气的许多话。这会儿,少帝希望他识趣快走,后堂小兄弟刘朝、刘不疑还等他斗蛐蛐呢,他呵欠连天。就在这时候,听得陈平一句话,就芥末一样治愈了他:“陛下,先帝先前对当今张太后,还有一道鸳鸯枕密诏,事关陛下亲娘和······”一听到这儿,少帝眸子射出奇特的仇恨之光,往前凑近来,道:“是什么事儿,你快来教我。”陈平环顾四周,然后对少帝耳语起来······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一场宫廷之争,自然在汉宫翻动涟漪,可对有一个人来说,她丝毫也没有反应,这个人就太后张嫣。自从惠帝逝世后,这一的日子她都不知道是怎么捱过来的,浑浑噩噩,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悲是喜,还是其他莫名其妙的心情?每当她回到了寝宫,陡然间,她看到了自己身上原先一直穿的,深青带红的艳丽皇后深衣皇后服饰,变成了皇太后青上缥下的蚕服服饰,连自己最中意的桃花色提花领袖,都被一条素绦被上给隐去了。为了表示对亡夫惠帝致哀,还得多多穿一款绀上皂下的老气横秋襦裙,最不可接受的是,她得由自称本宫改为哀家了。
眼前这一切,偌大的寝宫,由于惠帝骤然离去,骤然生出了永生不得再回的空荡荡哀愁。张嫣反观刚刚研磨出来雪亮铜镜里的自己青春靓丽的面庞,还有鬘发间白绢的缠孝,反差极大地太后服饰,让她骤然感到自己老了,可她才十四岁,正是豆蔻年华,现实怎么会这么残酷?恍惚间,她觉得自己是活在一场噩梦中。这一天,正是青春盛时,汉宫中百花齐放,万紫千红间蜂蝶穿飞,桃红柳绿处柳浪闻莺,这种生命勃发的日子,就连宫门的石头也印上显示生机的淡淡墨绿青苔。
张嫣早起一开窗屉,举目都是春和景明,风和日丽,忽然有了出去走走的冲动,正要招呼宫官梳妆准备,忽然自己没理由地改了主意,便自己动手将尘封好久的妆奁开启,对着明亮的铜镜,挑出脂粉匀在脸上,晕染出两腮胭脂浅红,画上黛眉,抿出烈焰红唇······她生在王侯之家,这不影响她会打扮,那个女子不爱美一美,况且她有她外婆吕雉的良好基因,天生娥眉不须画,一头鬘发青远山,再来一顶炫丽的金步摇,两鬓珠翠,她觉得都被自己迷倒了。
突然,她醒了过来,两行清泪滑下两颊,对着镜台尖叫一声:“我恨你,恨你,恨死你······”她恨谁?是恨自己的命,刚刚青春就被枯槁;还是恨亡夫惠帝早逝,使她一辈子不能做年轻的姑娘?是恨自己的外大母吕太皇太后误了自己的终身,还是恨父母不怜惜自己,都是,也都不是。她猛地热血沸腾起来,疯狂冲动地拿起一只玉如意,猛地砸在妆奁上,然后,她肆意地一顿猛砸,遇到什么砸什么,将手边碰到的一切砸得粉碎,还不解恨,最后还得踏上一脚。
就在她肆意发作的时候,她的手忽然碰到了一件硬物,她可不管呢,今天她什么也阻挡不了她,扬手就要再砸,忽然,她的手僵住了,整个身形仿佛被施了定身法,凝住一个造型,原来她的眼前赫然出现的正是惠帝当初在新婚之夜赐给她的鸳鸯枕头,那是一个他们的盟誓证物,是一个被铭记在玉石上,昭告她身后事的诏书。她用纤纤玉指摩挲着上面的铭文:“朕与皇后张嫣,有舅甥之伦,而太后私爱,必缔结夫妇,实不敢违逆,乃听留侯张良计,可使明存,再亡其实以飨之。然朕与皇后,各有所爱,朕属秦公主嬴惠嫚,天孙意在赵尧,遂为鸳鸯枕诏书为证,待太后万岁千秋薨后,各以清白之躯就所爱,恐日后无凭,特铭刻此鸳鸯枕密诏,赉皇后张嫣以资存。’”
