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忱舟已经预备着喊出一句什么来了:比如,一个应景的“不”字。然而事实上,什么都没发生。这场景实在是有些好笑,却又莫名其妙的令她感到悲伤:
她与他,就像两个默片演员,出演着不知所谓的荒诞剧本。
谢忱舟痴痴地望着站在这仅剩无几的阳光下苍白瘦削、不再年轻的男人,眼前之人羸弱似是随时都有可能坠落的身影,与记忆中那个高挑挺拔、意气风发的年轻军阀逐渐重合于一处,细水无声地融合成为一曲令人心碎的凄美哀歌。
“谢忱舟。”
不知从何时起,沈长河的声音哑了——谢忱舟仍然记得他原来的声线,虽然低沉却非常富有磁性的男低音,绝非如今这般、粗粝得仿佛砂纸与石器刮蹭时的刺耳。偏偏他的脸仍是摄人心魄的倾国倾城,对比着这样沙哑难听的嗓音,更让她感到后悔与惶恐。
是她害他,沦落至此。
谢忱舟心虚地应了声:“将军……有何吩咐?”
“离开凉州……离开秦国。”沈长河缓慢却清晰、一字一句地说道:“如果你我之间还剩哪怕半点情义,就请你务必答应我这最后的请求,好吗?”
他在哀求。哪怕被她折磨、凌*辱之时都未曾有过半点示弱的这个男人,现在居然开始用这样软弱的语气哀求她了——只可惜,这并不是她的胜利,而是他与她的两败俱伤。
“……为什么。”
良久,谢忱舟艰难地开口反问。不等沈长河回答,她便补充了一句十分突兀的表白:“将军,我喜欢你,真的特别、特别地喜欢你!让我留下来照顾你,可以吗?”
“可你令我恶心。”
不出意料的,沈长河平静地说出了最绝情的话:“我这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当初收留了你。谢忱舟,你甚至不配让我恨——因为你从头至尾都只是一个自作多情的可怜虫。”
停顿半晌,他复又微微扬起浓秀的眉宇,淡淡道:“你走或不走我无权干预,一切随你所愿。滚吧!我不想再看见你了。”
“……”
在此之前,谢忱舟早就无数次预想过沈长河会怎么骂她,可等到这一刻真的来了,她却还是有些措手不及。呆呆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她苍白的脸上逐渐渲染起一层泫然欲涕之色,随即竟真的哭了出来。
谢忱舟虽然哭得不能自已,然而始终十分安静;而沈长河则长久地沉默着,一时之间,斗室中寂寥无声。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忽然听见一阵细碎的铁链声响,却是某人抬起修长冰凉的手指,轻轻拭去了从她眼角不断滚落的泪水。
谢忱舟惊愕地抬起头,正对上沈长河近在咫尺那张憔悴惨白却俊美无俦的脸。他偏着头,手上的动作十分认真仔细,一绺长发无意之间缓缓垂落、散于脸侧,长长的睫毛微微敛下,一双深邃的绿眸望着她手臂上的“血洞”,目光温柔缱绻。
这是怎样一幅怪诞的画面:阴暗湿冷的地牢里,清癯瘦削、遗世独立的美人被自石壁四周延伸而来的长长铁链困锁着,可是他却立于唯一的光明之中,专注并且执拗地为一名年轻女子处理伤口。他所用在她身上的伤药,原本是用来为他自己疗伤准备的,而他如今身上所有的耻辱和伤痛,都是拜这名女子亲手所赐!
“将军,我对不起你……”
恍惚间,谢忱舟听见自己呜咽着说出了一直以来压在她心底的那句话。她就着他帮她疗伤时靠近的那一瞬间,蓦然伸手紧紧拥住他纤窄的腰身,失声痛哭:“我很小的时候精神受过刺激,其实我,我不想那样对你的……我被他们骗了!是他们骗我说你杀了我姐,利用我窃取情报害你至此!求你,我求求你,千万不要恨我,也不要对我形同陌路……好不好?”
直到现在,她仍然在说谎,也只能坚持说谎——只因真相更加不堪,只因……她甚至,不敢面对那个真实的自己。
对于她这一席“剖白”,沈长河只是轻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不答反问:“伤口还疼么?”
“……不疼了。”谢忱舟的眼泪还挂在脸上,愣怔地答道。沈长河抬手拂去她脸颊上的最后一滴泪,柔声道:“答应我,立刻离开这里、越远越好,我就原谅你了。”
再晚,就真的来不及了。
谢忱舟既惊且喜地张大双眼望着他,俊秀的脸上露出罕见的孩子气:“真的?不是骗我?”
沈长河替她整了整略显凌乱的衣领,温声道:“当然是真的。”顿了顿,他俯下*身附在她耳边,极轻地补充了句:“一路保重……小舟。”
谢忱舟离开后,沈长河独自站在原地,良久才轻轻地舒出一口气来。
“真的舍得杀了她啊?”身后的黑暗之中,有个女人的声音极为突兀地响起:“好歹也朝夕相处了七年,就算她是条狗,你也总该有点感情吧?”
她的语气吊儿郎当不甚正经,也很轻松,仿佛这里根本不是什么防守森严的阴暗牢狱、而只是寻常宅舍一般。沈长河没有回头看她,也不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径直问道:“还有多久?”
他问的没头没尾,女人回答得也福至心灵:“快了,老邓他们说也就是这两个月之内的事。”
“基辅罗斯那边怎么说?”
