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身体力行地证明了小汤姆关于人鱼的说法并不准确。
尽管她刚从高热中苏醒时相当虚弱。
但在饱饱地吃过丰盛的一餐,喝掉了大副特地送给她用来压惊的一小杯白兰地后,阿尔的精神明显好了许多,脸颊也泛出健康的红晕。
而她胳膊上的那道咬伤更是在好好睡了一觉后就差不多痊愈了,身体活动如常。和小汤姆所说的——他的表哥因为被人鱼抓伤废了一整条胳膊的情况相去甚远。
这使得斯皮勒父子心情大好,危险性大大减少的人鱼无疑有了更多的“商业用途”,意味着更多的价值。
船员们因此接连得到了两次加餐,每个人都很高兴。哦,不,是除了小汤姆以外的每个人都很高兴。
“你不应该这么冒险,阿尔!”
小汤姆的脸前所未有的红。
之前他关于人鱼的说法如今被船员们认为相当可疑,很多人觉得小汤姆完全是为了哗众取宠,明里暗里地讽刺他。
但备受奚落似乎激发了小汤姆的某种勇气,他多次向大副提出他有关于人鱼的重要情报要汇报。可每一次大副连舱室的门都不肯让他进,不愿听他多说一个字。
在人鱼身上的多次受挫使得小汤姆难免对人鱼反应过激,他现在甚至听不得“人鱼”这个词。
“你才被它咬过,怎么能还揽下喂它的差事呢?万一下次运气差点——”
“小汤姆。”
阿尔不客气地打断他,有时候她真觉得小汤姆有点过于幼稚。
她搞不明白他为什么对人鱼那么反感,明明被咬伤的人是她,她自己还没有对人鱼产生什么实质性的厌恶,小汤姆就已然有了对人鱼恨不得“生啖其肉”的架势。
她冷淡地同他解释:“这种不讨好的差事不是我做就是你做,难道你想替我做吗?”
“我……”
不出阿尔所料,刚才还满脸凶狠、仿佛下一秒就能够拔刀捅死人鱼的小汤姆立刻变得畏畏缩缩,眼神躲闪起来。
“我还能比你更灵活一些。”阿尔无奈地笑笑,她对小汤姆的反应习以为常,“小汤姆,我想我更能应付得来。”
“可你上次就被它咬伤了!”
她又一次想起那条搭在浴池边无精打采的鱼尾巴,鬼使神差地把怀疑的念头说出了口:
“其实我觉得它不是故意的……”
“什么?阿尔,你疯了吧!它是个活生生的怪物!它怎么可能不是故意的!”
小汤姆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起来,他真的非常抗拒阿尔和人鱼接触,但她并不打算因为他过于激烈的反应改变自己的决定。
阿尔揉了揉耳朵,看了眼小汤姆,不想跟他继续争辩,实在没必要把时间浪费在这么没有意义的事情上。
于是阿尔拿起一大托盘专门给人鱼准备的食物,揣好大副给她的浴室钥匙,便道:
“快要来不及了,我先走了,回来再说!”
·
人鱼袭击阿尔之后,虽然阿尔最终有惊无险地脱难,但任何与它相关的差事依旧没有人愿意接下。
大多数船员的确不再相信小汤姆关于人鱼的说法,不觉得人鱼有着“一触即死”的能力。可他们毕竟都在不久前亲眼目睹了人鱼的凶悍暴躁与尖牙利齿,谁会去傻到怀疑如此凶兽的攻击力呢?
没人想要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更何况船长还不愿意付上足够诱人的筹码。
受伤的阿尔倒比其他瞻前顾后的船员平静得多,她不仅没有因为遭受攻击而对人鱼产生负面情绪,再想起人鱼,她还是既不怕它,也不厌恶它。
阿尔一直想着人鱼咬伤她后的古怪反应,却怎么也想不通想不明白——为什么它会进攻后表现得非常沮丧?
