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草小院依然是旧时模样,院墙上攀爬的青藤早已枯败,只剩下一片寂寥的影子,而故人却再也不在了。
樱粉色的轻纱披在润姬的肩头,她被正午的烈阳笼罩,鹅黄宫裙在光影中泛出柔和的流光。云髻微微倾斜,上面缀满叮当作响的发饰,金钗垂下的花枝和垂珠贴着她耳骨,竟是一丝一毫也未动。
鹭鱼在院中踱步,目光带着追忆打量了一圈,终于回到陆沿身边,低声说道:“妘归抓她来的?”
陆沿颔首:“他派了几十个暗卫去了东堰,个个都是高手,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她带到了这里。”
鹭鱼歪着头凑近陆沿,眸光落在身着华丽衣裳的润姬身上,语气中透着探究:“你说,妘归到底想抓的是谁?姜月,还是润姬呢?”
陆沿不紧不慢地道:“不管他知不知道姜月就是润姬,总归他要抓的就是一个对妘律来说很重要的女人,师父,妘归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蠢,他知道的东西应该也不少。”
鹭鱼轻轻摆了摆手,语气漫不经心,却又透出几分认同:“我当然知道妘归不是个傻子。他能把姜俄逼到跳脚造反,能做到这份上,已经算得上狠角色了。更何况,如今妘律困守羲京城外,几年的斡旋下来,任谁看都是妘律落了下风。”
陆沿冷哼了一声,眼底掠过一抹讥讽:“所以他才怂恿着那狐狸成了现在这样。妘归绝对没料到,他抓了润姬,正好给了妘律一个假意投降的机会。”
果不其然,下午妘归就来到了荒草小院,一堆扈从端着白锦覆住的描金托盘,
排成两排跟在他身后。
紧随着妘归的扈从看着院中的女子听到众人的动静,头抬也不抬,怒斥道:“大胆,见大王来了,竟然不立刻跪拜……”
妘归却并不动怒,抬手制止了扈从的喝斥,唇角含笑,语气温和得像在说家常:“寡人听说了一件有趣的事。”
润姬听到妘归开口,索性直接闭了眼,连余光都懒得多给半分。
妘归绕到润姬身侧,定定地注视着她的脸,似在寻觅些什么。他细细端详了许久,才缓缓开口:“真是一点也不像。任谁能想到呢?”
他在润姬对面的石凳上坐下,抬手做了个眼色,七八名扈从立刻上前,将托盘摆在石桌上。妘归掀开离自己最近的一个托盘,露出其中一件叠得整齐的白色锦袍。袍子袖口端正地折叠在最上方,沿边缀着一排大小相同的珍珠,在阳光下泛着柔润的光泽。
“这是我大旸玄女的礼服,你一定不会陌生吧,妹妹?”妘归意味深长地说道,声音里透着一抹难以掩饰的得意。
这女子被带到王宫时,丰竟棠看到她的第一眼便与他说这是玄女魂魄换身而来,妘归向来只觉得丰竟棠不过是个擅长玩弄权术的半吊子神官,故而对丰竟棠的话半信半疑,不过他还是将这女子送到了曾经最小的那个蠢王姬的院子里。
想到在润姬身上曾经发生的种种异象,加上如今眼前这个女子过分沉静的模样,妘归哪里还不信。
他将那托盘放在石桌上,对润姬说:“你身上那衣服艳俗,哪配得上寡人的妹妹,你换上这身,寡人好久没有和家人在一起好好用顿家宴了,明天我们三兄妹得好好聚聚。”
润姬睁眼睨他。
妘归咧嘴一笑,拍了拍巴掌:“对了,寡人忘了和你说,老二听说你回到了王宫,早上便派人将羸鱼符和牧氏的虎杖双手奉上予寡人。”
见润姬听到妘律的名字还是无动于衷地闭上眼,他还是自顾自地说:“本来只听说妘律在东堰成了家,有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姬妾,才派人请你来羲京坐坐。不成想早上他派来送兵符的美人比你更美,寡人还纳闷,他若开了窍,怎么舍得那种绝色,只在东堰的寓所留你一人。丰大司命一提醒我便全明白了,他与你分明是兄妹情深。”
“寡人自登位以来,兄妹几人皆是死的死、散的散,你当年自愿献身平消瘟祸,作为哥哥,寡人悲痛欲绝,却也敬佩你的大义。你能死而复生,寡人甚是欣喜,我将你的身份还你,祭神庙没了,你就在这住下,好好安歇,明儿我派人来接你去至德殿。”
润姬一直不理妘归,他虽然不生气,但也觉得无趣,让扈从将所有的托盘放下不再废话,顺便欣赏了一下水中的游鱼就走了,明晚有妘律的好戏可看,当下也有有趣的事做。
妘归到了大殿旁的一座成阳殿,这里曾经是他还是王子时的寝宫。
一名女子跪坐在堂侧,身上还披着牧氏的青虎军旗,见到大旸朝最尊贵的王来了,不敢抬头,只微微露出一个怯怯的笑,贝齿轻咬下唇,眸中闪着柔媚清澈的水光。
莫名让妘归想起方才在荒草小院里那几条闪着粼光的月色鲤鱼,尾鳍在水中绽开,像白荷晶莹的花瓣,眼睛中扑闪着清纯的碎光。
“你叫什么名字?”妘归问。
那女子柔曼轻语:“回禀大王,我叫舟双,行水之舟,叠影成双。”
妘归抚掌大笑:“好一个叠影成双,你上前来让寡人好好瞧瞧。”
军旗下的美人拖着葳蕤生辉的裙摆跪着匍匐到妘归的身边,用侍从刚刚给她涂好丹蔻的指甲,轻轻地扯开围着脖子的一角,露出雪白似藕段的脖颈。
妘归挑起她得下巴,贴近她得耳根,深吸一口女子身上散出的馨香:“你在勾引寡人?”