“你放心,一切已经准备就绪——他们在西陆战场上被罗曼帝国打得屁滚尿流,现在可是相当乐得坐享其成早日结束战争呢!”女人飞快地答完这一句,随即又急火火地反问:“可是还有两个月的时间,你……三天后就是终审,陈锡宁又岂容你继续活在这世上威胁他的统治?你早在李云凌为你换命之后就失去了那种‘力量’,靠自己的能力又逃不了,难道到时候指望我们几个老弱病残劫法场把你救走吗?”
沈长河微微一笑,道:“你们几个‘老弱病残’把她送出秦国就行,我没有别的要求了。”
女人一怔,随即失笑:“到现在还有心思开玩笑,我真是服了你!原来你不想杀她啊,我还以为经历了那些之后你已经恨死她了呢!啧啧啧,你跟你爹一样都是无可救药的圣父,宁可天下人负你,你也不负天下人!难怪当初毓秀那样对你你都能原谅她……”
“她如果自己不愿走或是被国府强行扣留,就杀了她。”
沈长河淡漠的一句话,成功地止住了女人没完没了的聒噪。后者也沉默了半晌,才郑重道:“是,遵命。”
三日后,“公审”如期进行。
依旧是空前隆重的大场面,依旧是新闻发布会一般的繁华热闹,唯独作为“主角”的沈长河却似乎变了个人一样,不再如上次公审中那般侃侃而谈、咄咄逼人,反而沉默寡言得仿佛一个真正的哑巴。
这次庭审的重点也与上一次截然不同。上次,控辩双方主要就“被告是否勾结新党意图叛国”展开论战;而这次,检察院像是“失忆”了一样对此事只字不提,而是开门见山地将一本厚厚的“书”在沈长河眼前晃了晃:“还记得这是什么吗?”
对此,沈长河只是微微眯起双眼,并不作答。这次的检察官也跟上次不一样,换成了个年轻的小伙子;他举起这本书,在不断闪烁着的闪光灯下得意洋洋地大声道:“由我来告诉大家吧,这就是西南军政府这些年来的财政收支记录!”
他转而又看向沈长河,冷声发问:“被告,请你向法庭准确地解释一下,这里面合众国历二十五年的三千万两白银支出,到底用在什么地方了?”
此言一出,在座之人皆是万分震惊。从古至今,对于任何一个从政者而言,“财权”都一直是个相当敏感的话题——无论之前为国家做过多少丰功伟绩,只要跟“贪腐”二字挂钩,这人的名声就彻底毁了,政治前途也算是彻底废了!
众人的目光于是纷纷落在沈长河身上。后者的沉默不语,也让所有人心中不祥的预感变得愈发强烈起来……
法官面无表情地提示:“被告,请你回答控方的合理提问。”
沈长河漠然垂下眼帘,长睫毛在下眼睑处投下一片瑰丽幽深的阴影。他似是迟疑了一会儿,才谨慎地开口问了句:“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请问检方,这所谓的财政支出记录是从哪里取得的?”
“我抗议!被告提出这个问题纯属恶意拖延时间,这与本案毫无关联,请法庭对其予以训诫!”检察官立刻大声反驳。法官也帮腔道:“被告,你应当先回答控方提问,再在经法庭允许的情况下发问。”
沈长河正色道:“法官先生,我是在质疑证据的真实性和来源合法性,请法庭准许。”
“……”年轻的检察官抿了抿嘴,复又冷笑:“这上面有西南军政府公章,岂能有假?”
沈长河笑了:“我身陷囹圄之后,将军府全部家当已被宪警部查抄殆尽——对控方而言,拿到公章也并非什么难事吧?”
“你是在怀疑检方捏造证据、栽赃陷害于你吗?!”检察官声色俱厉地指着他的鼻子喝道:“我们是检察机关,是为国家负责,怎么可能故意针对……”
“既然控方问心无愧,就请你按照法定程序,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沈长河一字一句道:“这个账本,究竟是怎么来的?”
“你坚持要问,是吧?”检察官被气笑了:“好,那我就告诉你,这是一位知情人士向我们检举揭发你贪污公款罪行时所提交的证据!”
“这位知情人士是谁?”
“为了保护证人,我们不能向你透露!”
“哦,看来检方自己都搞不清楚如此重要的‘证物’来源是什么了。”沈长河一挑眉:“既然如此,我也无法认可它的真实性。”
“你不认可有什么用?铁证如山,妄图狡辩抗法毫无益处!”检察官道:“我方现申请证人出庭!”
他之所谓“证人”,其实就是先后拉来几个原隶属于西南军政府的文官,用他们的证词轮番诘问沈长河。沈长河对他们连印象都没有,因而懒得多费口舌,三两句就打发走了这几位“战五渣”,自己则毫发无伤、甚至应对起来愈发从容。检察官见自己所做的工作毫无效果,脾气于是愈发的暴躁:“沈长河!你就算再负隅顽抗也是无用,反正你迟早……!”
“反正,我迟早都要被定罪的。”
沈长河替他把话说完整了,随即笑道:“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话,累不累?年轻人火气这么大,若是你站在我现在的位置上,岂不是要气到发疯。”
“你——!”
“肃静,肃静!法庭之上吵吵闹闹成何体统!”法官忙不迭地用力敲着法槌:“警告被告一次,未经法庭允许不得随意发言,更不得发表与案件事实无关的不当言论!”
转而又问沈长河:“请被告如实回答法庭,控方所称三千万两白银下落不明一事,是否属实?”
这一瞬间,全场寂静。所有人都在等沈长河的回答;而在不算太长的沉默过后,他也终于亲口给出了最后的答案: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