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芷打开家门,看见了本应该还在参加艺术博览会的季琪琨。
他背对着魏芷靠在客厅的皮沙发上,面对着一整片宽阔的落地窗,雾一般不可捉摸的白云环绕四周。夕阳透过纤尘不染的玻璃,斑驳地洒在他的身上。听闻开门的声音,他转过身来,处变不惊地对她露出了没有温度的微笑。
“……你这么早就回来了?我还以为博览会要开很久。”魏芷迅速镇定下来,笑道,“吃饭了么?”
“还没吃,你呢?”
“我也没吃,正好一起吃吧。”魏芷放下提包走向厨房的中岛,“我看看冰箱里有什么,随便弄点。”
“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魏芷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季琪琨。
他从沙发背后走出,缓步迈向魏芷。
季琪琨今日穿着一件剪裁得体的深色格纹西装外套,内搭一件简洁的黑色V领衬衫,V领下的颈胸白皙细腻。与外套成套的西裤衬得双腿更是笔直修长。手腕上戴着一块精致的手表,金属的光泽在夕阳下若隐若现。
他就像是一位从古典油画中走出的绅士,既有时代的风度,又不乏现代的风采。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处细节都散发着独特的魅力,足以让每一个涉世不深的人为之心动。
“……有。”魏芷短暂思量后,决定坦白,“我下午早退了。”
季琪琨果然没有露出丝毫吃惊。
“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去参加博览会,我担心打扰到你,所以……”
季琪琨已经走到她的面前,却仍未停下脚步,魏芷不得不后退,直到后腰撞上冰冷的中岛。
“所以你就可以骗我?”他注视着她,轻声说。
“这怎么是骗你呢?我……”
“你就是在骗我!”
没有预兆的一声呵斥让魏芷愣在原地,她诧异地看着眼前的季琪琨,在一瞬间的怒色之后,他的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没有温度的平静。
“我不想听你狡辩,小芷。做错了事,不受到惩罚是不可能的。”他轻柔地说。
魏芷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而且她之后还有求于季琪琨,她低声下气道:
“……你想怎么惩罚?”
“让我想想,那就罚你……问问小蔡,每天喝的星巴克里面是不是灌的白开水。”季琪琨的脸上露出了恶趣味的微笑。
魏芷看着他半晌没动,他脸上的笑意就慢慢变成了更冷的哂笑。
“你欺骗了我,却连这样小的事情都不愿意做。”他说,“魏芷,你真的爱我吗?”
“没有别的惩罚可以选择吗?”
“那你跪下来向我道歉,发毒誓证明你再也不会骗我。”他似笑非笑道。
“……如果我都不选呢?”
季琪琨冰凉的手心放到了她的脸上,他可怜地望着她闪烁的眼眸,轻声说:“你都无法让我相信你对我的爱,我们还有结婚的必要吗?”
在这一刻,魏芷相信他早就看穿了她那颗迫切想要跟他结婚的心。跟更细节的东西无关,那是季琪琨长年累月保持的傲慢。他知道自己的优势在何处,金钱、外貌、人格魅力,他每一样都不缺,对他来说,无论是爱上他的钱还是外表,都无关紧要。
无论哪一样,都是他控制别人的筹码。
在季琪琨期待的微笑下,她拨通了小蔡的电话号码,问出了季琪琨想让她问的问题。
小蔡在电话里勃然大怒,骂了一通。
“你脑子有病就去医院看看!”
电话挂断了,魏芷朝季琪琨看去,他正露着满意的笑容。
“做得好。”他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我原谅你这次对我撒谎了。但你要答应我,今后不可以再骗我。”
“……好。”魏芷说。
“晚上吃什么?我来帮你吧。”季琪琨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那样,自然地打开了冰箱。
“琪琨,我有件事想求你帮忙。”魏芷趁机开口。
“你说。”
“我想把我妈接过来住一段时间,等我找到房子了,再让她搬出去。”
魏芷观察着季琪琨的脸色,他没有明显的反感神色,只是疑惑道:“你妈为什么要单独出来住?”
“她决定离婚了。”
“好啊。”季琪琨只是略一思考,就轻松地答应了魏芷的要求,“也别让老人搬来搬去了,就一直跟我们住吧。难道我还没多的房间给她吗?住在一起,你也好照顾一点。”
魏芷心中对季琪琨刚刚升起的反感和厌恶因为这一句话,几乎要烟消云散了。
“琪琨……谢谢你。”
“一家人别说两家话。”他笑着对魏芷说,“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对吧?”
