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倚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昭明文选》
民国八年(1919年)6月,初夏的清晨,南浔镇刚刚从梦中醒来。蜿蜒的河道上飘着一层氤氲的雾气,埠头边泊着一串串赤膊船、水网船、蓬船,石阶上发髻蓬松的妇人汲水回去盥洗,里巷中隐隐传出狗吠声。一只四明瓦蓬船从广惠桥下轻轻划过,停在顾家的埠头前,顾周翰从船头轻松地跳上岸。“大少爷回来了”,下人们一迭声地报进内宅。
顾周翰是顾家的长公子,圣约翰大学的学生,着一领夏布长衫,身材高大,形容疏朗清阔,风采奕奕见于眉宇。顾家是镇中的巨富,靠经营蚕丝发迹,资本雄厚,顾家掌门人顾瑾瑜亦是上海滩上的风云人物。
南浔古镇位于江浙两省交界处,镇子河湖交错、水网纵横,人家枕河而居。
南浔镇附近雪荡河边有一处村落,唤作“七里村”。这小小的村庄在元末便开始生产后来享誉世界的辑里湖丝。“湖丝甲天下”,辑里丝又是湖丝之上品。清室规定,凡帝后所穿之龙袍、凤衣都必须用辑里丝精织而成。
南浔镇趁地势之便,成为全国湖丝贸易的集散地。镇上的巨富都靠蚕丝业发迹,在光绪年间形成了“四象、八牛、七十二金狗”的豪绅大户。“四象”之一的顾福昌就是顾瑾瑜的先辈。顾福昌经营蚕丝发家,后来经理洋务,成为怡和洋行的买办,又经营当时上海滩唯一的外洋轮船码头--金利源码头,并大做房地产生意,财产达千万两白银。
顾氏三子都继承父业,以次子顾寿藏最有声望,曾任上海丝公所董事长,顾瑾瑜就是顾寿藏这一支。顾福昌是国学生出身,深知“诗书传家远,忠厚继世长”,顾家历代子孙都不废诗书,于琴棋书画上各有造诣。顾家亦是有名的古物、金石、书画收藏大家。顾福昌与洋人做生意,通晓洋文、眼界开阔,圣约翰大学自1879年初立时,顾家的子孙就悉数进入洋学堂就学,更有远涉重洋深造者。
顾周翰出生于光绪26年(1900年)9月初,正逢八国联军荼毒京畿,皇上“西狩”,顾瑾瑜有感于时事,取《诗经·大雅·崧高》,“维申及甫,维周之翰”一句为子命名,“周翰”指周朝首都的垣墙,意为国之栋梁。
顾周翰入大门,过轿厅,穿如意门楼,绕过“崇德堂”,来到二进女厅,继母陈氏已然立于厅前。“回来了,周翰。回来就好,上海那里学生罢课、工人罢工,乱得很。”周翰在心里皱了下眉,俯身请安,“母亲,父亲问您什么时候回上海,让阿发报信给他,他好让人来接。”陈氏清婉的脸上露出浅浅笑意,“累了吧?跟祖母问了安,就去梳洗休息吧,早饭我让他们送到你屋里去。”
“母亲,我去了。”顾周翰巴不得这一句,直起身来,迈向后进院落。陈氏在厅前默默站立一会儿。
陈氏闺名蕙雪,南浔“八牛”陈家的女儿。陈家原属海宁望族陈氏的一支,同治年间迁居到南浔。陈氏是诗礼簪缨之家,无论男丁女眷,世代都要读书,蕙雪生得绰约多姿又柳絮才高。顾陈两家世交,顾瑾瑜和蕙雪青梅竹马两无猜,早早订下婚约。
熟料顾瑾瑜17岁时父亲突然得了顽疾,一病不起,顾家要赶着替顾瑾瑜办婚事来冲喜,而陈父宠爱的姨娘刚刚难产故去,一尸两命,蕙雪有丧在身冲不得喜,顾瑾瑜不得已娶了穷秀才周文彬的女儿。大家闺秀断没有给人做妾的道理,蕙雪由此自誓不嫁,要孤独终老,谁也勉强不得。
周氏虽然清秀可人、知书达理,但珠玉在前,顾瑾瑜对周氏十分不在意。周氏和顾瑾瑜仅得一子,就是顾周翰。
周氏在周翰9岁时过世,未及半载,顾瑾瑜复娶蕙雪做填房。顾瑾瑜对蕙雪百般钟爱,蕙雪先后产下经国、管彤、朝宗、二男一女。顾瑾瑜和妻、子常年在上海居住,寡母宁愿在乡下躲清静,蕙雪每年冬夏都要回乡半个月侍奉婆母。顾瑾瑜思念妻子,屡屡催归,恨不能效吴越王钱镠写一封“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的信。
陈氏对周翰不可谓不厚,饮食起居都亲自打理,嘘寒问暖,但周翰幼年时目睹母亲不得夫婿爱慕,终日寡欢、郁郁而终,他耿耿在怀,对陈氏疏远得很。
第三进宅院的厅堂是全家人平时休闲、聚谈的地方。粉墙上嵌着硬木漏明窗,雕着芭蕉叶图案,所以叫“蕉叶厅”。祖母吴氏在里面笑着冲周翰招手。吴氏还未到“花甲之年”,果然是富贵人家的妇人,乌发白肤,仪态雍容。吴氏在众儿孙中最喜周翰。
“你们在上海闹什么呢?怎的就不上课了?又请愿又集会的?工人也罢工了。”
“祖母,我们是战胜国,在巴黎和会上提出取消各国在华特权,归还租借地,废除袁世凯跟日本签订的‘二十一条’,收回山东的权益。没想到巴黎和会不但拒绝了我们代表的要求,还要把德国在山东的特权全部转让给日本。我们觉得很悲愤,就出去给国民演讲,号召大家奋起救国,抵制日货,要求我们的专使们坚决不在合约上签字。”
“我是妇道人家,不懂国家大事。自古强者为王,弱者就要受欺负。所以做学生的要一心向学,将来就能帮着国家富国强兵。梁任公不是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强则国强’吗?你回来了很好,在家好好温习功课,明年不是还要去美国吗?听说学生被抓了很多,你父亲、母亲很担心你。”
周翰低头不语,吴氏又笑着说,“是不是坐船回来的?好好地放着车不坐,去坐船。”
周翰笑笑,坐船回家对顾周翰是件悠闲舒心的事,白日里,水光潋滟,云天相映,左右都是碧绿的乡野。石桥、塘岸、水车、寺庙、村墟如水墨长卷般徐徐展开。船头是潺潺的激水声,后梢传来富有节奏的橹声,“欸乃一声山水绿”,两岸花树的清香夹杂在水汽中扑面而来。夜里,漫天的星斗、两岸婆娑的树影和水上的渔火,虫儿唱着,船下偶尔传来泼喇一声,是鱼儿跃出水面。若是雨天,拉上船篷,听那淅淅沥沥的雨声,手执一卷,香茗一盏,又是另一番滋味。
说话间,经国牵着管彤跑进来。经国八岁,酷似顾瑾瑜,前额宽阔、鼻敦口正,神韵内收。管彤刚五岁,粉嘟嘟的小囡,眉眼清清亮亮的,鼻子微微上翘,很俏皮。“大哥哥、大哥哥回来了!”小囡伸手就要抱,周翰赶紧俯下身来,笑意写在脸上。周翰把管彤擎在手上,颠了两颠,复又抱在膝上,一边伸手把经国拉到身边。周翰对继母陈氏生分,但不影响兄弟情分。
“管彤这么早就起床了?”
“听家人们喊你回来了,我就爬起来,还没梳洗呢。娘说马上就要去学堂了,以后可不能再晚起。”
“喔,你要开始读书了!我来问你,你知道你名字的来历吗?”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娘说这是《诗经·邶风·静女》里的话。彤管就是古代女史用来记事的笔,笔杆上涂朱红色。娘说我要做个有学问的女子,宜家宜室。”
“了不起!”
“我还知道二哥哥的名字,‘盖文章者,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父亲希望二哥哥有经天纬地的才能。”
“好!好!”