那上面仿佛还有自己名义丈夫孝惠皇帝的体温,她猛然记起了去年那个花好月圆夜,他们并肩指定河汉双星盟誓的情景,还是那么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日。这一切就这么被粉碎,永不再来,想到这一切,她气息哽咽,胸膛剧烈地痛。她是女孩儿,有叛逆的时期,也有刁蛮撒娇的本能,只是这一切都被毁了,成了遥远的梦,她被人冷酷无情地老了。她放声大哭,哭累了,她想起了太皇太后,自己的外大母吕雉,自己的娘鲁元太长公主,还有自己的父亲宣平侯张敖。她人本性善良,最后,她选择缓缓走进身边的大铜釜,去用清水洗尽铅华,痛哭着取下头上的步摇珠翠,换去身上的霓裳,一件件换回那皇太后青上缥下的蚕服服饰······
外面的宫官们等了好久了,仿佛间过了一千年,谁都明白今天张太后身上会发生了什么,知道她的心是多么痛苦,但谁也帮不了她······终于,她们等出来了张嫣,一个昭仪硬着头皮问:“太后娘娘,还去御苑吗?”张嫣笑语盈盈地回一句:“当然去啊,走吧,都定好的,岂有改的道理?”大家一见都松了一口气,恭请她上了凤辇,穿过紫藤庑廊,向百花园走去。
一阵洞箫声在花间和凤竹中缭绕,这个吹箫人正是陶然忘心机的张嫣,她今天觉得自己要释放了,再也不能在窒息中消亡,所以,她什么也不顾了,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她的耳边响起空灵清越的歌声,和着她道:
“关关雎鸠,在河之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她侧耳谛听,这声线非男非女,是童声,听到这儿,她问身边的昭仪道:“是什么人在唱,带他过来见哀家。”昭仪喏喏而去,不大一会儿,两条清影已经移动到了自己的脚下,她惊叫一声道:“啊,原来是皇帝。”是的,正是少帝刘恭,这会儿见礼道:“儿臣叩见母后。”
“你是皇帝,是天下人主,不唱雅颂章赋,怎么唱这种国风的俗歌?你才多大啊?”
“不是儿臣唱给自己,孩儿是替母后唱的?再说,母后不是也在吹奏这首曲子吗?”
“你,大胆!”
“母后,孩儿知罪,但孩儿自幼学过宫、商、角、吕音律,早就听出来母后吹的洞箫就是这首歌的曲子,这个太熟悉了,所以就情不自禁地唱了出来,昔日弄玉公主吹箫引凤,孩儿以为母后今天也是一样。”少帝说到这儿,从身后突然拿出一束大红牡丹,道:“母后你的宫妆妆容残了,这是孩儿孝敬你的,请母后带上花,那样才快乐年轻。”张嫣被这一幕吓坏了,目瞪口呆道:“少帝,你好大的胆子,敢来大不敬母后。”
“孩儿不敢,孩儿自幼长在陇西郡大漠那儿,那儿有好多的月氏族胡人,我们受他们的影响,生性直率,想什么就会说出来,所以,孩儿觉得母后本是娟娟少女,不能穿那些黑的灰的衣裳糟践自己,孩儿觉得我们母子如同姐弟之属······”
“放肆······”
“娘,比如孩儿手中这花,昨天开得还好好的,今天就残了,明天就败了,你不带可惜了,天下没女人配得上戴它,所以孩儿就放肆了。母后,还有一件更大的大事儿,使得孩儿务必要来找你,孩儿如果对你遵照先帝遗诏来为你办一件大事儿,这不算谋逆对吧?”
“遵从先帝遗诏,这还用问吗?当然不是。”
“那就请母后转头看过来。”
张嫣听了缓缓一转头,忽然脊柱强直,呐呐低叫一声:“上苍,······,皇帝,你······”
“母后你都见到了,今天这一切,孩儿如果有罪,请母后发落······”
“我?······陛下,你小小年纪太可怕了······”
“可怕的人才可用,孩儿只是体恤母后,母后今天如果怪罪孩儿此举,要杀要剐,孩儿没有半句怨言。”
“你不是一个小儿?你···唉,哀家累了,起驾回宫,回宫!”张嫣起身仓皇离去,忽然,停下脚步,一咬牙,收了少帝手中拿的牡丹花,看了一眼远处那个魅影······上了车辇。一声脆响,大家惊叫一声,原来她手中的碧玉洞箫掉落尘埃,摔断成两截,昭仪正要俯身去捡,听得张嫣开口道:“走吧,不要也罢!”
