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鲤醒的那一日,是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没有恶臭的血腥味儿,没有怪物的嘶吼声。昏迷的这几日她睡得很是安详,跟死了一样,故而当崔小菜颤颤巍巍地将一碗刚熬好的能烫死一头猪的汤药端过来,还好死不死地溅了几滴到她搁置在外头的手上时,她诈尸般地抖了一下,着实将崔小菜吓得不轻,险些将整碗药全泼她脸上。
双鲤睁开眼便是崔小菜一脸见了鬼的表情,紧接着它反应过来,又是一把鼻涕一把脸地扑到她身上。
她这时还有些迷糊,但一抬眼看见崔小菜那硕大的鼻涕要流到她身上时,整个人登时清醒过来,一掌给它扇了下去,如梦初醒般从床上弹坐起来。
“我去!我还没死!!”
崔小菜撇着嘴飞过来,对她的这番粗鲁之举十分不满:“你知道你睡了多久吗?整整十日!师父说了,你身上都没什么伤还昏睡这么久,再睡下去,不死也得废了,他都筹谋着找个担子给你抬出去了。”
“抬哪儿?”
“棺材铺。”
“……”真是个“体贴入微”的好师父。
这时,一阵劈柴的声音从门口院子里传来,双鲤琢磨着这里拢共就她和师父两人带着一只猪住这儿,要让崔山去做这些粗活是不可能的,那现在的柴是谁在劈?
她正要发问,就见崔小菜一脸憋屈、欲哭无泪,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盘旋在眼眶内豆大的泪珠将落未落。
双鲤奇怪地看它一眼,问道:“门口劈柴的是谁?”
话音刚落,“呜哇”一声,崔小菜又嚎了起来,试图再扑到她身上,将鼻涕眼泪抹上去,双鲤轻轻抬手按住了它的头:“有话好好说,哭哭啼啼的,能不能爷们一点儿!”
“唔……”崔小菜抽噎着,抹了把脸上的眼泪,才抽抽噎噎道:“门口的……是那小疯子。”
双鲤登时明了它口中那小疯子是谁,面色一青,嗓门也连带着大了一点儿:“他怎么在这?!!”
接下来,她便听得崔小菜衔冤负屈的诉苦,一番陈诉、控告下来,她大致梳理清楚了。
原来,那一日她和九喜卡被迫“同归于尽”后,崔小菜正好醒过来目睹了这无头无脑,血腥而暴力的一幕,慌忙过来狠狠扇了花零一巴掌,教他给她和九喜卡护住了心脉,才将事情原委解释清楚,据说那日花零坐在飞回来的纸鹤上听闻此事时,脸都气青了,骂了她好几句没长脑子的家伙!
然后便是她和九喜卡被送了回来,又据说崔山那一日的脸色更是好看,两个浑身脏臭不堪几乎不成人形的“尸体”被花零扔到院子里摆放整齐,熏萎了一院子花草,崔山骂骂咧咧地洗手给她疗伤,若非崔小菜拦得及时,崔山差点将九喜卡一脚踹下山去。
不过,那时九喜卡明明伤得很重了,可却意外地恢复得好,不过五日便醒了过来,但他醒来时,好似突然想明白了什么,不疯不闹,看着脾性都好上了不少,很难让人联想到那时他在寨子里疯癫的样子。
而且,九喜卡出乎意料地做得一手好菜,当然,崔山此人可精明得很,只会做个饭哪够让他留下他在家里白吃白喝?所以他准备好一通说辞要将他哄骗到大悲寺去,美其名曰净化心灵、寻求至善,说白了就是你不准在我这白吃白喝了,老子不养闲人。
但毕竟将一个大活人送走不是件容易的事,况且他现在还拿捏着双鲤的命,崔山思忖了下,见其有些孩子心性,看着乖戾却很好拿捏,于是他便同其打赌。
赌注便是他那些闲来无事所作的字画,往日他总会让双鲤去卖,但可想,这穷乡僻壤之地哪有人会买?所以他笃定这少年会空手而归,但他没想到不过一个时辰他就将所有字画全卖空了,拿了一大把钱回来。
崔山发现他是个宝,能招来财运,就首肯让他住下来了,而且,因着他长得讨喜,从村子里走一圈,寡妇见了脸红,老妪见了咧嘴,总能带些好东西回来,所以这两日崔山看他是越看越顺眼了。
听到这儿,双鲤还是不明白崔小菜为何要哭得这般凄惨,便又听它愤恨地锤床骂道:
“这个天杀的!看着人模狗样的,背地里净不干人事儿!”它说得声泪俱下,伸出一双黢黑的小爪子放到她面前:“你知道他这几日是怎么使唤我的吗?他让我烧火、洗衣、叠被、让我跟在他身后搬各种东西!这是我一只猪能干得了的活儿吗?!你看!我的一双小玉爪都糙了!”