“还有弟弟,‘沔波流水,朝宗于海’,这是《诗经小雅沔水》里的话,娘说取百川归海的意思。”管彤一口气说下去,周翰在心里暗叹继母陈氏教子有方。
“哥,听说你要回来,我们盼了一夜呢。待会儿讲讲你学校里的事情,好吗”
周翰拍拍经国的肩。
“你们别胡混你兄长了,让他去梳洗休息吧,在船上估计睡不好。”
“我们一起去,我给管彤扎个冲天小抓鬏”
顾周翰在家里呆了几天,过了端午学校还没有复课,父亲不许他回上海闹事。陈氏怕他憋闷,就叫刘贵、张富和王荣陪少爷去辑里村走走。几个人在门前埠头点开船、出了桥、架起橹,顺着雪荡河,飞一般地向辑里村而去。河水清澈见底,碧绿的荇菜在软泥上招摇,两岸是绿油油的豆麦田地,蝉在树上噪着。渐渐望见依稀的村庄了,绕过村口的桑树林和祠堂,船拐进汊港,靠了岸。村庄不大,为桑树环抱,村民沿雪荡河造屋,河上每隔几米就架起长木板作桥。光滑的石板路、青黑的马头墙、被风雨剥蚀的粉墙都昭示出这个村庄的古老。村民认出顾家的下人,亲热地请他们进屋喝茶,茶汤清澈,入口清香甘甜,与周翰常喝的迥然不同。一问才知道是桑叶茶,物尽其用,他觉得很有意思。
村民又带他们去关帝庙转转,辑里村从元末开始建村,颇有些历史,明代崇祯朝的首辅温体仁就出身于辑里村。崇祯帝凉薄寡恩,生性多疑,执政十七年,换了五十内阁大学士,温体仁却位居内阁首辅大臣八年之久,《明史》评价他说,“为人外谨而中猛鸷,机深刺骨。”可惜温体仁于政事上碌碌无为,结党营私、排除异己,在《明史》中入了奸臣列传。
顾周翰他们刚走到庙前,就见几个家人、婆子们簇拥着个美妇和女孩儿从里面出来。女孩儿才十三、四岁,身量还未长成,穿着玉色衣裙,那一身的水秀、清澈的眉眼、婉丽之极。顾周翰从未见过此等美貌的女子,一时愣住了。女孩儿瞥见周翰的注视,低下头,周翰才意识到自己唐突失礼,把目光转开。这一行人上了庙前的蓬船,解缆离去,周翰不由得回头又看一眼。他岂知这一回头却与那女孩儿结下一生的纠葛,是一段将要历经沧海桑田的爱的开端。
周翰的一回顾被船舱中的女孩儿看了个正着,女孩儿红了脸。
“他们不像是村子里的人。”
“二奶奶,那是姑奶奶家前房留下的少爷。”
“刚才怎的不说?澧兰该和哥哥见个礼。昨天去妹妹那儿没见着他,说是出门拜客了。”
“才刚从庙里出来,光顾着看二奶奶和姑娘的脚下,我没留意。” 婆子陪着笑。
“几年不见,倒变了模样,长成大人了。”
船里的妇人正是南浔陈家的二奶奶林氏,也是顾周翰继母陈氏的二嫂,才和丈夫陈震烨从驻英公使的任上回来。女孩儿闺名澧(lǐ)兰,从七岁起就随父母、兄长去英国,到十四岁才回国。
南浔陈家是海宁陈氏的一支,满清一朝,海宁陈氏号称“海内第一望族”,素有“一门三阁老,六部五尚书”的美誉。诗礼簪缨之族的女儿绝不比寻常人家女性终日与女红为伴,澧兰三岁起就开始读书,陈家延请名师悉心栽培,于诗书之外,琴棋书画四项也要通晓。即使到了海外,也有父亲的幕僚们教导、指点。澧兰11岁时入伦敦圣保罗女中读书,除了学习洋文、数理,又修习音乐、戏剧和美术。
“明儿就是芒种了,二奶奶在外可还过这个节?”
“在国外哪里有梅子可煮、花神可饯?不过在庭院里赏赏花、喝喝茶罢了,伦敦的天气又湿冷。再让厨子蒸个发糕,捏个五谷六畜、瓜果蔬菜,权且宽慰大家。”
“这下回家来,奶奶和姑娘可要好好过个节。”
“可不,端午节那天下午才下船,一大堆行李要收拾,吃了点粽子,马马虎虎地打发了。”
第二天澧兰早早起来,洗漱后就来到后园, 园子里每棵树上、每株花上都系了绣带、旌幢;空地上放了供桌,摆设各色礼物,祭饯花神;丫鬟们还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因为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群芳摇落、花神退位,人间要隆重地为她饯行。厨房里用新麦蒸成发糕,捏了各种形状,又用蔬菜汁来染色。梅雨之初收存的雨水这会儿正好用来沏茶,配上冰糖煎煮的梅子。澧兰久在国外,乡俗已淡忘,此时倍感新奇。
午后,林氏收拾了拜客的礼物同澧兰父女一起去顾家。因为是至亲,三人被直接让到“蕉叶厅”。顾周翰听下人说舅老爷来了,老爷叫去见礼,便走过去,刚迈进厅堂,一眼瞥见昨日关帝庙前的女孩儿,藕荷色的上衫、灰紫色的下裙,眉目如画、仪态娴雅。两家人各自见礼,一一落座。节日里,顾瑾瑜从上海回来,郎舅间多年不见,相谈甚欢。
“浩初怎么没来?”
“他刚考取了牛津大学,就留在英国。”
“兄长这次回来述职后,可还要再出使?”
“常年在外,思乡情切,不愿再受颠簸之苦。只想在上海寻个公职,顺便看顾家里的生意。”
顾瑾瑜见澧兰门阀高华、风度端凝,很是喜爱,细细地问她上过什么学,读了哪些书,澧兰一一作答,顾瑾瑜频频颔首,心下暗动。
陈氏让周翰领澧兰和弟妹们去园子里走走。众人穿过厅后的屏门,来到四进院落。第四进的大厅是个西式风格的舞厅,红、灰两色的砖相间着砌成立面和山墙,科林斯式的立柱挑出前廊,楼上是铸铁雕花的阳台。舞厅地上铺就的地砖、窗户上的彩色花玻璃、墙上的油画都从欧洲进口;舞厅里还设有更衣室和化妆间。
管彤和经国钻进壁炉里戏耍,周翰和澧兰两个就立在壁炉前。沉默的气氛有些尴尬,周翰就问妹妹回国后再去哪里读书,澧兰说父亲已经联系好了“中西女塾”,只待上海学生复课后就去入学。周翰又问妹妹在英国这么久,最喜欢英国什么地方,澧兰说最喜欢科兹沃尔德的乡村,那里离伦敦并不很远,散布了很多古村落。古老的蜜色石头房子被藤蔓覆盖,清澈的河流穿过村子,河上有野鸭和天鹅戏水。村子中心是集市和教堂,村子外围就是碧绿的草场,莎士比亚的故居就在科兹沃尔德。澧兰还说自己也喜欢Cambridge大学,Cambridge 是个风景秀丽的小镇,曲曲折折的康河从镇子穿过,河上架了许多设计精巧的桥梁,最有名的就是数学桥、格蕾桥和叹息桥,剑桥的许多学院都临水而建,分布在康河的两岸。澧兰说希望将来可以去剑桥读书……周翰只觉着这声音婉转娇柔,十分动听。
澧兰隔着花窗望见厅前的两棵广玉兰树,树龄已经有一百多年,枝繁叶茂。正值花期,满树繁花、一园清香,阳光穿过树梢、花窗洒落在身边的青年男子身上,光影里的这一幕,澧兰很多年后仍不能忘记。
“管彤出来玩好不好?别碰着头。”
小囡很喜欢这美丽的姐姐,焉有不从的理。管彤拉着澧兰往园子里去,出了门竟是一道粉墙,透过墙上迷离掩映的漏窗,园中的湖光山色若隐若现。绕过月洞门,无边春色才到眼前。园中叠石为山、引流为瀑,回廊复折、松枫参差,风亭月榭迤逦相属。造园的人巧妙地将穿镇而过的河水引入园中,河水曲折向前,沿岸遍植桃柳,河水在园子中心聚成一泓清池,复从西北角流出。
“这条河家父取名叫活泼泼河。”
“多好的名字!”
