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芷,你弟弟来找你。在画廊门口呢。”
下午三点,魏芷正在工位上做本季度的税务报告,出纳小蔡端着一杯星巴克走了进来。
“我弟弟?”魏芷诧异地抬起头。
“对啊。”小蔡的工位就在魏芷隔壁,她一屁股坐到转椅上,热咖啡往桌上一放,漫不经心地说,“反正他说是你弟弟,跟你挺像的。”
“好,谢谢。”
魏芷退出财务系统,拿起手机往楼下走去。
“……穷酸样挺像的。”小蔡细若蚊吟。
库存会计听到了,在小蔡对面偷笑。
小蔡的目光追随着魏芷的背影,从她单品价格不超过一百的卡其色衬衫外套到浅色条纹阔腿裤,最后到魏芷工位上的LV挎包。
小蔡的嘴角向上一扬,再向下一撇,喉咙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嗤笑。
坐在小蔡对面的库存会计偷笑道:“怎么,羡慕人家攀高枝?”
“我脚踏实地赚钱,羡慕她干什么?羡慕她背假货?”小蔡嘀咕一声,“爱慕虚荣,拜金女。”
“赌不赌?等会她肯定拿了包就早退。”库存会计低声说。
“未来的老板夫人还会亲自回来拿包?你想多了,一定是老板亲自来拿。”小蔡不屑道。
财务经理在一道玻璃门隔出来的单独空间里办公,他听到了全程议论,但他从不制止。制止对他没好处,不制止还能听个乐。偶尔,他也要端着咖啡杯倚着玻璃门而站,说几句听不出具体立场的话来打入集体。
在不涉及个人利益的前提下,谁也不得罪,是他这样大部分的中层管理在职场的生存之道。
画廊大门前,魏芷正在劝魏来回家。
“你没事跑这儿来干嘛?我不是跟你说了不要来工作地方找我?”
“我又不是来找你的,我是来找姐夫的,你管我!”
“他在工作,没空见你。”
“你放屁,我早就跟姐夫打电话了,姐夫说他忙完手里的事情就下来。”
“你还给他打电话——”
出现在画廊电梯里的季琪琨中断了魏芷的发火,她连忙笑了起来,目光迎接着他走到两人面前。
“姐夫!”魏来先响亮地喊了出来,一脚跨到了季琪琨身边。
“你怎么……”魏芷看见他手里提的东西,愣了一下。
“魏来说他的手机太卡了,我们去给他看个新的。”季琪琨说。
“……要不你们去吧,我下班了再来找你们。”她试探地说。
“一起去。”季琪琨低声说完,转头对魏来笑道,“你和姐姐在这等我开车出来。”
“还是姐夫爽快!姐夫万岁!”魏来捏着拳头挥舞。
季琪琨轻轻一笑,转身往车库走去。
根本没有魏芷插话的余地。
魏来崇拜地望着季琪琨颀长笔直的背影:“……幸好姐夫眼神不好看上了你,他可是我们全家人的希望啊。”
魏芷没搭他的话,季琪琨走后,她就当身边杵了个恶心的人形站牌。
等那辆纯黑色的添越开出来后,魏来不着痕迹地挤开魏芷,抢先上了副驾。
等三人到了手机专卖店林立的麒麟广场,魏来先是一头扎进了苹果专卖店,一进门就放话要看“最贵最好的机型”,挑来选去半天,却又觉得今年的苹果新款提升不大。最后在隔壁的华为买了新上市的旗舰机型。
最贵的手机,最贵的耳机,最贵的膜,最贵的壳——
魏来的要求一个接着一个,季琪琨全都微笑着满足了。
“他想要的太多了,你不用都给他买。”魏芷忐忑道。
“没事。”季琪琨风淡云轻地笑着,冲魏来点了点头,“用着顺手吗?”
“顺手!太顺手了!谢谢姐夫!”魏来整张脸都写着兴奋,拿着刚拆盒的手机爱不释手。
季琪琨看了看时间,说:“差不多到饭点了,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诶!我可不是那种不识趣的人,姐夫和姐姐慢慢享受二人世界吧,小弟我就先撤了!”魏来拿着新手机,双手合十,再次对季琪琨说,“多谢了,姐夫!”
他转身跑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又喊道:“对了,我爸说这个周日,请你在我家吃饭!一定要来啊!”
魏来再次跑走后,魏芷对季琪琨说:“……对不起。”
“没什么,你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只要他们对你好就行。”季琪琨笑道,“晚上想吃什么?”