终于,请太皇太后吕雉封吕姓外戚王的议题终于摆在了桌面上来了,这次太后临朝,刘泽第一个出班奏道:“昔日高帝定天下,分封子弟为王,现在太后守天下,臣愿为天下首倡,请太皇太后分封你的后家昆弟子侄为王。”吕后听完,含笑看了大家一眼,问:“众卿家以为呢?”樊哙、周勃赶忙出班道:“臣等以为这无所不可······”
吕后道:“那好。哀家按照大政来办,吕氏一门退出临时的官职,离开汉宫,没有话说,但这一个小小要求是应当的。开汉以来,吕门功高,天下昭昭,哀家深知自高帝以来,论功行赏是最基本的一点,所以,哀家请皇上封吕门的吕台、吕产、吕禄为王,这没有违背汉律吧?请众卿家议一议。”群臣们意见大势所趋,一齐齐声附和道:““臣等以为这无所不可······”
谁知吕后的话还没说完,王陵脖子一硬,道:“当初高祖皇帝曾经刑白马而盟誓,立誓言曰,不是刘氏而为王者,天下人可以共同打击之,诸君难道都不在当场吗?如今高帝崩。惠帝新丧,你们一个个的在这当口,请封外戚吕姓王,诸君这是纵欲阿意,将来有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现在要是对吕氏封王,不就是违背了先帝的约定了吗?”吕后一听,脸色红白不定,气急败坏道:“你?······高帝那也没有说功高就一律不能封王啊?万事总有例外吧?那他还不是封吴臣为现在的沙王吗?好了,哀家没有也不会专断,三天后上朝再定夺······请大家议一议再定吧,相国,你辛苦了,今日退朝了吧。”最后一句分明是不容置疑的,于是,大家各怀心思鱼贯而出,王陵愣了半天,也只得悻悻而出。
王陵愤愤地去追陈平,一直追到汉阙之下,质问道:“陈平,你是左相,这事儿还用再等三天再议吗?这其实很明白,你为什么不出来说话?”陈平窘迫半天,才答道:“这件事儿营陵侯造势而趋,势在必然,如今顶风面折庭争,无用也。”王陵怒吼道:“以前人人说你是阴谋鼻祖,我还以为是别人嫉妒你,今果不其然。”说完,一口啐在地上,拂袖不顾而去。陈平望着他的背影,暗道:“终于等得出头鸟了,王君只知道不急发,祸及身于前,却不知道急发祸及身于后,老王头,看你还能蹦跶几天?”
少帝二年,太后张嫣终于走出了长安宫,她今天要去汉帝陵五陵原,祭祀长眠在那儿的惠帝安陵。当一身胜雪缟素的她走出和惠帝朝朝暮暮七年之久的大夏宫,忍不住两行珠泪滑下白玉雕琢的面颊。她细细地回望长安宫,细细地审视紫云千重下的琼楼玉宇,还有宫里鹤监放出凌空翱翔的丹顶鹤,她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从本来已经上了的凤辇上,毫不迟疑地走下来,一招手招来宫官们,吩咐道:“来吧,我们一起关上宫门!”听得大家一楞,她又重复道:“关上宫门······”说着,自己带头动手,将那两扇朱红宫门推起,这一来,众宫官们便一起动手,将那两扇朱门掩上。
张嫣又吩咐道:“走吧,哀家走出宫门再登车。”于是,她在宫官宫娥们的拥簇下,从御道一直走到了长安宫大门,来到巍峨屹立的汉阙下,再深深看了一眼,仿佛是在做最后的道别,又仿佛是记在心底,然后走到天尽头,再也不回来似的。更为诡异的是,她今天出门竟然没有一个亲人来送,外大母太皇太后吕后,母亲太长公主鲁元,父亲宣平侯张敖······都没有。
最后,她登上了素车,在白马的护卫下,白茫茫掩盖了天街,等出了城市,又雪压阡陌,一路驰骋,她过午到了目的地——长安北原。北原后称五陵原,是西汉五位皇帝的长眠之地。
此地地处关西平原北部,南临渭水,被靠北山,惠帝安陵相望他的父皇汉高祖刘邦的陵墓长陵。现在这儿朝廷备有守墓人和戍守的军卒数千人,建有鳞次栉比的享祠,那可是朱门深院,以供皇族后裔来祭拜的时候居住。
安陵的享祠,是一处不大,但绝对是精致到有些奢华的行宫,就在张嫣未到之前,宫中的郎官们在郎中令审食其的督课之下,进行了严苛的打扫和布置。当张嫣一到,所有的宦官们全来谒见,张嫣只是淡淡来一句道:“都起来忙去,明日可要大祭呢。”大家听命只得喏喏而退。张嫣又吩咐一句道:“哀家乏了,垂下帷幕先歇着吧。”于是,那行宫里的层层帷幕次第垂下······
到了半夜,忽然,一声响亮惊呼在炸响,道:“起火了,起火了,安陵行宫起火了,快救火,张太后还在里面,快救火啊······”只见行宫骤然间浓烟滚滚,火光烛天,也不知这安陵行宫发生了什么?以至烈焰熊熊,也不知这太后张嫣能否逃过这生死一劫,是否葬身火海?正所谓,
暖香红焰一时燃,
缇幕初垂月落天。
堪恨兰堂别离夜,
如珠似泪落樽前。
欲知后事如何,敬请阅读第六十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