一行人来到池边,水清如碧,池边的建筑就叫“涵碧山房”,门前一副楹联,“地拓三弓喜几净窗明柳眼花须齐掩映,塘开一鉴看鸢飞鱼跃天光云影共徘徊”。南浔地势虽有限,这个园子却不小,竟得数十亩,有迂回不尽之致,不出城郭而获山林之趣。
四人聚在水边看鱼,午后的阳光直照到水底,柳树的影子映在湖石上,游鱼翕忽往来。周翰注视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有一些恍惚,好像一个古老、温暖而朦胧的记忆正向他走来,慢慢地笼住他。人类的童年是依附于河流成长的,在世代相传的基因中有关于水的记忆,亲水是心中永恒的情感。
“大哥哥,大哥哥,你看那只水蜻蜓!”
周翰轻甩一下头,回到现实,管彤和澧兰俯身在水面,正抬头笑盈盈地看着他。微风吹来,澧兰的头发横散在前额上,她就用手指掠开。周翰看见她雪白、润泽的手腕和水光中灵动的脸庞,心想希腊神话中河神的女儿大概就是这样吧。
丫鬟走来说太太请少爷、姑娘们都到老太太那里去坐。众人走回二进女厅,上楼来到吴氏的屋子。这居所雕梁画栋、高敞风凉,视野极好,吴氏见了澧兰就拉到身边,对林氏说,“也就是你们陈家才得这么标致的女儿!”又问澧兰“怎么好几天不来?”澧兰说怕扰了祖母清静。
“什么清静,我最怕清静。即是在镇上,就天天过来,大家热闹热闹,等回了上海就不能常见了。”又指着周翰说,“你这哥哥在上海圣约翰大学读书,年轻人在一起正好有话说。等回上海时可以一起走,大家彼此有个照应。”
闲话间,顾瑾瑜遣人来叫周翰,“舅老爷和老爷在书房里欣赏字画,让大少爷过去陪着。”周翰起身告退。
晚饭后,陈震烨一家告辞,周翰才在自己书房里坐下温书。婆子过来说老爷、太太明天去陈家回拜,让少爷同去;要送舅老爷的字画让少爷抄个礼单。周翰心中苦笑,这个舅老爷与他有什么干系,与他相干的那个却是因门第悬殊而羞于往来的初等小学□□。
顾瑾瑜靠在榻上抽着烟若有所思。
“想什么呢?”
“蕙雪,你来,我有个事和你商量。”
“什么事这么要紧,你好生郑重!”
顾瑾瑜微笑“我今天看见震烨的女儿娴雅又敏慧,知书识礼,觉着跟周翰很相配,不如我们跟震烨做个儿女亲家,怎么样?”
“嗯,我们陈家的女子都要伺候你们顾家的男人不成?”
顾瑾瑜笑着拉起蕙雪的手轻拍,“我说真的,周翰不小了,该给他寻一门好亲事。”
“不知道周翰怎么想?再说明年他不就要出国留学吗?而且澧兰才十四岁,急什么!”
“这事等不得,好的女孩儿转眼就被别人聘去了。”
“兄长若是不愿意,我们连亲戚也不好做了。”
“我们两家门当户对,两个孩子又年岁相应,才貌相当,亲上加亲,我看震烨不会拒绝。”
“相差5岁怎么算年龄相当?”
“我们不也相差3岁吗?”若不是相差3岁,他们早就结婚了,如何会有当年别人冲喜一辙?顾瑾瑜深以为憾。
“妈倒是很喜欢澧兰,但你要问问周翰的意思。”
早晨,顾瑾瑜给吴氏请安的时候,顺便说了婚事的想法,问母亲的意思。“我一见她就喜欢,相貌好、读书多、性情可人,左近这些亲戚朋友家里再没这么个可心的人。虽说在国外长大,可全不像那些上了洋学堂的女子们,张张狂狂,疯疯癫癫。况且陈氏和林氏都是名门望族,只有她才配得上我的孙儿!”
“再说,你终究对不住周翰母亲,与他婚事上该多做补偿。”
顾瑾瑜低头不语。
顾瑾瑜携妻、子到陈家,陈家老爷、太太和两房子孙都出来见客,一大家子围坐在正厅,个个欢喜。正厅上方悬挂黑漆金字的“尊德堂”匾额,中堂画为吴昌硕的《牡丹图》,大笔泼洒、浓淡相间,画、字、印俱工。两侧亦是吴昌硕题写的一副对联:“诗礼袭遗训,风雪入壮怀。”。抱柱对联为翁同龢所写:“世上几百年旧家无非积德,天下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澧兰穿了杏红色的百蝶穿花刺绣上衣,领口和袖口镶着粉色花边,下面是粉色的裙,裙摆处又散落着红花,眉如春山,明艳照人。周翰见了兀自发愣,心里反反复复就一句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陈家长房的次子陈俊杰亦在圣约翰读书,这次xue运里也做了学生代表,本来要赴京请愿,结果被家长们拦下。两人相遇,无奈地相视苦笑。
林氏思量管彤和经国年龄小,怕他们耐不住大人们闲谈,便让澧兰带他们去玩。
“长生无极、长乐未央,”小囡用脆脆的声音念着,澧兰陪弟弟、妹妹数花窗。陈家的花窗很特别,除了常见的树木花卉、翎毛走兽、山水风景、戏曲故事、以及回云纹、冰裂纹、万字纹以外,还有篆字。周翰和俊杰走过来,两人商议明年去美国读书的事,周翰要去哈佛,俊杰想去普林斯顿,因为俊杰的兄长在普林斯顿,嫂子陪读,他们说普林斯顿的学术氛围很浓厚。俊杰问澧兰以后要去哪里留学,澧兰说想去英国剑桥,周翰说,“英国是个渐趋没落的国家,美国行将取代英国成为世界第一强国,为什么不去美国?”
“可我喜欢欧洲的历史、文学和艺术。”
“女孩子总是迷恋这些,”俊杰说,“她们不用继承家业,只要嫁到富贵人家做少奶奶,继续她们吟风弄月的雅事。”
周翰怪俊杰唐突,看澧兰羞得低下头。
管彤拽着周翰去园子里玩。陈家的园子分为内外两园。内园叠石成山,半山苍松,半山红枫,山路曲折回环,整个内园宛如一座盆景。外园中心是莲池,池边点缀着亭台楼阁,移步换景。
小囡要乘船去采莲,俊杰和周翰先下船,澧兰扶着管彤,周翰先接管彤下来。待到澧兰迈步时,经国调皮,从旁一跃而下,船猛然一晃,澧兰没站稳,立时扑了出去。周翰忙双手揽住,一个柔软的身体入了怀中。澧兰站稳,轻轻推开周翰,周翰看她连耳朵都羞红了,自己也訕訕的。
“妹妹,我……”, “是我没站稳,不关你事。”澧兰垂着眼。俊杰咳嗦一声,递给周翰船桨,一众人就往湖心里去。船在亭亭荷叶间穿行、停下,小囡和澧兰伸手去摘荷花。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大哥哥,母亲教我‘西洲曲’,说的就是采莲的事,我没记全,你念给我听,好吗?”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周翰开口念,俊杰突然笑了,周翰这一刻想把他踢下船去,澧兰倒没觉察。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经国接过来。
“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澧兰往下接,她笑意盈盈地转过身来,周翰见她双瞳剪水,靡颜腻理,确是垂手如玉。
林氏招手让他们上岸。“疯疯癫癫的丫头,让你陪弟弟妹妹们玩,你倒陪到了水中。他俩年纪小,落了水怎生好?”