“我知道。”魏芷说。
她更知道的是,爱有多么致命。
……
第二天一早,魏芷在季琪琨的陪同下前往魏家所在的小巷。
巷道狭窄,但考虑到要搬王琳的行李,魏芷还是让季琪琨把添越开进了巷道。
进入巷道后,城市化的街道就被留在了身后,越是往巷子里开,空气里的潮湿就越是明显,添越在路上一抖一颤,时不时会有地砖被碾压翘起,污水飞溅起来的声音。
两边的石墙上,爬山虎肆意攀爬。远处偶尔传来几声鸡鸣,显得寻常而宁静。
当添越转过最后一个转角,出现在眼前的景象令车上的两人都猝不及防。
平时默不作声生活在巷道里的人群像是从地底涌出般,前所未有且密密麻麻地围在杂货店前,嘈杂的人声交织成一片,如同一场无序的交响乐。
在这混乱之中,几辆警车停靠在一旁,蓝红相间的警灯闪烁不停,仿佛是白日里熊熊燃烧的火焰,为这里涂上了不祥的颜色。警察们穿着制服,在人群中穿梭,像是一群沉默的守护者。
“退出去,退出去,走其他路!”有穿着派出所民警制服的警察朝这里大声喊道。
魏芷顾不上旁边的季琪琨,已经率先开门下车,朝杂货店走了过去。
“干什么呢,别堵在这里,赶紧把车开出去!”民警再次说道。
“这里出什么事了?”魏芷问,目光跳过民警的肩头,往围满了警察的杂货店里面看去。
“你是什么人?”
“我是这家的女儿。发生什么事了?”
民警措不及防,愣了一下。魏芷的问题仿佛是个至今未有答案的未解之谜,在他迟疑的那一瞬间,魏芷已经越过他走进了人群。
“终于有人回来了……”
“好像是这家的女儿……”
有熟悉的邻居认出她后主动让出了道路。这种自觉,让她心中更是不安。脚下的每一步都格外艰难,仿佛是在穿越一片浓雾中的迷宫。
她首先注意到的是那些警察,穿过人群后他们的身影更加醒目,挡在设立了警戒线和告示牌的杂货铺前,仿佛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
魏芷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搜寻,希望能找到一丝线索,但只看到一张张严肃的脸庞,像是冬日里凝固的湖面,冰冷而坚硬。
接着,她的耳朵捕捉到了更多路人的议论:
“真是太可怜了,怎么就想不开呢……”
“听说是自己得了病,男人又老是打她……”
这些话语像冰锥一样刺入魏芷的心中,让她感到一阵阵寒意。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这一切所指向的事实。
听闻家属来了,在她面前的警察拿来了一个无纺布编织的帽子让她戴上,又给了她一双鞋套,再三交代不能破坏现场后,才带着她走进了杂货店。
屋内的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气息,墙上挂着的日历停留在昨天,时间仿佛在这里停滞了。
店里一如她昨天来过的样子,那罐王琳递给她,她却没有接的可乐,就安静伫立在柜上之上。
唯一的不同之处就是王琳通常坐着看手机的那个地方,椅子不见了,王琳跪在一米五的货架前,脖子上套着一条亚麻色的麻绳。
警察拦住了还想往前走的魏芷。
“你妈妈最近有什么异常吗?”
“你最近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她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
魏芷木然地看着王琳,她双眼紧闭,神色安宁,要不是惨白的脸色,就像只是睡着了一般。
警察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模糊又混沌,和她耳蜗中的蜂鸣重叠在一起。
“她死了吗?”
魏芷冷静的问话让警察一愣。
“……我们发现的时候,她的体温已经凉了。”他委婉地说道。
魏芷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每一次跳动都伴随着疼痛,就像是被一根根细针刺穿。
那丝丝缕缕的疼痛戳破了她和现实的解离。
“不可能……她不可能死的。”魏芷喃喃自语,“她昨天还答应我,要一起离开这里。她答应过我——她明明答应我了!”
警察拦住了想要朝王琳扑去的魏芷,她向着无法触摸到的母亲用力伸出了双手,摸到的只有冰冷的空气。
跟她同样打扮的季琪琨赶了过来,从警察手里接过魏芷,从身后抱着她,不让她扑向正在被搬运的母亲。
她在季琪琨的怀中尖叫,挣扎,哭泣,赤红的双眼紧紧盯着王琳的身躯——那个本该熟悉的身影,此刻却显得陌生和冰冷。一条白色的床单覆盖着她的身体,只留下一双不再有任何体温的脚露在外面,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如同枯死的藤蔓,一动不动。
她哭喊着,却得不到任何回应。看热闹的人群依旧喧闹不已,但那些声音永远也无法穿透她内心的绝望与哀痛。
她那徒有形式的家在这一刻,彻底毁灭。连虚伪的假象都不复存在。
“怎么了?怎么回事?!”
彻夜未归的魏杉和魏来此时才姗姗来迟,一个刚从牌桌上下来,一个刚从网吧里出来,身上不约而同带着浓浓的烟臭。
一名民警站了出来,确认魏杉的身份后,对他说道:“我们接到报警,有市民怀疑这家店的女主人在里面出了事。我们到达现场后,发现女主人在卷帘门缝隙里跪着的身影,于是破门而入,但人已经不在了。现场勘查已经结束,死因是机械性窒息,如果家属没有异议,我们就不另外进行解刨了。”
“什么机械……人到底怎么死的?!”魏杉叫道。
“上吊死的。”民警不得不用更通俗的话对他说,“人刚放下来,你要去看看吗?”