……
一个小小的纸箱里,装着梅满跳楼后一度被警方拿去的遗物。这个纸箱是张开阳交到翁秀越手里的,现在又被推回到他面前。
他是所里最无足轻重的一个,所以被派来安抚死者家属的情绪。
“死者家属”,而不是“受害者家属”。
“不予立案”,是他们最终的回答。
翁秀越拿着一个巴掌大的苹果手机,向张开阳展示那些他已经看过的聊天记录,翻到最后一条消息,季琪琨的回复冰冷而简洁。
“我不会放过你。”
翁秀越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按在桌上,目光迫切地看着他,满眼满脸都是不可置信和无法理解。
“我不明白,警官。为什么这都不算证据?”
她是一个讲求体面的人,张开阳在这段时间的接触下已经知道。与最常见的那种被悲伤击溃,无暇关注外表的死者家属不同,她的每一次露面,都是干练的服装和简约优雅的妆容。这或许和她在大型房地产公司担任销售组长有关。
一个只有高中学历的单亲妈妈,能走到这一步,可以想象经历了多少风雨。
张开阳的心隐隐作痛,可他能做的并不多。
“翁阿姨,梅满的事情,根据我们的调查确实不属于刑事案件。如果你还有异议,可以向法院起诉。”在翁秀越变色之前,张开阳继续说道,“我前两天咨询了一个律师朋友,他建议你以‘虐待罪’起诉。”
“虐待罪?”翁秀越一愣。
张开阳解释道:“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六十条规定,对共同生活的家庭成员实施□□和精神上的摧残、折磨,情节恶劣的,就构成虐待罪。梅满和季琪琨虽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家庭成员,但两人在校期间长期同居,和事实家庭成员差不多。”
“如果照这个方向去打官司,是有可能虐待罪名成立的。”张开阳诚恳道,“不过,我也说了,他们俩严格来说还不是家庭成员,所以具体能不能应用这条法规,还是要看法官的看法。”
翁秀越迟疑了,露出犹豫的表情。
“翁阿姨,你看到我的警号了吧?我不会骗你的。”张开阳挺起胸膛,一脸真诚。
“起诉……要怎么做?”翁秀越终于出声。
张开阳振奋起来,给她耐心地讲解了起诉的过程,最后又说:“如果不知道怎么写起诉书,你可以来问我。我大多数时候都有空。不过,像梅满的案子,最好还是请个律师。”
翁秀越看着眼神里全是真挚,还主动提出帮忙写起诉书的张开阳,打消了派出所只是想推脱责任的怀疑。
“……谢谢,我会的。”翁秀越站起身来,双手去抱装着梅满遗物的小纸箱。
“我来吧,我送你到门口。”张开阳咧嘴笑道。
翁秀越沉默着收回手。
张开阳抱着小纸箱走到派出所门外,小心地将纸箱交接给翁秀越。同时又让她留在原地等一下,飞快地进了派出所的玻璃门,过了一会,又小跑了出来。
“翁阿姨,这是我个人的电话。如果你后续有什么想咨询的,也可以给我打电话——当然,直接来派出所也行,毕竟我还只是见习警员,我的师父经验更丰富。”他笑道。
“……谢谢。”翁秀越再一次说道。
看着翁秀越抱着纸箱坐上出租,张开阳才转身回到派出所里。
老陈正在为一起打架斗殴做调节,与众不同的是,打人的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估计是古惑仔看多了,嫌前面的两个女大学生走慢了,堵了他的道,上去就是一脚。
“……那我们也只能调解嘛,他不道歉我也不能把他抓进去坐牢啊。”老陈焦头烂额地打着电话,看见走来的张开阳,摆了摆手让他等着。
十几分钟后,老陈被一顿臭骂“吃白饭的税金小偷”后挂了电话。
他臭着脸看向张开阳:“送走了?”
“走了。”张开阳老实汇报,“我建议她找律师,以‘虐待罪’的罪名去起诉。”
“搞不了,又不是家庭成员。婚都没结,同什么居。”老陈嘀咕。
“……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张开阳低声说。
老陈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这种刚出社会的小年轻,他能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吗?谁没年轻过?
“可怜的人多着呢,我跟你说,你要是受不了就去转行做慈善。”老陈不客气地说,“警察行动的唯一根据只有法律。连法律都分不清楚的是非对错,你凭什么觉得自己能明断是非?”