澧兰低头不语。
“舅母,我和俊杰水性都好,不会有事。”周翰不忍心。周翰是客,林氏不好再说什么。
午宴摆在“小山丛桂轩”,轩南取太湖石叠成假山,玲珑剔透;轩北以黄石堆砌成云岗,浑拙古朴。两山势成幽谷,周匝又遍植桂树,取“桂树丛生山之阿”的意境。门前照旧一副对联,孙星衍的“莫放春秋佳日过,最难风雨故人来。”。轩内四周一圈漏窗,透过漏窗,山水扑进厅轩,人仿佛落座在山水中。酒过数巡,宾主们谈起生意和时局来。女眷们另安一桌,中间垂个帘子。
“震烨,这次学生、工人、文艺界闹得这么凶,不许我们的代表们在合约上签字,英、美他们会不会让步?”蕙雪的长兄问。
“孱弱的国家在外交上哪有话语权,顾少川很清楚,合约签或不签,日本始终要占据山东。我这些年在外出使,心里其实很悲凉,国家积贫积弱,哪有人看你在眼里?对外不过唯唯诺诺罢了。”
“所以周翰、俊杰你们这番出国就是要学习人家富国强兵的手段,国家的未来也许在你们这一辈人身上,我这一辈就算了。”
“震烨,你才四十岁就暮气沉沉了?想当年民国初立时,你不是意气风发,一心要为国家做事情吗?”
“父亲,官场上混久了,不是应酬疏通、就是互相倾轧,明白很多事情。国家的金钱都花在战事上,国库空空如洗,动不动就是借款,拿什么来治国。主政的人又都是争权夺利,哪有心思治国?可惜当年那些人,抛洒了多少热血造就共和,如今都成虚空。”
女眷那边静悄悄的,没人言语。
“周翰和俊杰他们就要去国外,兴兴头头的,你不要尽说那些败兴的话。”陈父说。
“我看他们雄心壮志的,终究也要受打击的。周翰、俊杰,不要入官场,也许在工商界上,还有可为的事业。”
“你今天喝了点酒,有些颠三倒四。一会儿让他们救国、一会儿又打击他们。”
“父亲,震烨这是感触太多,又爱国心切。”顾瑾瑜忙替他解围。
“罢了,莫谈国事,谈生意吧。”
饭后,大家各去休息,澧兰领着管彤去午睡,刚要睡下,管彤说大哥哥给买的万花筒丢在了“小山丛桂轩”,急着要去取。澧兰说,“别急,你先睡,我一定取来。”澧兰吩咐丫鬟、婆子们好生伺候,自己出门去。
澧兰刚要进“小山丛桂轩”的月洞门,周翰和俊杰从里面出来,周翰在先,两人险些撞到一起。
“哎呀,对不起!”
周翰觉得这女孩儿又有礼貌又不计较,明明该由自己来说对不起。
澧兰去问打扫的婆子们,可看见小孩子玩的万花筒,婆子们说让顾家的大少爷拿走了。澧兰赶紧往回追,快追到了俊杰的书房外,才看见周翰他们的背影。
“周翰哥哥,请等一下!”周翰听到这柔婉的声音,心中一动,回头看澧兰跑过来,微微气喘,朱颜酡些,又是别样的美丽。
“周翰哥哥,管彤的万花筒在你这吧?”
“嗯。”周翰展开手来,给她。
“谢谢你!”澧兰拿了就走,周翰站着出神。
“怎么,有想法?要不,我跟叔父说?”俊杰打趣,
“滚你的!”
午休后,大家都聚到“红房子”的客厅里。这是个西式红色建筑,掩映在花木中间,镇上的人都叫它“红房子”。楼高两层,楼前有喷泉和爱奥尼亚式柱子围成的半圆形小广场。楼上是女眷们起居的地方。楼下客厅里马赛克拼就地面, 石膏棚顶、壁纸、水晶吊灯、七彩落地长窗、油画、壁炉以及家具都采购自欧洲。巧妙的是客厅里有两扇滑门,拉上滑门,厅堂一分为二,各成天地;拉开滑门,厅堂合二为一,十分宽敞。
澧兰换了身粉色缎面暗花衣裙,领口和袖口滚着浅粉的花边,娴雅飘逸,有林下风气。周翰不由地联想到《逍遥游》里的姑射神人,“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
客厅里有一架钢琴,陈老爷让澧兰弹琴给大家消闲。周翰见她落落大方地在琴凳上坐下,打开琴盖,略略静了下心,抬手起势,悦耳的琴声流淌出来。周翰站在窗前凝视她,见她低眉信手而弹,眼波随着手指的跳跃在琴键上流转,心想,这个女孩儿真是美丽,“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神若何,月射寒江。”。
一曲终了,众人齐称赞。顾瑾瑜问学了几年,震烨说,“七年,一到英国就开始学,非常喜欢,跟着了魔似的。这次回来,澧兰还担心国内没有好的老师。”
“工部局乐团的指挥梅.帕契就很好,据说是李斯特的再传弟子。去年他来上海演出,很轰动的。好像是因为生病没有走,留下来了,澧兰可以跟他学习。就是这人孤傲得很,不轻易收徒,要看学生的天资。”蕙雪说。
澧兰听了,十分高兴,冲着蕙雪嫣然一笑,
“筝还在学吗?”陈老爷问。
“在学,但远没有对钢琴那么上心。”震烨说。
“中国传统的东西还是不要丢了,筝虽然没有钢琴音域宽广,但那悠远的神韵却是钢琴不能及的。”
澧兰忙点头,“祖父教训的极是,我记住了。”
“你还小,尚不能理解。”,陈老爷语气温和,“‘韵’之一字最是重要,风致、情趣、意味都从这里来。作文、赋诗、写字、绘画、乃至度曲、治印,都要讲究韵致,有韵则生,无韵则死。有韵则雅,无韵则俗。做人也要有风韵,追求逸韵高致。”
澧兰频频点头,陈家长房媳妇蒋氏说,“父亲,说到做人有风韵,陈家这些子孙中,最不缺韵致的就是澧兰。好一个女孩儿,不知怎生教养出来的。将来也不知会让谁人得了去,真是那人的造化了。可惜俊杰和澧兰是兄妹,否则我第一个就要替俊杰娶了来。”
周翰方知陈家是中表不通婚。他看俊杰,俊杰冲他瘪了瘪嘴。
管彤扯了澧兰的衣角要出去玩,陈老爷挥挥手,经国随她们一同出去。不久,周翰和俊杰也借故离开。周翰想弟妹们去哪了,他和俊杰信步在园子里游走,总没看见澧兰她们,他忍不住问路过的下人,婆子说在廊桥上消暑。廊桥,上为桥,下为廊,仿效《阿旁宫赋》里“复道行空,不霁何虹”,凌空飞跃,把揽胜阁与玲珑水榭连为一体。廊桥前后贯通,八面来风,炎热酷暑时,来这里消暑纳凉最好。廊桥前有嶙峋的太湖石耸立,所以周翰一直没看见他们。
小囡在廊桥里坐久了,就要去别处。小囡撒娇,请求澧兰抱着,随侍的顾家婆子忙说自己来,别累着姑娘。小囡不肯,澧兰说无妨,不过抱着恐怕不行,她怕自己一眼没看清前路,跌了管彤,要不背着吧。小囡甚喜,澧兰蹲下身来等管彤趴上去,却不见小囡动静,转头一看,周翰正抱着管彤注视她,“我来抱。”周翰方才盯着澧兰欺霜赛雪的后颈和秀丽的发际线出神。
“周翰哥哥。”澧兰站起身,垂下眼睫。
“你们去哪儿?我们一起。”周翰见她桃花上面颊,把小囡在怀里颠了颠,掩饰他方才的冒昧。
“我领你们去一个好地方。”俊杰赶紧来帮衬,他领着大家穿过玲珑水榭,跨过石桥,来到菰雨生凉轩。这是园子里最凉爽的地方,轩名取意“凉风生菰时,细雨落平坡”。小轩横卧水上,轩南植芭蕉,轩北芦苇菰草蔓生。轩内隔屏上镶嵌一大面镜子,镜前复设一榻,镜中反映出门前的池水和莲荷,人不出户,就能坐绿拥翠,欣赏园内美景。轩下池水流淌之中,带走夏日酷热。