魏杉犹疑地看向店内,而听闻可以进入,魏来立即冲了进来,当他看见躺在地上的身影,整个人都瘫软了下去。
“妈——”他发出凄厉的一声哭喊。
门外,民警依然在和魏杉对话。
“根据我们现勘的结果,人是上吊自杀的。请问家属有异议吗?”
“有、有异议会怎么样?”
“有异议我们就送去尸检中心,进一步解剖确定死因。”
魏杉抖了抖:“算了算了……”
他最终都没有踏入店内一步。
一天后,葬礼在本市最大的殡仪馆举行,季琪琨承担了全部的费用。
在最初的无法置信之后,魏杉迅速振作了起来,他在灵堂里陪着前来吊唁的宾客大声打着麻将,从白天打到黑夜。如果胸痛,就吃一颗止痛药接着打。
来吊唁的人大多是街坊邻居,平时多受王琳的照顾。
魏芷的外公外婆只在第一天露了个面,便匆匆离去,外公握着魏杉的手,愧疚地说:“王琳不懂事,是我们家对不起你。”
魏来一直在哭,眼睛每一天都是红肿的,每一次魏芷和他视线相接,魏来的眼中都会射出仇恨的利箭。
但魏芷除了第一天有哭过,之后再也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停灵三天,在最后一天,季琪琨带着季钟永一起出现在灵堂里。
一直忙着辗转各个桌上打麻将的魏杉,连麻将也扔下了,热情地前来迎接。
“亲家!真是太不好意思了,你这么忙,还让你花时间来参加这种事——”
“我听琪琨说了,本来想第一天就来,但实在是找不到机会,直到今天才推了一个会来到这里。”季钟永面露沉痛,“世事无常,节哀顺变。”
“是啊,是啊。”魏杉如听仙乐,连连点头,“亲家也要保重身体。”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还请亲家收下。”季钟永伸手示意,他的司机立即从怀中掏出一包用白信封装着的钱,双手递给魏杉。
魏杉刚忍不住咧开嘴角,忽然想起自己此刻的身份,扬起的嘴角立马压了下去,露出一丝装模作样的悲伤。
“亲家客气了……”他迫不及待地接过了那个白信封,然后说,“我把魏芷交给你们家,再放心不过了。虽然小芷她妈走了,但她生前最想看见的就是两个孩子婚礼的场景。你们千万别为了这件事延迟婚礼。”
季钟永眼中闪过一抹厌恶,撇下魏杉走到魏芷面前,拍了拍她一身缟白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节哀顺变,有什么困难就和琪琨或者我说。大家以后都是一家人,不要客气。”
“是啊!你看你公公对你多好!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魏杉丝毫没有看出季钟永的不喜,仍厚着脸皮插话道。
吊唁之后,季钟永带着司机先走,季琪琨走在后面,对魏芷说:“要我留下来陪你吗?”
魏芷忠实地扮演着一个体贴未婚妻的形象,强打起笑容:“没事,不用担心我。你去忙你的工作吧。”
季琪琨握了握她的手,然后转身走出了灵堂。
三天后,王琳被送到了火葬场。魏芷在观礼厅最后一次看到王琳,她穿着最后一次来画廊前找魏芷的那身衣服——那身魏芷买的,她总舍不得穿的衣服。脸上画着她平时绝不会画的浓妆,如此陌生地躺在那里,再也不会小心翼翼地问她“妈给你煮碗面?”
人的心跳只会在死亡的那一刻停止,但人的灵魂,一定在一生之中无数次死去。
她是一个一次次死去,又一次次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
当王琳的身体被推入焚化炉,火声呼啸而出的那一瞬间,观礼厅内响起了魏来伤心的哭声,因为她听出了那伤心是真的,所以更加觉得可笑。就连魏杉也在暗自抹着眼泪。
就是这种可笑。
魏芷一滴泪都没有掉,她觉得被推入焚化炉的是另一个人,与她无关的人。
她真正的母亲,真正的王琳,在那最后一夜,插上翅膀永远离开了这浑浊肮脏的人间。她带走了她身上的囚笼——困了她二十六年,已经和她的血肉牢牢长在一起的囚笼。
那是一个母亲无奈而决绝的爱。并非她所期望的那种爱……但仍然是爱。王琳出于对她的爱,选择了这一条路。
她是如此痛恨爱。爱让人面目全非,爱让人遍体鳞伤,爱让人自以为是。她比任何人都爱王琳,也比任何人都恨她。
大火在焚化炉内熊熊燃烧,隔着玻璃也能听到囚笼融化粉碎的声音。
她再次变得鲜血淋漓,但终将获得新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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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