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凌好奇地从他身后探出头去。
只见那个被沈长河称呼为“钱殊先生”的男子不到四十岁的模样,容貌气质是读书人特有的清俊儒雅,穿的却是类似码头工人那种粗布短打,与他身上那浓重的书卷气格格不入。
至于他为什么穿成这样,李云凌却比任何人都清楚。
唐夫人这家地下赌场明面上是个供人赌博取乐的“灰色地带”,实际上做的却是帮人偷渡的非法勾当。近些年来大秦合众国外患频仍,内政也愈发严苛,合众国政*府对国内舆论、乃至民众思想控制也严厉到了一种令人窒息的地步,对民间资本的掠夺也愈演愈烈。许多建政初期对新政*权抱有幻想的文学家、思想家甚至科学家都因发表“不当言论”而被秘密警*察抓捕入狱,生死不明——
国家内政外交积弊丛生,此等人人自危的境地下,有钱的早就移民出国保平安了,而没钱的老百姓则有一小部分人通过像唐夫人这样的“蛇头”偷渡出国,大部分人的移民目标国家一般都是大洋国、法莱西等墟海对面的列强,但由于秦人自己的国家在国际舞台上就完全没有地位可言,因此出国的秦人除了极少数科学技术人才之外,大部分人在海外过得都很艰难凄惨;即便如此,出去“逃难”的秦人也与日俱增、只多不少。
由于合众国对偷渡的处罚极为严酷、抓捕也十分频繁,因此很多偷渡者都伪装成出海的工人,自然也包括眼前这位明显与其他穷困潦倒的偷渡者气质截然不同的“钱殊先生”。
“西南军政府将军?”
钱殊皱着眉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高瘦青年,又仔细回忆了一番近年来在新闻中所看到的关于沈长河的报导,这才将信将疑道:“请问阁下有何贵干?”
咦?这人的反应好淡定啊。李云凌仔细想了想,自己遇见过的人之中面对沈长河这般美貌冲击之后还能无动于衷的,此人还是头一个。
沈长河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请恕在下开门见山了。如今墟海列强欺凌我大秦国弱民穷,企图以武力强取豪夺我国的土地和财富,是以连年战乱、民不聊生。钱先生身为大秦的核物理专家,值此国家危难之际却要抛弃故国而去,恐有不妥吧?”
“哼,将军果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钱殊冷笑一声,不以为然地反驳道:“钱某归国之初也曾想过报效祖国,可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情将军不会不知吧?我若再不走,家人都要保不住了!”
“我理解您,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嘛。”沈长河点了点头,和蔼可亲得像个长辈:“可如果我说,西南军政府可以保护先生和家人,还能为先生提供最顶级的实验室和最充足的研究经费,供先生在核物理科学方面更上一层楼呢?”
钱殊犹豫了。
沈长河开出来的条件显然非常具有诱惑力——目前,只有西南、东北两大势力可以与上京国府抗衡,如今自己已因政见不同而成了通缉犯,若能得到像沈长河这样的大军阀庇护,比远渡重洋要更省心省力。可是……
谁又知道,这两大地方割据势力能“独立”到什么时候呢?若真有一天西南被上京国府吞并了,自己和家人还是难逃一劫。想到这里,钱殊定了定神,才缓缓道:“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沈长河微微一怔,笑了:“刚才只是建议而已,没有强迫的意思。”
“既然不是强迫,那么恕钱某难以从命。”钱殊冲着抱在沈长河大腿上不下来的女儿低喝了句:“小环,快过来!”
谁知,那小女孩儿一扭头,娇声娇气道:“不嘛!人家要和好看的大哥哥玩儿!”
“……”李云凌和唐夫人一起沉默了。
人才啊!小小年纪就知道抱帅哥大腿不撒手,将来定是个人物!
李云凌正在心里默默感叹,就见沈长河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温声道:“乖,到你爹爹身边去吧。”
“我不嘛!”
“听话。”
“就不!”
钱殊见状,恨恨地说了声:“这孩子!”
若不是碍于现场人多,他简直恨不得冲过去把自家不成器的女儿拎回来揍一顿。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去抓住钱小环的手,硬是往自己怀里拽,却不料钱小环居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还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气氛一度十分尴尬。
钱殊跺了跺脚,急道:“女儿啊,爹爹带你去大洋国,那里好看的小哥哥更多,好不好?”
“我不嘛!”钱小环撅着嘴抽泣:“他们全都没有他好看!我要这个大哥哥陪我玩嘛!”
“可是他已经二十四岁了,小姑娘。”
直到这时,一直看戏的李云凌终于发话了。她微微俯下腰去看着钱小环的眼睛,柔声道:“你今年也就四五岁吧?他这个年纪,足以做你的爹爹了。你的人生还长,以后跟同龄小帅哥谈谈恋爱多好,干嘛找个大叔?”
“咳咳!”沈长河故意咳嗽了两声,以示不满。
李云凌不理他,而是对着已经有所动摇的钱小环接着劝道:“还有啊,你别看他长得人模人样的,其实脾气特别凶,专门训你这样不听话的小孩子,知道吗?而且他还喜欢打人,尤其是熊孩子——打得你屁股开花!”
说到最后一句时,她甚至扬起手做了个打人的动作,吓得钱小环兔子一样地跳了开来,躲在自家爹爹背后警惕地盯着她看。直到此时,沈长河才莞尔一笑道:“好了钱先生,既然如此我们也不耽误您的时间,这就送您和家人出海。”
钱殊有些难以置信地看了他一会儿,才谨慎道:“……送我们出海?这里是……”
“这里都是将军大人的产业。”唐夫人解释道:“否则你以为以你一介书生这点本领,是怎么躲过那么多追兵顺利找到我们这儿来的?真是忘恩负义,嘁。”
钱殊一脸震惊:“这……”
“举手之劳,无足挂齿。”沈长河摇摇头,亲手交给他一摞文件,郑重道:“这是大洋国的护照,还有些银元。山高水长,先生此行多多保重。”
“这,这怎么使得!”钱殊面红耳赤地想推回去:“我既然已经拒绝你的邀请,无功不受禄,这些我都不能要!”
“护照写的是你和你女儿的名字,你还给我,我留着有什么用?”沈长河垂下睫毛,无奈道:“至于那些钱,于我而言九牛一毛,于你却是救急,就当卖你一个人情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不收下是不行的了。于是钱殊只得接过这重逾千斤的“厚礼”,难得的有些不好意思:“……钱某定不忘将军大恩,来日必有后报。”
沈长河低下头轻轻笑了一声,才道:“你想多了。我帮你不是为了让你报答,这里成百上千的人我都帮过,不差你一个。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科学无国界,科学家却有祖国。希望先生能够始终记得,自己是一个秦人。”
“这是自然,无需他人提醒。”
“那就好。”沈长河点了点头,从里怀取出一封信笺递给钱殊:“先生到了异国他乡,难免人生地不熟,如遇困难可凭此信去大使馆求助,那里有我的熟人,他们会帮助您的。”
“……”这次钱殊也没再推辞,痛快地接了过来,然后微微躬身道:“大恩不言谢,将军,就此别过了。”
沈长河微笑道:“先生,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