美人颇为认真地点点头,出乎意料地咬了一口妘归的下颌,咬出淡淡的血丝点染在她的朱唇上。
妘归端着盛着烈酒的玉樽猛灌了一口,渡到她的嘴里,看醇香的酒液流过她的下巴和锁骨,往更深不见的地方流,他暧昧地贴着她的嘴角用轻笑的嘴角轻拂她的脸颊,“美人都是带毒的,寡人现在可不敢碰你。”
“奴没有跟过东堰的将军,他只爱在喝酒时看奴跳舞,喝醉了只会喊一个女子名字,没有碰过奴。”美人泫然欲泣,小声恳求,“王上,奴只想活命……”
妘归哦了一声,“你会跳舞?”
美人点点头。
“那你明天带着宫里的舞姬,去至德殿献舞吧。”
美人继续顺从地点头,妘归看着眼前的女子笑得媚色不足,妖气有余,语气陡转变冷说道:“就跳剑舞,寡人赐你一把旸朝最锋利的剑,就往妘律身上刺,你若赢了,寡人就让你活下去。”
“奴没有杀过人,奴害怕。”
妘归阴鸷地问她:“那你是更怕妘律死呢,还是更怕自己死?”
美人哆嗦着肩膀,她把头颅放在他的膝盖上,长长的青丝逶迤地绕在她的胸前,盖住她的半边脸,“奴颠沛流离之间,辗转被送到东堰将军的营帐,他不管其他士兵欺我辱我,奴……当然更想让他死。”
红的像能滴出血来的指甲缓缓撩开头发,露出却是一双湿漉的小鹿般清丽的眸子,妘归轻抚过她被描得飞扬的眉梢:“乖孩子,你若杀了他,我让你当王后。”
妘律说出这话,自己也觉得稀奇,他虽然喜欢美人,却不像自己的父亲那样色令智昏,但是眼前的女子实在是太漂亮了,即使故意佯装露出魅人的姿态,但是浑身却散发着一股浇在雪山上的纯洁月光,让人忍不住想躺在她身下,躺在她散发出的圣洁光里。
这是妘律送来的人,等她杀了妘律,她就是自己的人。
妘归探身,捏住她的脸颊,“嘴角低一点。”美人听话地收敛住红唇的弧度,由勾人的笑变成了浅浅的漩涡,“对,就这样笑,这样笑才更好看。”
鹭鱼恶寒地抱着双肩,本来她离殿中的二人很近,随他们的互动,脚步一而再再而三地往殿门处退去,嘴里嘟囔着:“疯了,疯了,都疯了。”
等鹭鱼逃到路过一个偏僻的连廊,随着她奔跑的脚步,日头快速地西移。
鹭鱼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还未反应过时间又开始快速流动,等一抹月色透过花窗,她才回过神,四周尽是浓重的血腥味,鹭鱼看见廊外树下,一团冒着寒光的烟气,匍匐在一个宫女的身上。
那宫女的心胸被剖开,露出被噬咬得血肉模糊的脏器。
那东西吃到一半,打了一个爽利的激灵,虚幻的烟团转而蔓延覆盖上一层雪白的皮毛轮廓,有两处毛发游丝扩张,露出两束漆亮的瞳光。
鹭鱼恐惧地想喊出声,只听那有了半分具象的怪物,说道:“嘘!”
它变幻出一个男童的声音:“嘘!别出声!”是皱皱的声音。
这话不是对鹭鱼说道,是对着鹭鱼身后那个袖坠珍珠白裙的女人说的。
润姬惊恐地看向那头四尾巴的狐狸,而身后跟随的婢从,她们用一种诡异的姿势定在原地。
皱皱猛得看见润姬出现在自己面前,欣喜地没有掩饰住自己的本音,等它掐着嗓子,想再装作窈窕的少女音色,就听到润姬质声问他:“是你爹爹让你用邪术提升了修为?”
皱皱看着自己浑身鲜血淋漓的模样,生怕看到润姬厌弃的目光,急忙解释道:“娘亲,是我的主意。爹爹也是没有办法,倘如皱皱不能变强,爹爹早死在战场上了。”
润姬走上前抱住皱皱,不顾它浑身的血浸透了自己浑身纯白的锦缎:“你可知道你这样做的代价是什么?”
“不管代价怎样,我能帮爹爹登上王位,就在明晚,我终于长出了第四条尾巴,炼成了神魂出窍之术,我要让爹爹光明正大的登上王位。”
润姬想到了什么陡然变了脸色,放下想要带它离开的脚步,鸦羽似的睫毛抖了抖,矗立在原地。
她忽然和皱皱达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
看完皱皱将树下的尸体吃了个干净,似乎又幻化出了四个爪子,踏着虚空走了。
润姬灵魂出窍般地在这片无风之地里站着,痴痴道:“小鱼,这是第十年了。”
等皱皱完全不见了,才有凛冽的北风呼呼刮进连廊里,还未下雪,润姬不说,鹭鱼还没意识到,又是一个冬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