大家一进门,便觉暑气全消。俊杰坐榻上,周翰和澧兰对坐在椅子上,周翰把小囡放在腿上,一边逗弄,一边和大家聊天,经国在门前看鱼。澧兰请周翰和俊杰把学生罢课、工人罢工的始末讲给自己听,她刚回来,之前在海上漂了四十多天,几乎与现世隔膜了。
周翰在俊杰侃侃而谈中,偶尔看看对面的澧兰,大部分时间目光都集中在俊杰和管彤身上,他提醒自己不要再失礼。他一次瞥向榻上的俊杰时,蓦然发现隔屏上镜中澧兰的映像,那粉妆玉砌的女孩儿的侧影,纤巧的鼻子翘翘的,眉不画而横翠,唇不点而含丹,她看着俊杰,静听他讲述,眼睫微微闪动,她偶尔转头看看周翰,则回眸生花。澧兰一只手轻搭在椅子扶手上,背部挺直,身姿绰约,镜中的池水和荷花都是她的陪衬。俊杰发现周翰对着镜子出神,纳闷他看什么,转头看镜子,一看就笑了。澧兰见俊杰举止神态变化,也去看镜子,就发现镜中周翰的痴汉状,她低头不语,面晕浅春。周翰在镜中发现澧兰的变化,惊觉自己无状,也訕訕的。俊杰连忙说,“经国,我们去闹红一舸看鱼,那边鱼更多。”
他们顺着九曲回廊走向闹红一舸,澧兰牵着小囡的手读回廊里镂刻花窗上的诗句,“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水远山皆有情。”…… 俊杰和周翰在前,“哎,登徒子,不要那么穷形极相地对我家妹妹,她还小,别吓着她。”俊杰打趣说,周翰不答,只是哂笑,他也感觉自己是疯魔了。
闹红一舸是个船型建筑,后半部与游廊连接,前半部深入水中,由太湖石托起,而这些太湖石又好似船边的浪花。人坐舫中,清风徐来,仿佛航行于江海之上。舸的两侧采用和合窗,既凉爽又视野宽阔。船前的游鱼、池中的莲荷、对面的夭桃秾李都点明了“闹红”之趣。经国、澧兰和管彤聚在舫前的地坪上看鱼,下人们拿了糕饼来让少爷、姑娘们投食,周翰和俊杰站在门里说话。周翰见管彤脱开澧兰的手雀跃起来,澧兰就双手时时环着她的肩防她失足落水,心想这个女孩儿真是温顺体恤,没有半点富家女子娇生惯养的毛病。
“哎,哎,往这边看,这还有一活人。”俊杰调侃他,“我跟你说话呢,不要那么心不在焉。你真是丢了魂魄。”
周翰窘迫地笑笑。
孩子们玩得纵情,一会儿糕饼就散尽了,俊杰让人再拿了些。周翰接过来,心里一横就走过去。他把盘子递给经国,自己用手捧了些站到澧兰和管彤身边。小囡从周翰掌心里频频取了鱼饵喂鱼,周翰却总不见澧兰来拿,他醒悟澧兰是因为男女授受不亲,他没有悻悻之感,反而对澧兰多了敬爱之情。他瞧向澧兰,澧兰垂着眼,睫毛微微颤动,雪肤若凝脂。周翰见那女孩儿额上有浅浅的汗,恍悟澧兰一直背朝烈日站着,为管彤遮挡艳阳,他心里又多了怜惜之意。
“妹妹,我们换一下位置。”澧兰抬起眼,冲着周翰柔和地一笑,走到小囡另一侧。澧兰注视水中攒动的鱼群和泛起的涟漪,夏日午后的阳光在波动的池水上跳跃,他们的影子倒映在池塘里。她知道有周翰在身边她就不用担心管彤的安全,她心里很安定。这男子多次瞩目于她,她非但不以为他造次,反而心怀感念。他们在水色天光里站着,澧兰恍惚间感觉这一伫立竟有一世那么长,天地初开之日,二人即深情已种,他们仿佛雷泽神和华胥氏,她走进他为试探她心意而踩下的脚印里,与他交缠相拥,生生世世。
仆人走来说晚宴摆在“住秋楼”,请少爷、姑娘们去。
“住秋楼”是座七楹长楼,飞跨于夏、秋两座假山之间,两山依楼而掇,有多条山径直通楼上,楼前长廊环抱两山于胸前。门前楹联为郑燮诗“秋从夏雨声中入,春在梅花蕊上寻。”。从楼上俯瞰园子,则池馆清幽,水木明瑟。
男、女主宾仍两处分坐,中间用花鸟绢素围屏隔开。饭吃到一半,陈老爷说没有丝竹相伴不热闹,叫孩子们弹琴吹笛助兴。丫鬟们在楼前长廊里架上筝,澧兰就去筝前坐下。周翰在门里看丫鬟给澧兰绑义甲,两人不知说了什么,澧兰莞尔一笑,全无主子架子。澧兰问弹《平沙落雁》可合大人们心意,(“大人”,旧时晚辈对父母叔伯等长辈的敬称。)陈老爷说借大雁之远志写逸士之心胸,甚好。澧兰遂挥手就琴。
周翰听澧兰弹的是浙派平沙,手法少吟猱,多逗,曲调动静相宜,古朴、典雅、又跌宕,简练中见奇趣,很适合她的韵致。傍晚的阳光从侧面斜照过来,澧兰的襟上、发上、手臂上都染了金色。周翰注视余晖中玲珑剔透的女孩儿,想“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原来还有另一种解释。一曲终了,众人都称好。“不错,差池其羽,上下颉颃,回翔瞻顾,惊而复起之态必现;”陈老爷说,“既落则沙平水远,意适心闲,朋侣无猜,雌雄有序,从容之意咸集。”澧兰的伯父感慨震烨教女有方,这“不上心”就把筝曲弹成这样,上了心可还得了?
澧兰让到一旁,俊杰横笛在口,吹了一首《鹧鸪天》,“一别齐云几岁华,南屏结屋恋烟霞。青山已问林逋借,绿绮还教卓女夸。”陈老爷频频点头,“好,这原是古琴曲,用芦管来演绎也很好。”
早有顾家的仆役取了周翰的笛和萧来,周翰于是也吹了一首笛曲《梅花三弄》。 “一弄清风,二弄飞雪,三弄光影,”陈老爷说,“当年桓伊为王徽之出笛奏三弄梅花之调,大概就是这样吧。”
“父亲太夸奖他了。”顾瑾瑜忙说。
“周翰一出手,俊杰的笛子真是没法听了。而且周翰又有桓伊敦和又风雅的气度。好!”陈老爷瞩目周翰,见他人物济楚、气度雄远,心里赞叹。
大家都要周翰再来一首,周翰就用萧奏了一曲《关山月》,这本是一曲月夜戍客思归,闺中高楼伤别的征人怨,却被周翰吹出金戈铁马,关山飞渡的昂扬。曲风疏宕放逸、雄浑壮美、境界阔大,而音色变化随心所欲。澧兰不由得注目这雄姿英发的男子,周翰身材高大,在南人中很突兀,澧兰记得父亲说相书上讲,“南人北相者贵”,因其机敏而能厚重。不料周翰在吹奏之间回顾澧兰,见她正瞧自己,便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暮色中看不出她颜色的变化,只见她低下头,伸手抚一下自己颈后的发丝。
“曲风古朴大气,声势浑然磅礴,情怀壮逸,周翰真是好男儿!”震烨情不自禁地赞叹。
“张驰有致、开阖自如、纵横跌宕、大气盘旋,济世安bang 可赖此佳儿。”陈老爷说,大家都齐声附和。
“父亲、兄长这样赞誉他,只怕折杀了他。”顾瑾瑜劝住大家。
俊杰说虽然不精于丝竹,肉竹还是可以的,恳请为大人们讴歌一曲,众人皆笑,陈老爷挥挥手。俊杰说要唱圣约翰大学的校歌,请周翰伴奏。这校歌的旋律极简单,俊杰却要伴奏,周翰猜他要彩衣娱亲,当下心领神会。
初时,周翰起调平缓、舒展,俊杰和而歌。
Leaving the lowlands,faces to the dawning, Scaling the mountain heights, heeding not fears warning, Sons of the Orient, children of morning, Seekers of light we come!
