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梅时节,扬州府细雨绵延月余,天色微明,铺设错落有致的青石板氤氲在水雾中。
城北长宁曲的梅林酒肆内,林不染斜倚在藤蔓编织的椅儿上,檀木的方桌上摆着一壶酒,几盘小菜。
“啪嗒”雨水落在青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薄薄的眼皮懒懒地瞥了眼门口,屋檐多了位撑着油纸伞的客人,待油纸伞慢慢收拢,缓缓露出一张俊美的脸。
他生得很好看,尤其是那双眼睛,状似桃花,眸光潋滟,仿佛多看几眼就能被勾走魂魄一般。
当年她就是那样被勾走魂魄,敛了心神,林不染轻轻唤了声:“官人。”
姚琛嗯了一声,一落座,他就迫不及待地问:“你同意让姝儿进门了?”
“柳姝妹妹容貌才情皆是上等,当妾着实委屈她了。”姚琛有些不解,林不染提起酒壶,浅浅斟了两杯,琥珀色的液体撞击白瓷酒盅边沿,淡淡的果香慢慢散开,“我去年酿亲手酿的青梅酒,尝尝。”
姚琛点点头,手上却没有任何动作。
林不染也不勉强,她端起酒盅,轻轻晃了晃,酒香在空气中氤氲开来,浅浅呷了一口,却没了那般滋味:“你的心既然都不在了,我当这个夫人也没意思。”
“你想让我休妻?”姚琛摇摇头,“休妻不至于。”
浸润过青梅酒的薄唇红艳艳的,林不染缓缓垂下眼帘,让人看不清她的心中所想:“和离。”
“爹爹不会同意的。”休妻或和离姚琛都不在意,他却清楚林家的重要性,尤其是过几日盐场要重新分配,为了姝儿,放弃林不染,爹爹绝对不会让这件事情发生。
“官人,今日我约你在这里见面,你可明白其中的用意?”姚琛记忆中,这家酒肆是林不染的产业,偶尔会往宅子里送几坛不错的青梅酒,仅此而已,林不染心又凉了几分,“当年我见你爱喝青梅酒,特地寻了酿酒师傅学手艺,开铺子,一切都是为了你。”
薄凉如姚琛听到这番话,稍稍有了一丝愧疚之意:“不染,等姝儿进门后,我定然会好好补偿你。”
“不必了,为了你,我什么事情都愿意做,既然柳姝是你此生挚爱,我愿意让出正妻之位。至于公公,我自会去说服,姚林两家更不会因此翻脸。”林不染那双杏眸水蒙蒙的,言辞间流露出来的都是对姚琛满满的爱意。
姚琛信了,心底愈发愧疚,想起姝儿落水的狼狈样子,他咬咬牙:“好,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那就按照你的意思办。”
林不染点点头,神色忽然变得怅然起来,姚琛怕她反悔,立刻道:“咱们都说好了。”
“自当如此,只不过……”林不染绞着帕子,面露难色。
“只不过什么?”姚琛真急了,昨日姝儿说了,若再不让她进门,她就去跳漕河。
半晌,林不染似乎下定了决心:“我心中只有官人,日后想必也不会嫁人了,有些身外之物伴身心里才会好受些。”
商家女终究是商家女,姚琛丝毫不掩饰心中的嫌弃,不耐烦地问:“你想要多少银子?”
“十万两。”话坠地,对面的男人跟掉进油锅的水珠,砰地一下炸开了,林不染委委屈道,“和离之后,我终究是个弃妇,名声尽毁,下半辈子也就那样了。官人,我知你是个念旧情的人,定然不会拒绝。”
姚琛慢慢坐了回去,只不过双手紧握扶椅。
姚家经营盐场几十年,积累了不少家财,十万两不多,但决计不少。
“染儿,你我青梅竹马,即便日后没了夫妻的名分,我也会照顾你,你切莫太担忧。”
林不染瞥了眼伫立在门口人儿,提高了嗓音:“你难道愿意让姝儿妹妹一辈子当妾,连带着她日后的子女都要低人一等吗?”
姚琛刚想劝,背后传来一道柔弱的声音:“姚郎,你昨日在床榻上说要宠爱姝儿一辈子都是假的吗?”
林不染上下打量柳姝,芙蓉色的面颊,窄袖衫儿恰到好处勾勒出丰盈的身姿,她低头看了眼自己干瘦的身材,轻咳了一声。
柳姝蒲扇似的睫毛挂着泪珠,贝齿紧咬嘴角,渐渐失了血色变得惨白。
“啪嗒”珍珠似的泪珠一颗颗往青砖上落,真是忍人怜爱的美人啊!
姚琛揽上盈盈不堪一握的纤腰,柔声哄着怀里抽噎的人儿:“姝儿,你是我心尖上的人,莫在哭了,我整颗心都跟着难受。”
“砰”酒盅微微晃了晃,溢出的青梅酒打湿了桌面,两人神色不满地看向对面的林不染,林不染看都没看,啧啧道:“姝儿妹妹,我替你不值当,瞧瞧你这长相,即便给做官的人家当夫人也是可以的,可惜跟了官人,日后只能当个低贱的妾室,且你的子女也永远是仰人鼻息的庶女。”
一句话勾起了柳姝满腹委屈,若不是主母容不下她和小娘,早早将两人赶出了京城,她哪里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她越想越难过,哭得愈发伤心,依在姚琛怀里呜咽,姚琛听得心肝疼,早没了理智:“姝儿,你别哭了,这银子我出。”
话未落音,林不染已经麻利地备好了笔墨纸砚:“官人,你先写好和离书,我自会去官府盖公章,等你备好银子,你我各一份,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姚琛古怪地看着林不染,这还是刚刚那个口口声声说爱他的女人吗?