双鲤低头看了一眼它那吃得肉乎乎就是黑了点的爪子,沉默了半晌。
“他……这么过分吗?你怎不跟师父告状?”
一提这儿,崔小菜更委屈了,涕泗横流,“呜哇呜哇”地哭道:“他威胁我!他在我面前吃猪肉!他还扬言若我不听话下场就跟那只猪一样!呜——猪猪那么可爱!为什么要吃猪猪!!”
双鲤被它最后一句恶心到了,嫌弃地睨了它一眼,强忍住不一拳打过去的冲动,义愤填膺地一拳砸到床缘。
“嘶——”力儿使大了,手疼。
她若无其事地将手收到背后,狠命地甩动,怒道:“老虎不在家,猴子称霸王了!真当府上没人了吗?!连我的猪都敢欺负!等着!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他!”
“崔小鲤!我就知道你最好了!”崔小菜感激涕零,它就知道这几日它端茶倒水的太监般的苦等没有等错!
双鲤骤然想起那个罪魁祸首,脸一横,问道:“花零人呢?”
“哦,他前几日上来看过你几次,和那小疯子见面冷嘲热讽了几句,气得脸红脖子粗,就不来了。”
“这疯小子在我们地盘上这么横呢?”
“对啊,哦,忘了问你,那日花零怎会这么巧就赶了过来?”
双鲤自豪地挑了挑眉,洋洋得意:“自然是姑娘我足智多谋,还记得那丢了的纸鹤吗?”
“记得,不是找不到了吗?”
“憨货,我早就在那棺材下的洞穴里找到了!只是留了个心眼没说出来,后来在听那拉牛车的大爷说那灵蝶寨闹鬼,我就感觉此去该是有危险,在到那寨子前面时我就偷偷把纸鹤给放走了,让花零赶过来救我,谁知他这般磨叽,来得这么晚!”
“可以啊!崔小鲤!有点脑子啊!”
“那是。”
“咕————”
双鲤面色一赧,尴尬地“咳”了一声:“我饿了。”
“唔,你要不去厨房看看?”崔小菜是不大自己敢去厨房拿东西的,而且还是为了她。
双鲤看它一脸怂样,鄙视地瞅了它一眼,哼道:“行!我倒要看看这小疯子有多大本事!”
她下了地,刚站直身子,头就有点发昏,差点又跌回床上,虽出师不利,但这并不能阻止她,站稳了后,气势汹汹地一脚踹开房门,直奔厨房而去,她要让那个小疯子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忏悔自己的过错,最好把她身上这该死的同心蛊给解了。
但……以上只是她想象中的画面,现实中她也是有些发怵的,她一想到这小疯子在那巷子里跟身子不是他的似的狠狠往自己心口捅的那一刀,就心颤,于是,她的气势在刚出门的那一刻,就灭了不少,偷偷摸摸地来到厨房门前的那棵大树跟前,藏在树后,小心窥视里头。
头顶上艳阳高照,外头热得厉害,青绿茂盛的树下拉出一片阴凉,双鲤藏在树荫底下一边扇着头上飞的虫子,一边仔细勘探敌情。
“滋——”一股热油淋上的香气借着微风从里头飞出,双鲤垂涎欲滴地看着那双修长好看的手掌着锅铲上下翻飞,少年手法熟练,不过片刻就炒好了一盘菜。
他今日穿得是一件浅蓝的常服,十分朴素,腰上围着围裙勾勒出他纤细精瘦的腰身,整个人好似没了之前的邪气,让人凭空想起“岁月静好”一词,但双鲤知道,这少年心是黑的。
她沉了口气,大大咧咧地朝那边走去,少年此时拿着锅铲转身,要去窗边的案几上拿东西,同她目光相撞之际,愣了一下。她今日脸上没了那画得丑陋的妆容,在太阳底下凶悍的脸也瞧着顺眼许多,甚至还有几分好看。
双鲤也有些猝不及防,但一想这是她家,她这么做贼心虚干嘛?!于是乎,她一副不好惹的样子走了过去,站在窗边——止步。
少年目光冷冽,淡淡扫了她一眼,忽地眼底划过一丝精光,变了脸色,扬起一抹粲然的笑:“小道士,你醒了?”一副看起来很关心她的样子。
到了嘴边要跳出来的骂人的话又被她吞了回去,她奇怪地望了他一眼,心道,她之前那样对他,他都忘了不成?如今这般,倒让她有些无所适从了。
“唔。”她皱眉警惕地打量他,这小子心眼颇多,她可不敢再信他。
“小道士,你饿了吗?”少年又一脸单纯地问她,目光澄澈,没有半分歪心思。
双鲤嗅到屋内的香味儿——是烧鸡,当下就有些忍不住了,但之前的教训又让她极力压制自己的**,她吞了口唾沫,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横道:“我就算饿死,也不会吃你一口东西!”谁知道你有没有下毒!