张开阳承认师父说的对,但他就是觉得很颓败。他必须做点什么,来证明自己这身警服没有白穿。
是夜。
魏芷利用下班之后的六个小时送完外卖后,一天的工作才算正式结束。
大多数时候,她都睡得不太安稳,一晚会做好几个破碎的梦。
魏来不知道。
她一梦暂醒,耳边隐约传来窸窣翻找的声音。她剩下的睡意登时不见,在昏暗的夜色中睁开眼,看见的就是魏来正蹲在折叠床前方的地上,打着手机电筒翻找她的首饰盒。
“你在干什么?”魏芷猛地坐起,声音又冷又硬。
魏来被冷不丁地吓了一跳,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等他看清是魏芷醒了,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不屑和尴尬的混合表情。
“借我五百,我要出去吃宵夜。”他说,“我没在你包里看见现金。”
“你还翻了我的包?”魏芷脸色更加难看,“滚,我没钱。”
“你还没钱?你找了个那么有钱的男人,借五百给我吃个宵夜怎么了?”魏来瞪大眼睛,反而质问起来。
“没钱。”魏芷重复道。
她走下床,不耐烦地推开魏来,把拉开的首饰盒重新放回塑料收纳箱。
“我都答应朋友出去吃宵夜了,你今天必须给我五百!你要没钱就把那个金吊坠给我。”魏来急了,伸手抢夺。
“滚!”魏芷护着首饰盒。
魏来用上蛮力想要硬抢,魏芷抢不赢,抬手就给了一巴掌。
“魏来,你别太过分了!”
“你还敢打我?!”
魏来扑了过来,不过目标已经不是首饰盒。魏芷不是会单方面挨打的主,打不打得赢是一回事,打不打又是另一回事。
魏芷的头撞到了塑料收纳箱上,她一声不吭,魏来被一脚踹档,杀猪一般嚎叫起来。
头顶的灯猛地亮了。
本来在前面守店的王琳,也顾不上看店了,连忙过来试图分开两人:“小芷,小来,你们怎么又打上了,别打了——别打了!”
睡得跟死猪一样的魏杉也被吵醒了,他穿着一件洗得松松垮垮的老式白背心推开房门,一声怒吼:“都住手!”
魏来犹豫了,魏芷没犹豫,结结实实地一巴掌甩到魏来脸上。
在魏来再次发怒之前,魏芷飞快地站了起来。魏来想要追上来还手,被魏杉一声大喝制止。
“大半夜的不睡觉,你们发什么疯!”魏杉怒声道。
“他半夜起来偷我的钱。”魏芷说。
“我说了是借!”
“你拿命来还?”
“你——”
“够了!”魏杉再次大吼一声,两人都安静了下来。
“魏来不该偷姐姐的钱,”魏杉挺起啤酒肚,摆出青天大老爷的样子开始判案,“魏芷你这个做姐姐的也不对,上班挣钱了,就该给还没上班的弟弟发点零用钱,一点都不懂事。你要是一开始主动给了零花钱,弟弟会找你借钱吗?”
魏来得意洋洋地看着她。
魏芷不说话,眼睛望着别处,喉咙里发出一声冷笑。
王琳低声道:“小来,你不经同意就翻姐姐的东西,确实做得不对……”
“你懂什么?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吗?”魏杉一脸烦躁地看向王琳,“你就是偏心魏芷,所以她才变得那么自私!”
“你有什么冲我来,她生着病还要帮你看店已经够累了!”魏芷说。
“你还来劲了!”魏杉吹胡子瞪眼道,“什么叫帮我看店,们两个是吃空气长大的?要是你没读大学早点出去工作,你妈哪会这么累?”
“别说了,别说了……我一点都不累!”王琳皱着眉头,衰老的面庞和粗糙的双手一起摆动。
比起魏杉和魏来,每次更能击溃魏芷的,都是王琳。
魏芷坐回折叠床,双手抱头,十指深深插入发间,将视野锁在脚下的一亩三分。
“我要睡了,你们还不走,今晚就都别睡了。”她压抑着情感,低声说。
王琳轻轻推着魏杉和魏来,小声劝他们回房休息。
“找了个有钱人,脾气是越来越大了……”魏杉嘀咕着,身体还是顺从地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那可不是,人家以后就是富太太了,哪能跟我们平起平坐……”魏来阴阳怪气道。
两扇不同方向的房门相继关上,空气又静了下来。
王琳的双脚停在魏芷身前,那只粗糙干裂的手,小心翼翼地落在她的肩上。
“别碰我!”魏芷暴躁地甩肩,抖开王琳的触碰。
过了一会,她才听到王琳低声的,似乎带着哽咽的呢喃。
“再忍一忍……只要嫁出去,就好了。”
那双穿着地摊上十五块两双的廉价凉拖鞋的脚转身离开了。
又过了一会,通往杂货铺的那扇门也重新关上了。
魏芷咽下即将冲破喉咙的哭声,将那些混沌的,粘稠的,沉重的情感,用力地塞回胸口。她的双手在发间颤抖,她收紧十指,忽然感到一阵湿润。
她将手伸到眼前,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上沾着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