“别看了,快点。”见姚琛发呆,林不染忍不住催了句。
柳姝也跟着催:“姚郎,你快写啊!”
姚琛不再犹豫,寥寥几笔,断了两家的婚事,和离书一式两份,待官府盖章后立刻生效。
林不染小心翼翼收在一个梨花木的匣子里,眼睛亮亮的:“等你拿来银子,这事情也算办妥了。”
“姐姐,你别担心,日后我定然会照顾好夫君的。”柳姝挽着姚琛的胳膊笑靥如花,柳枝似的细腰扭来扭去,林不染真怕她给扭折了。
“那是自然,我很放心。”过些时日,看你还能不能笑出来,林不染挥挥手,跟赶苍蝇似的,“你们快些去准备银两吧!”
听到银两,姚琛心底那不多的愧疚之意荡然无存,搂紧柳姝出了酒肆,林不染怔怔地看着两人消失在细雨中。
“小姐,您别伤心了。”婢女小环心疼极了,姑爷和那狐媚子着实欺人太甚。
“小环,你去后厨拿把小豆洒洒。”林不染莫名其妙冒出这么一句话。
小环蒙了,眼前这个笑得比芙蓉花还要灿烂的小姐,哪里有半分伤心:“小姐,您不应该难过吗?”
“难过?”林不染冷哼一声,眸光悠悠,渐渐回忆起前事。
昨日,柳姝让人送给她封信,信中内容详致描述了她和姚琛床笫之事。
信中最后一句如下:姐姐,切莫动怒,妹妹怜悯姐姐和姚郎空有夫妻名分,特地说来同姐姐分享一二。
林不染怒不可遏,原因无他,她和姚琛成亲一年,姚琛碰都没碰过她,上门去找麻烦。
俩人扭打在一处,跌落荷花塘里,姚琛救了姚琛,林不染却重生了。
被气死的林不染重活到十九岁的自己,她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要摆脱姚琛。
小环打小跟着小姐,她很清楚小姐对姑爷的情分,只当她是忧伤过度:“小姐,您让老爷夫人劝劝姑爷,这事儿估摸还有回旋的余地。”
“那样宠妾灭妻的贱男人有什么好挽留的,你别劝了,赶紧拿小豆洒洒,去去晦气,日后见到那两个腌臜东西,让人拿棍棒打出去。”小环整个人蒙了,她正仔细琢磨要不要回林家告诉老爷夫人时,林不染已经坐回了座位上,豪爽地喝起青梅酒,她轻叹了口气,转身去了后厨。
“说的好,这般娘子我还是头一遭遇见。”一盅酒肚,林不染脸颊泛着红光,顺着话音寻到斜对面坐着的妇人,圆脸,一笑眼睛弯弯同那庙里菩萨似的,素雅的对襟石青色褙子飘出淡淡的檀香味,让人莫名生出一丝好感,“夫人不介意,同我喝一杯如何?”
“好啊!”妇人也不客气,领着仆妇就跟了过来,“小娘子,我姓徐,不知你是该如何称呼?”
“林不染。”给徐夫人斟满了酒,林不染笑盈盈道,“这是我去年黄梅时节精心酿造的,您尝尝!”
徐夫人端接过酒盅,浅浅呷了一下,清冽的果香在口中爆开,她忍不住灌了一大口,回神时,酒盅已经空了。
仆妇劝了句:“夫人,您少吃些酒,要不然又醉了。”
“多嘴。”徐夫人赞叹道,“这青梅酒入口绵延,如同汪泉般清冽,着实合我心意啊!”
林不染有两大爱好,酿酒和赚银子,有人懂她酿造的美酒,她自然高兴,忙让看铺子的王叔两口子去抬了那半人高的酒坛子,拉着徐夫人喝了起来。
仆妇和小环俩人各自劝自家主子,这一老一小相见甚欢,徐夫人帮林不染骂姚琛和柳姝那对狗男女,林不染则是替徐夫人数落她家那个“和尚”儿子。
酒缸见底,气氛达到顶点,徐夫人忽然冒出个好主意:“你既然要和离,不如嫁给我儿子吧!”
醉眼朦胧的林不染端着酒盅,摇摇晃晃道:“好啊,那我就叫你婆婆了。”
“好媳妇。”徐夫人满意应了下来。
“婆婆。”
“媳妇。”
“媳妇。”
“婆婆。”
酒肆里回荡着两人快活的笑声,小环欲哭无泪扯着自家小姐,仆妇周嬷嬷刚想提醒夫人,她就瞥见门口一道人影,吓得脸色惨白:“少爷,您来了。”
徐夫人听到儿子来了,立刻拉着林不染冲了进了上去介绍起来:“这是我儿子,你夫君。”
林不染咧开嘴,甜甜地喊了声:“夫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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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