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许季拿着书下床:“可以。”
他走到书桌边,抬臂微晃,做了个让开的手势。
邝伏波没能读出来。
真皮靠背椅能旋转,他转个身,继续开口:“学校那边,我打算说家里有急事,如果有老师找你调查,你圆好一点。”
“可以。”许季摆手,“让开。”
邝伏波旋即起身:“另外我U盘忘家里了,明天用你的U盘拷大头贴。”
“不可以。”许季说着坐下去。
“唉,为什么不愿借给你哥?”
“不想染上病毒。”
“你——”邝伏波抡拳,假装要揍,拳头没落下来,目光却落在许季翻的书上——《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
邝伏波仔细回忆,好像自打进门,许季便捧着这本厚厚的词典在看。
这时,许季从笔筒里取了一支钢笔。
他拉开抽屉,取出一本崭新的笔记本,打开首页,开始写起单词。
修长的手指攥住笔,青筋微微凸起,笔尖在巴川纸上沙沙作响,好看的笔迹竟然泛着点点银光。
这是特制的戴阿米金粉墨水,名唤“NIGHT SKY”,星夜。
“喲,许大少爷终于有件感兴趣的事情啦?”
竟然是学英语,背单词。
邝伏波见许季不搭理,愈发来劲,身子凑近,胳膊搭在许季肩膀上:“你打算一天背几个单词啊?”又说,“听哥的,高三学长的经验,背这个不如背‘□□’实用。”
“□□”是新东方出的GRE词汇书,因为封皮红色,有了这一戏称。
它本该是出国读研同学的教材,然而邝伏波身边的同龄人,大多基础好,都背这个。
“计划先一天两百个,之后增到一天五百个。”许季回答上一个问题。
“五百个!你以为可能吗?”
邝伏波说完后悔了,许季还真能,他这是自己给自己找自卑。
邝伏波没说话了,许季却停下笔,抬头端详邝伏波:“量多了?”
“对我来说是量多了。”邝伏波退后,兄弟不讲客气,直接坐到许季床上,“按艾斯浩宾记忆,我也只能一天背一百五十个。”
然后忘掉一百个。
许季若有所思半晌,“嗯”了一声。
他转回去,继续写,邝伏波坐了一小会,越想越不对劲,站起来蹑脚走到许季背后,见他将之前的单词划了一些,挑挑拣拣——有些单词太简单了,邝伏波确定许季不用背。
邝伏波仰脖,他明白了,巴掌意味深长拍到许季肩上:“哎哟,我还以为你自己背单词,原来是布置作业啊……”邝伏波嘴巴凑近许季耳朵,嘻嘻笑道,“说,哪个人让你第一回来兴趣?”
许季抿唇不答,继续书写。
邝伏波:“女的吧……”
“谁说我对她感兴趣了?”许季反诘。
“不感兴趣?”邝伏波眼睛本来就细长,现在笑得不怀好意,愈发成了缝:“我怎么看你单词选了个把小时了,从头到尾,异常认真,兴致勃勃!”
许季听到这话,仍未停笔,只是纸上出了银黑的墨水,还渐渐浮现刘玲玲的样子。
快十点了,如果刘玲玲是真心想学习进步的话,现在应该在家里补习落下的数学了吧。
然而,事实并非许季所想。
刘玲玲仍坐在公交车上。
9路站牌上写得分明,收班车八点四十发。
八点四十五,刘玲玲结束训练,算着车从起点开来,还需一段时间,赶得上。
等到九点二十,仍不见9路踪影,刘玲玲便晓得,错过了。
811也没有,只得转一趟车,曲线回家。
早上没坐811省下的车费,全贴进去了。
附中站学生多,流量大,倒还好,到了中途转车的站,叫余家湾,站偏,后头全是拆迁工地,夜静了,空无人烟。
车站的灯不巧坏掉,没有光照下来,刘玲玲独自等车,本就有些害怕,不一会儿,来了个穿蓝大衣的中年男人,离得近,一点微光就能瞧清他眼神提溜,在刘玲玲脸上打转。
她赶紧扭曲五官,装丑,那男的站了一会,竟向刘玲玲身边靠近。她吓得不行,幸好这时车来了,如逢救星,拿出省运会冲刺的速度奔上车。上台阶时哪怕握栏刹住,仍收不住惯性,晃了又晃。
司机见状笑她:“小朋友,站稳!”