(离开低地,面对黎明,登上高山,不惧警告,东方之子,晨曦之子,光明的探索者我们来了!)
“这歌词真好!”澧兰想。
转到第二段时,周翰将旋律由慢而快,音色由弱而强,曲调变为深沉热烈,俊杰做激动不已状。
Heirs to the wisdom,taught by saints and sages,Gathered from every clime,treasures of ages. Never closing wisdom’s book, turning still new pages,Seekers of truth we come!
(智慧的继承人,由圣贤教导,从各个地方汇集,是时代的精英。永远不要合上智慧的书,翻开新的一页,追求真理的人我们来了!)
澧兰方知道他们要耍怪,她瞥向周翰,周翰冲她微笑。她只好瞅着俊杰,周翰见她用手覆住脸庞,眼睛里笑意盈盈。
待到第三段时,曲调越发激越,俊杰怒发上指,目眦尽裂。
Then college days done,stirred by high ambition,Armed’ gainst the foes of man,vice and superstition,Our native land to serve, this shall be our mission,So light and truth shall come!
(大学时代结束了,在雄心壮志的鼓动下,武装起来反抗人类、邪恶和迷信的敌人,为我们的祖国服务,这将是我们的使命,光明和真理将到来!)
周翰也把笛子丢到一边,慷慨激昂、瞋目而歌。
周翰忙中偷闲看澧兰,那女孩儿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纨扇,她用扇子半遮住脸,掩口而笑。两个青年将第三段反复咏叹,达到了情绪的顶峰后便戛然而止。一众绝倒,陈老爷说周翰这孩子本来君子如玉,却被俊杰带歪了。“才没有呢,你没看他平时那痞样。”俊杰笑着看周翰,心想。
陈老爷说闹过了,也笑够了,值此良夜,就让孩子们自去玩耍吧,省得他们跟着大人们拘束,让顾瑾瑜一家今晚不要回去,又嘱咐俊杰留宿周翰。周翰问经国要不要同去,周翰的心思俊杰了然在胸,就隔了围屏问管彤可愿意跟哥哥们一同玩耍,小囡自然愿去,林氏就叫澧兰跟去照顾妹妹。结果除了朝宗太小离不开母亲,少年人又聚到了一起。陈家长房媳妇蒋氏让仆役们在楼下靠近“探幽”门的“海棠春坞”另安放桌子,备了酒食,让孩子们尽兴。
“海棠春坞”是个小小庭院,清静优雅。院内建筑只有一大一小一间半屋,坐北朝南。几树海棠,一丛翠竹,和皱瘦漏透的太湖石一起依着粉墙,“海棠春坞”的砖额,如一卷打开的书,刻在院墙上。庭院地面用青红白三色鹅卵石铺嵌成海棠花纹,院内四、五漏窗的装饰图案均为海棠纹样。酒食摆在大间里,每人跟前摆一张高几,放一个什锦攒心食盒和自斟壶。澧兰让家人把她和管彤的高几并到一起,这样方便她照顾妹妹,周翰心里很爱她温存和善。周翰和俊杰喝酒,澧兰他们则喝茶。经国要尝一下酒,被周翰禁住。
周翰突然问澧兰,“妹妹喝过酒吗?”
“父亲喝酒时,偶尔会给我尝一点。”
“你都喝过什么酒?”周翰很感兴趣。
“葡萄酒、香槟酒、苹果酒、啤酒,不过每次只喝一点点。”
“最喜欢什么酒?”
“我不会品酒,但凡带点甜味的,我都喜欢。”澧兰老老实实地回答,两个男子都笑,“有一种意大利的甜白起泡酒,我很喜欢,只是忘了名字。还有西班牙的 PX Sherry, 葡萄牙的Port酒,我都喜欢。父亲还经常让厨子调潘趣酒,用果汁加苏打水和葡萄酒,很好喝。”
周翰听了眼睛发亮,“来,妹妹尝尝这个酒,上等的女儿红,你看喜欢吗?”
“唉,”俊杰忙拦着,“让我娘知道了,要骂死我。我刚才叫管彤,她已经不高兴了。”
“没事儿,与你无关,就说是我让的。”周翰取了个干净杯子,倒了半盅,给澧兰送过去。澧兰看周翰鼓励的眼神,就浅尝了一口,周翰看她忽闪着眼睫细细品味,说,“有点甜、酸、苦、涩,还有点辛辣。”她一点也不矫揉造作,不掩口,不假装咳嗦,小说里常常描述的女人喝酒的形状,澧兰全然没有,周翰心里爱极了她坦白的样子。
“兰姐姐可以喝,我却不可以,重色轻友!”经国突然抱怨,澧兰羞得低下头,俊杰已经绝倒,周翰笑着对经国说,“你太小了,酒精会伤大脑,你再大些,就可以喝。‘重色轻友’这个词不能乱讲。”
俊杰赶紧转移话题,他问经国学校里的事,先生都教什么书,上什么课,经国最喜欢的课程是什么。经国一一作答。周翰旁观澧兰,见她并没有把“女儿红”冷落到一边,而是又尝了几次。周翰问她还要吗,澧兰忙说,“我不要了,谢谢!”。周翰明白她不是真喜欢“女儿红”,但不愿驳自己的情面,他越发喜欢这善于体谅他人的好女孩儿。
林氏遣婆子端来汤面,说今天是姑娘的生日,请亲戚们帮着攒点福气。
“妹妹多大了?”周翰忍不住问,澧兰一时愣住,周翰懊悔自己出语唐突。俊杰噗的一声笑出来,周翰恨不得眼前没这个人。
“按我们中国的算法,我15岁了。”他知她久在英国,英国人是算周岁的。周翰也深感澧兰宽容体贴,她这一句替他解了尴尬。
管彤要去庭院里玩,大家一起走到院子里。小囡要看月亮,周翰就把她举起来,初十的半轮皓月挂在天上,散发出清冷的光。
“大哥哥,你看月亮上的阴影,娘亲说那是广寒宫和桂花树,可我看着不像。”
“其实那些阴影都是些坑坑洼洼的地方,是陨石撞击形成的陨石坑,大的叫环形山。”周翰说。
“我们都说月球的表面就像麻子的脸。”俊杰补充。
“月球,好难听!我还是喜欢娘亲管它叫‘太阴’、‘玄兔’。”小囡说。
“你知道吗,月亮是我们地球的卫星,”,周翰继续说,“月球绕着地球转动,它的引力形成了地球上的潮汐。”
“这么小的孩子,你跟她讲科学?你应该说‘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才对。”俊杰取笑他。
“你不要愚弄我妹妹。”周翰笑。他看向澧兰,银白的月光洒在澧兰身上,周翰想怪不得张潮说“月下看美人,另是一番情景。”此刻,这个女孩儿纤腰秀项,当真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她该翩翩作霓裳舞,歌曰:“仙仙乎,而还乎,而幽我于广寒乎!”,其声清越,烈如箫管。
“唉,唉,管彤的哥哥,你妹妹叫你呢!”俊杰喊他。周翰才发现自己太失态,澧兰转身走到一边去。
“什么?管彤?”
“大哥哥,我们画月亮好吗?兰姐姐,我哥哥的画好极了!”
“天这么黑,怎么画?”周翰哄她。
“不妨,等一下!”澧兰说。这一夜的月色很好,花树的影子投在粉墙上,澧兰忽发奇想,学《浮生六记》里所述,让丫鬟们取来宣纸覆在墙上,拿了笔墨邀周翰一起在纸上勾勒树影。两人就依着影子的明暗,用墨或浓或淡地描摹涂写。小囡头一次看到这样的画法,兴奋得直拍手。俊杰微笑着和经国站在一旁观看。刚才澧兰叫他“二哥哥”,并递给他笔时,他觉察到周翰敏感的眼神,谢绝了。
“难道我不是澧兰的‘二哥哥’吗?白天就是这么叫的,这家伙魔怔了!”俊杰想。他要是接过笔来,恐怕周翰就要改用锐利的目光瞄他了。
周翰不像澧兰那么用心,他的心思不全在画上。当他们走笔偶尔靠近时,他能感受到那女孩儿清新的气息,他的心就跳一下。周翰走笔如飞,他画的月影舒朗大气,澧兰的月影则是由女性的纤细、敏感缔造的俊雅逸远。周翰先画完了他这一半,就停笔瞧着澧兰,月下的女孩儿真美,她转头对周翰微笑,“周翰哥哥,我画得慢,请等我一下。”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周翰骚然心动,不能自宁。
待画完取来灯下一看,虽然没有章法,但花叶潇洒舒朗,很有自然之趣。两人在画上各自题款。
林氏遣人来说太晚了,姑娘们早点休息吧。
“周翰哥哥,这画你要吗?”