九喜卡目光暗了几分:“是吗?”他再抬眼,便有带了些委屈:“小道士,你似乎对我有敌意?”
“呵!”听到这话,双鲤当即被气笑了,她命都被他玩掉半条,剩下半条还和他绑在一起,她还没哭呢,他居然还有脸委屈?!
这人啊,真是八百个心眼子!
双鲤一巴掌拍到面前窗户的边缘上,掷地有声道:“对!我就是对你有敌意!要让我好好的也可以!赶紧把你种在我身上的蛊解了,咱们一了百了!”
“啧,”少年似是有些为难,他双手环胸,懒散地站着看向她:“不行。”
双鲤炸毛了:“为何不行?!”
少年微微挑起左眉,水润的黑眸带上了丝算计,他向前倾身,越过面前的桌几靠近她,目光紧紧盯着她,像是要洞悉她的内心。
双鲤看着面前他逐渐放大的脸,忽地心颤了下。
少年停在她面前三寸处,“噗”的一笑,伸出手拿下她发上的一片落叶:“你方才去干嘛了?”
双鲤一把夺过他手上的落叶,怒道:“你管我干什么了!我就问你,为何不能解?!”
“因为……我不愿。”他面上还挂着温和的笑,但说出的话却是这么绝情。
“……”
双鲤被这任性的理由噎了一下,手已经忍不住抬起要好好教训他了,忽地袖子被轻轻一拉,她低头看见崔小菜略显焦急的目光,又冷静了下来。
也对,她和他打,她会比他更疼,好汉不吃眼前亏,她这刚转醒,身子还没大好,太吃亏了。
她冷笑一声,目光落在那来时就注意到的一筐水绿的大葱上,抬手一提,全部拿了出来,幼稚地挑衅道:“我吃葱都不会吃你一口饭!”
她一甩头,拿起一棵大葱在少年茫然不解的目光下狠狠咬了一口,扬长而去,转过身时,才有些懊悔:
娘的!忘拿大酱了!
少年的眼睛在她转身离开的那一刻漫上一层阴霾,他望着她以一副胜利者姿态提的那一筐大葱,绿得刺眼,他想起那塞给他东西的女子,那单纯朴实的笑,让他发自内心地厌恶,可又不得不接受。
这两日在这里待着,他发现这里的人和寨子里的那些肮脏的“臭虫”很不一样,他们眼里没有那种赤·裸裸的**,但也更让他心烦,他感觉自己和这里格格不入,这种感觉纠缠着他,他本应该要破坏这一切的!
但……这次醒后,他感觉身上有些不对劲了,像是被病痛折磨多年的人突然有一天能活蹦乱跳了,但每每午夜梦回又会被那些过去的记忆吓醒。他就是如此,他想要破坏这些美好,但在下手时会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拉扯住,于是,他只好折磨自己。
九喜卡掀开小臂上的袖子,一道道血痕狰狞地横亘其上,他目光淡漠,像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东西。
骤然,窗外吹来一阵轻风,方才那放着篮子的地方一个装有橘红色辣椒面的纸袋被掀开,他的目光落在上面,一丝算计划过,眼底爬上喜色。
“小道士,这才刚开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金鸡村(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