她不敢回话,见车上只一两乘客,不敢去后面,捡司机后面的座位坐下,那莹莹渺小灯光,落在她身上却是保.护伞。
刘玲玲屁.股一颠一颠,被公交车耸了近两个小时,才到青鱼路。
她下了车,走了五六百米,虽然也黑,但是家在附近,不再怕了。
青鱼路沿线其实跟余家湾差不多,大片大片的拆迁工地,她听人说,附近的拆迁户一平米能赔偿四五千元,许多人卖了私房,转头就去买豪车,从此不上班,麻将打打,三亚逛逛。
要是自己家也能拆就好了……
可惜,刘玲玲家所在小区是另类,重型厂七十年代建的老宿舍,楼栋密集,又全是鸽子笼,开商家都精明,没人愿意来拆。
马路沿上有个缺口,刘玲玲顺着土坡走下去,再穿过一个安静歇业的菜场,黑灯瞎火,路灯坏了,前些年社区的人来装了套健身器材,也坏了,整个小区黑灯瞎火,破破烂烂。
若是白天抬头仰望,小区外墙道道油黑印向下淋漓,跟常年没刷的炒锅一模一样。
楼梯没有全封闭,跟露天没区别,她绕上二楼,一条走廊里八户人家,有六家十年前翻修了蓝玻璃,只她家和张龙家没装。
原因自然是没钱。
刘玲玲家门虚掩着没锁,她推门进去,先经过厕所和厨房,这两处在她家共用一室,跨着蹲坑炒菜是基本操作。
她再往前走,电视里的古装剧刀剑哗哗,外公和外婆盖着被子,窝在客厅的床上。她家是一室一厅,客厅没有沙发,只有一张床,外公外婆爱看电视,就睡在外面。卧室里搭了个阁楼,她平时爬上去睡,妈妈睡在下面。
母亲刘贵珍也才刚回来,正吃着,一碟过年剩下的腊肉炒蒜薹,一碟榨菜,都摆在刘玲玲的书桌上。
刘贵珍瞟了女儿一眼,轻轻说道:“盛完饭记得把插头拔了。”
她说的是灶台上的饭煲拆头,不拔偷电。
刘玲玲拿了筷子端了饭回来,和刘贵珍一起吃,腊肉就两三片,刘贵珍左夹右夹,就是不碰着它们。刘玲玲也不碰,夹了一筷子蒜薹,香!但过年时她吃过一回蒜苗炒的,腊肉的风味完全挥发出来,更香。
她眨了下眼,先别考虑蒜薹蒜苗,要说正事,刘玲玲瞟了一眼墙。上面挂着俄罗斯宫殿造型的时钟,是外公当劳模时的奖励,五六十年前的事情了。
十一点十二分。
刘玲玲轻柔同刘贵珍商量:“妈,我今天发现,回来要到十一点了,附中作业不多但是挺难,感觉写完要到两点,明早六点又要起来坐车。”
刘贵珍放下正吃的碗,手放在桌面上。
刘玲玲端详母亲,与同龄人相比,她过早地苍老,额头眼角全是皱纹,眼皮松弛耷拉,唯独两道九十年代特有技法的文眉,浓艳飞扬。
“这样下去我感觉撑不住,我在想,能不能改成住读?”
对面没声,过了许久,刘贵珍轻声追问:“住校要多少钱?”
“一千二。”刘玲玲观察了一眼刘贵珍,赶紧补充,“但是是一学年,不是一学期!”
“十二个月,一个月一百块钱。”刘贵珍张口算账,气呼出来,太长,像叹。良久,她淡淡地说:“今天太晚了,明天中午我给你取钱。”
“谢谢妈妈,谢谢妈妈!”刘玲玲点头代替鞠躬,又强调,“到时候我问问老师,能不能把这两天没住的钱退出来。”
“嗯,你多问问。”刘贵珍说完重端起碗,扒拉两口,就算吃完了。
刘玲玲也不敢久吃,帮着母亲一起洗碗,完毕后快步回到书桌前。
附中的作业太难了,几乎题题她都要翻书查,斟酌思考。
夜深后,眼皮上下打颤。
她跟刘贵珍说要写到两点,结果写完一望钟,三点都过了。
刘玲玲蹑手蹑脚爬进阁楼,忽然想到许季说要给她布置两百个单词。唉,明晚不用睡了,背完直接去上学,也许9路上还得背……
她爬梯的步子变沉。
第二天接过许季的笔记本,亦是双手沉重。
许季瞧出她手往下坠,不由问道:“怎么,觉得多了吗?”
“不多。”刘玲玲模板型微笑,“你这笔记本皮的,沉。”
“我给你准备了两个笔记本,隔天交换。”许季告诉刘玲玲,这样便于他挑选单词。
刘玲玲机械性鞠躬,致谢。
“唉唉,快去看快去看,选修课分班出来了!”张锡豪突然推开后门,闯进来。
刘玲玲看他这么激动,生了疑问:“不是按照自己选的课分吗?”
“不是。”张锡豪气喘吁吁告诉她,选赵本山的人太多,教务处不得不按上学期选修课成绩排序,像张锡豪这种没成绩的,被踢到弦乐去了。
俞恋倒是留下了,排在最后一名。
看来俞恋成绩还行,至少中游偏上,刘玲玲想着,又问自己:“我呢?”
“没找着你!”
刘玲玲慌了,自己不会踢到那种要花钱的课上去了吧?急急忙忙跑去一楼公告栏看,《从红楼梦到One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在最后一页纸上。别的课不说爆满,至少能选八成三十来人,只有她选的这门,仅仅十个名字,很是单薄。
附中二十三个班,有些班可能一个人都没选,刘玲玲抿嘴仔细读,竟然发现自己的名字和许季的名字连在一起。
她压在他上面。
许季不是没选课呢?
刘玲玲左问右询,解开疑惑:《从红楼梦到One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其实只有六个人选,剩下四人,各种原因没有选课,自动安排到该班上。
自动安排?呵,实际就是凑人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