“怎么?”
“你若是不要,我想留着。”
“你收着吧。”周翰心里一动。
周翰抱着小囡,澧兰捧着画,众人往回走。他们先送经国和管彤去父母安歇处,小囡一定要和姐姐一起睡,陈氏劝不住,澧兰就携了管彤去。周翰、俊杰二人再送妹妹们回闺房。
澧兰、管彤进去后,周翰站着没走,“公子,人家姑娘已经进去了,你就收了那‘墙头马上’的架势吧。”俊杰说。
周翰笑着踢俊杰一脚。
“我帮闲了一天,落得这个下场。”
周翰懒得理他。
“这么小就让你神魂颠倒,等她长大了,你是不是要疯?”
周翰讪笑。父亲常带他出席豪门举办的各种晚会,世家望族中正值妙龄的闺秀他见过不少,皆不放在心上,他意不在此。但这一未长成的小女孩却教他魂不守舍。
“我认为经国说得很对,重色轻友的家伙!我妹妹叫我声‘二哥哥’,看你那神态。从小就这么叫的,有错吗?你以为是贾宝玉和史湘云?我们是兄妹,你没听我娘提醒我吗?”俊杰掐着嗓子说,“可惜俊杰和澧兰是兄妹。”周翰笑。“再说年纪那么小,实在等不起。你要是很介意,我就跟我妹妹说‘请息交以绝游’。”
周翰又踢他一脚。
周翰早上起来洗漱,和俊杰用过饭后,就要出去转转,俊杰知他心意,说,“不如,我们先去接了管彤,再跟姑父、姑母请安。”
“我现在是七窍玲珑心。”他们一边走,俊杰一边说。
“怎么?”
“妙解人意。”
周翰又要踢他,被俊杰躲过,“不要这样,否则,等你抱得美人归,我这条腿也废了。”
“让你多嘴!”周翰笑。
他们去震烨夫妇和澧兰住的院落,站在门内等,让婆子回了进去。须臾就见澧兰从抄手游廊上走来,她穿着鹅黄底色的衣裙,隐约撒着淡绿、浅粉的花,衣服的滚边和扣绊都用酒红色,姱容修态,清新得像早晨的露珠。澧兰说妹妹正在吃早饭,请哥哥们暂去书房等一下。又问哥哥们吃饭了没有,她好叫仆役们安排。
一会儿,澧兰送管彤来,陈震烨夫妇也走过来,俊杰和周翰忙请安,叔侄、舅甥间叙了一会话,周翰和俊杰就起身告退。
“管彤,跟姐姐再见吧,待会要回家,没机会说了。”俊杰说。
“姐姐陪我去好吗?我现在不要说再见。”
周翰心中爆笑,俊杰真是个帮闲的好手。澧兰为难地看看父母,震烨挥手让她跟去。
“这两个男孩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昨晚就扯了澧兰去,现在又来。”林氏望着他们背影说。
“我看俊杰是个清客。昨晚难道不是你自己让澧兰跟去的吗?现在却怪别人。”
林氏瞪他一眼,“俊杰他们耍心机,你不是不知道。也不懂得男女要避嫌。”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现在是什么年代了,枉你在欧洲待了这么久,迂腐。再说,那么多丫鬟、婆子们跟着,会出什么事?”
“听说昨晚周翰居然让澧兰喝酒。”
“我不也总是给澧兰一点酒喝吗?我倒是很喜欢周翰落拓不羁的名士风范。《北史·杨素传》怎么说的来着,我忘了。”
“少落拓有大志,不拘小节。”
“还是夫人博学!澧兰有你这样的母亲教导,我十分放心!”
“你不要借着夸我转移话题。”
管彤拉着澧兰的手,俊杰在前面引路,周翰走在澧兰身后。俊杰故意绕远路走,从偌大的园子里穿过。澧兰心下明白,她可以感受到周翰灼灼的目光,如芒在背。澧兰害羞、紧张,管彤跟她说话,她都神思恍惚,应答不来。
“兰姐姐,你陪我回家好吗?陪我一起住。”
管彤不愧是周翰的妹妹,真是应景,俊杰想。
“不好吧。”
“可奶奶说让你天天过来玩的。你不是答应了吗?”
澧兰想那只不过是礼貌的回复,哪里能当真!
“娘亲常跟我说,‘君子重然诺’,姐姐怎么说了不算呢?”
“我大概不是君子吧。要不你来我这里,你喜欢这园子,我陪你到处走走?
“不好!只我来了,哥哥们又不能来,我想你跟我、大哥、二哥一起玩。”
澧兰一时语噎。
“管彤,俊杰哥哥难道不要了吗?”俊杰打趣。
“你也很好。可是,若你来了,兰姐姐就要分心跟你说话,不会一心一意对我和哥哥。我不高兴,大哥哥也不会高兴。”
俊杰欢快地笑。
“管彤,不要纠缠,”周翰看澧兰一脸窘态,上前把管彤抱起来,“等我们回家请示奶奶,接你兰姐姐来玩,好不好?”他说到“好不好”时就看向澧兰,像是征求她的意见。
澧兰低头不语,她不知说什么好。周翰这个人跟她父兄很不一样,做事有自己的想法,不受礼数约束,她也不知这样好还是不好,可她并不讨厌。
俊杰再绕远,终不能绕到园子里去,说话间就到了顾瑾瑜夫妇休息的地方。澧兰并不进去,跟哥哥、妹妹们道别。周翰望着澧兰背影兀自发愣,想一会儿堂上作别不知澧兰会不会来。
“十八相送,终有一别,可以了。你实在放不下,不是还有一种职业叫‘媒妁’吗?”
周翰作势要踢,俊杰跳过一旁,“我这两天万死不辞地成全你,你都不知道报恩。我一大清早又把良家女孩儿拐出来,我娘知道了,非剥了我的皮不可。”
周翰摊在桌上的书好久没翻过去一页,他在想澧兰。他第一次看见这女孩儿,心中便有所动,等再见了两次,心里就放不下了。昨天在陈家厅堂上,澧兰没出来送客,周翰心里很遗憾。张潮在《幽梦影》里说,“所谓美人,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他想澧兰确实当得起这样的句子。想她小小年纪就把自己魅惑至此,等她长大了不知要怎样颠倒众生。他的母亲因陈家的女子而误了终身,而他却又被陈家的女孩儿所惑,若是母亲泉下有知,不知作何想法。
周翰逼着自己神思回到书上,他矢志哈佛,要实现一番抱负,不欲被儿女情长左右。他明年就去美国,一走就三年,期间凡事多有变化,他现在也不必这样劳神妄想。明年、三年,他惊觉澧兰到时就是18周岁了,即使没嫁人,也早有人纳彩,俊杰母亲的话犹在耳边,那样的女孩儿,不知多少人会惦记,他或许应该跟父亲说说他的心思。他刚把书推开,想出去走走静下心,就有仆役过来说老爷叫大少爷去老太太房里。
顾瑾瑜指着椅子要周翰坐下,“本来这件事我不欲跟你说,但你母亲一定要我问问你的意思。我看你舅家的女儿生得体面,门第、学识都好,性情也温和,与你匹配再好不过。你要是愿意,我就请人去说合。”
真是想什么,就来什么。周翰一时愣住了。
“怎么样?”
“婚姻大事,由父亲定夺。”
“我说吧,”吴氏笑,“蕙雪多虑了。我前日见他看澧兰的神情,已是上心了。”
周翰低头不语。
“这样最好。我该请谁去提亲呢?母亲?”
“我倒觉着最好你自己去,我们是至亲,没什么好避讳。陈家要是同意了,我们再请媒妁正式纳‘采择之礼’。陈家要是不同意,这事未经过他人转达,双方都不失面子,也还有亲戚可做。”
顾瑾瑜觉得这话很在理,当下备了厚礼前往。
周翰晚间给吴氏请安时,父亲恰好进来,顾瑾瑜挥手要他回避,吴氏止住。“是他的事,早晚要告诉他,让他在这里听听无妨。”
“震烨很有意思,”顾瑾瑜笑着说,“他说,承周翰见爱,不嫌他家女儿齿稚,不知那女孩儿何福能消。况且周翰是佳婿,玉韫珠藏,前途不可限量。他本人是极愿意的,他内人的态度也一概包在他身上,没个不同意的理。只是要问问澧兰的心思,毕竟是女孩儿一辈子的事,总要她愿意才行。”
“有什么可笑,确实很在理。我们不也要问问周翰的心意吗?澧兰怎么说?”吴氏问。
“陈家的女孩儿随母亲走访亲戚,明天才回。”
周翰这一夜真是悠哉悠哉,辗转反侧,他未料到“思无邪”开篇第一首却是自己的写照。他反复猜度澧兰对他的态度,他对那女孩儿屡次行为无状,而澧兰只是害羞,并无厌恶之情。他不知这女孩儿会怎么回应,他怕澧兰答应了,他就要对不住母亲,母亲一生寡欢,郁郁不乐的样子犹在眼前,而他却要与陈家的女儿结缘;要是澧兰回绝,他对她心中属意而不能释,他凡事都争做最好的,也要最好的,假如这女孩儿归了别人,他心意难平!
“妹妹也是,澧兰还这么小,就要结亲,我们若是拒绝,亲戚也不得做了。”
“谁说要拒绝?澧兰周岁都十四了,往前推二十年,这个年龄就该嫁人。何况现在只是定亲,瑾瑜说等四年以后周翰从美国回来再成婚。”
“可澧兰也要读书啊!”
“哪里不让她读了?不是让她去中西女塾吗?再去女子大学。”
“澧兰可是想去剑桥读书。”
“若是有机会,就去。”陈震烨思量道,“要是周翰着急成亲,也没办法。不然,还可以让她随周翰去美国读书。”
“你糊涂了!那么小,两个人在一起,要是把持不住,全族的脸都丢尽了。”
“倒是。”震烨笑笑。
“周翰是前房留下的孩子,孤独一枝,不晓得能分得几多家产。”
“蕙雪不是那样的人。”
“周翰的诗书功底固然深厚,但我看他意不在此,怕是和澧兰性情不和。”
“妇人之见。现在是民国,不用科举取士。而且玩物最是丧志,男子专心琴棋书画反而误了前程。我看他锐意进取,又韬光晦迹,未来不可限量!”
“周翰的母亲不是望族出身,恐怕配不上澧兰。”
“朱重八、刘邦也不是望族出身。再说,澧兰和周翰成了一家子,以你家林氏的门阀,足以压得住阵脚,没人敢瞧不起他们。望族出身的人容易清高,很多事做不来,身世反成了束缚。不要小瞧周翰,这个人境界宽阔,必成大器。”
林氏嗔他,“你反正都要结亲了呗?”
“还请夫人恩准!”
林氏冲他皱皱鼻子,绷不住地笑了。
林氏去问澧兰的意思,回来跟震烨感慨,真是女大不中留。
“好像你当年中留了一样。”震烨说。林氏笑着捶他。
周翰在书房里写字,书既然看不下,就练练字吧,可他又想起那晚在灯下题款,澧兰那一手娴雅婉丽的簪花小楷,真是字如其人。眉间心头、坐卧行止想的都是这个女孩儿,自己是疯魔了,周翰停了笔出神。父亲说陈家今天回复,已经下午两点了,是不是那女孩儿拒绝了,父亲不便告诉他,周翰忐忑不安。正左思右想间,经国跑来说,父亲告诉母亲澧兰答应了,他问答应了什么,父亲说不关小孩子的事,但他不妨给哥哥传个话。
周翰闻言大喜,他怕自己一厢情愿,没料到这个女孩儿报之以琼琚。
“哥哥,兰姐姐答应了什么?”
“答应了将来请你喝酒。”周翰一把把弟弟举起来。江南富家女儿出嫁时,会用“女儿红”作为陪嫁的贺礼,恭送到夫家,周翰所言不虚。
下人送一封信进来,竟是俊杰的。周翰奇怪他什么时候改写信了,而不是径直走过来。俊杰先恭贺他喜结良缘,说自己祖父也极赞成这门亲事,以为周翰是难得的佳婿。又说前天亲戚们聚会,他那样帮衬周翰,他母亲大人本待将他剥皮抽筋,幸亏周翰动作快,翌日就来提亲,使他可有半条命留存,不胜感激!因此知恩图报,有一密事相告。他们阖家于后天十二日回上海,澧兰的母亲因要应对周陈纳彩之事,不会同行。周翰若能随行,他必竭尽全力安排一对璧人同车,以慰周翰相思之苦。周翰忍俊不禁。
周翰去跟父亲说学校即日开课,他想和俊杰一起返校,约好了十二日启程。顾瑾瑜说他正打算返沪,就和陈家一道吧。
两家人一大早聚到一起,准备出发。陈氏要准备周翰纳彩之事,稍后才携子女回上海。周翰见澧兰站在陈震烨身边,穿着莲青色暗花丝绸衣裙,原来的一条辫子改束成两条,丰容盛鬋,肌骨莹润、袅娜纤巧。澧兰见了周翰,道声“周翰哥哥早!”,红意漫上脸颊。周翰想她这个年龄,又许嫁给自己,放在以前应该束发而笄,不知会怎生美貌。
统共三辆车,陈老爷、陈震烨、顾瑾瑜一辆车,父子、郎舅多年不见,有好些话要说。蒋氏让俊杰去和周翰同车,“我有些学校里的事急着和父亲说,妹妹要不和我们挤挤?不然,周翰那部车子很空。”
“学校里的事什么时候不能对你父亲说,偏急成这样!”蒋氏沉声说。
“父亲一回上海就很忙,看不见人影,哪有时间说。”俊杰赖着不走。
“我有那么忙吗?”俊杰父亲笑着问。
陈老爷和陈震烨看出门道来,“两个孩子在一起说说话也好,不要那么拘泥礼数,毕竟是民国了。”陈老爷对蒋氏说。
周翰对与澧兰同车本不报幻想,如能看上那女孩儿几眼,或是说几句话,他就满足了。俊杰真是死士!周翰想,俊杰那半条命也尽了。
澧兰明白俊杰和周翰做扣,满面绯红,低头上车,周翰为她开车门,发现她连耳朵都羞红了。澧兰不则一声,一直看着窗外。
“窗外的景色很好看吗?”周翰憋了大半天,缓缓说。
澧兰从窗外收回视线,发现周翰正凝视她。澧兰想排解尴尬,就问,“周翰哥哥,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周翰老实不客气地说。还不如不问,这下更尴尬,澧兰真是羞得无处藏身。周翰倒很开心,他本来是学生代表,父亲和校长以他的留学前景相逼,迫他放弃xue运回乡,他心有不甘。未想到机缘巧合,他和澧兰反而缔结了一生的良缘。他看澧兰双手交握,放在腿上,纤巧白皙,柔弱无骨的样子,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冲动,突然把她的手拉过来,攥在手心里。他感受到澧兰的震颤,她转头睁大眼睛,又羞又怕地看他,周翰盯着她,她又赶忙转向窗外。可她的手没有挣扎,任凭他握在手心里。女孩儿的手柔中带硬、小巧、细腻,光滑,令周翰心动不已。他摩挲、抚弄、攥紧,又岔开她的手指,与她十指交扣。他的每一个动作变化都令她颤抖,她是他的女孩儿,他一生的唯一,他将看顾她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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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