如果她是人鱼,她一定只会愤恨。
阿尔敏锐地察觉到那条人鱼有着绝不亚于人类的细腻情感。她对那条浴池里的人鱼越来越好奇。
甚至感觉到冥冥之中有某种奇妙的、不可言说的指引,正不停诱惑着她去接触那条人鱼。
可能是自我毁灭的冲动吧!阿尔在心底自嘲。
*
钥匙插进锁孔旋转一圈半,她打开了浴室的门。
舱室里静悄悄的,阿尔看向浴池,人鱼似乎沉到了池底,不见踪影。
这里的一切都和几天前没有任何区别,仍是富丽堂皇。人鱼并未如她想象地去破坏什么,她有记忆的几件摆设都还在原处纹丝未动。
阿尔轻手轻脚走向里侧的浴池,把装着食物的托盘放在浴池边,她没有试图去叫人鱼,或许它在睡觉,她不该打扰它。
然而正当阿尔转身准备离开,回去继续投身于那些枯燥劳累的活计时,阿尔听到鱼尾拍打池壁的响动——
她因而猛地转过身子去,看见那条刚才还没有踪影的人鱼露出了水面。
人鱼倚在浴池边,一只手托着腮,姜红色的头发蓬松地流泻一肩,那双原本喷着火似的眼睛安静了下来,满含惆怅和关切地望着她。
“对不起,我没想伤害你,你还好吗?”
暴风雨中被捕上岸时人鱼脸上的累累伤痕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
一如所有流转在坊间的传说,人鱼拥有着摄人心魄的美貌,能够引诱海船触礁的声音比夜莺更婉转,比山泉更清泠。
阿尔情不自禁地想起游吟诗人歌颂人鱼的卷卷诗篇。
过去她觉得它们过于旖旎浮华,但此刻被人鱼如此专注地注视着,她又非常确定地认为所有的那些诗加在一起,也抵不过眼下这条被狼狈困在狭小浴池里的人鱼的一个眼神。
可惜本该“咄咄逼人”的高傲人鱼现下却显得分外心虚,不知所措。
“我以为,嗯……我的姐姐都说水手全是一帮龌龊的臭男人,对不起,我当时实在太害怕太生气了,完全没有注意你其实是——让你白白流了那么多血。”
“你……”阿尔被她倾吐人言的流利震撼到了,发觉人鱼识破了自己的女扮男装后,更是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我不怪你,你当时的状况不太好,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人鱼抬起因沮丧垂下的头,一双眼睛亮晶晶的,阿尔再一次证实了自己心底里对人鱼的判断——眼前的应该是“她”,而不是“它”。
“那你好一点了吗?我这几天都在想着你。你有用草药吗?我知道海里有一种很合适。”她甩了甩尾巴,“但我现在没办法去采给你。真的对不起。”
“别这样。”
阿尔轻轻摇了摇头,她微笑着,克服了心中最后的那一丝恐惧,走近了人鱼。
人鱼收回托腮的手,鱼尾紧张地拍打着水面。她保持着仰头的姿势看着阿尔,美丽的眼睛里写满了纯净的期待与信任。
“我没生气,我才应该说对不起,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被困在这里。”
“如果不是你,我现在已经被活活晒死了。”人鱼反驳道,
“他们都很怕我是不是?那帮臭男人吓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她伸出手触向阿尔的脸颊,阿尔没有回避,任由她抚摸着自己的脸。
人鱼的手掌上生有一个指节大小的蹼。她好奇而温柔地看着阿尔,目光像来自某种凶恶却单纯的幼兽。
阿尔感觉被她抚摸过的地方凉凉的,有一点湿润。如此近的距离,让阿尔再次嗅见了人鱼身上的味道,不太像是鱼,更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大海。
“我想知道你的名字。我叫莉塔。”
人鱼离阿尔太近了,她感觉到莉塔微凉的、带着海洋味道的气息将她团团包围,但阿尔并不觉得恐惧,反而感到一种婴儿回到襁褓中的安心。
莉塔不等阿尔与她互通姓名,就已经按耐不住急性子迫切地追问:
“我吃了一点你的血,发现你的炼金药水已经快要失效了,他们会发现的!你还有备用的吗?”
“为什么你在这里?我知道你和那些恶心男人不是一路人,但你是打算要怎么办?”
“你喝下药水来到这条船上,是想把这些垃圾全部处理掉吗?”
“我……”
阿尔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更加确信人鱼的魔力。
她鬼使神差地在浴池边坐下,不知道为什么,阿尔就是不想让人鱼仰视自己。
而莉塔那一长串的古怪问题也完全没有让阿尔感到冒犯。她只觉得这条“未经世事”的人鱼对事情的刨根问底非常可爱,莉塔问出什么都是正常的,她也乐于为她逐一解惑。
莉塔比阿尔更加主动,她完全没有询问阿尔什么,就已经先行解开了阿尔勉强束在脑后的头发,动作之熟稔之自然,仿佛莉塔同阿尔早已重复了千百次。
阿尔与夜同色的发丝瞬间披散在肩头,人鱼亲昵地以手代梳地为她整理头发。莉塔那双漂亮的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阿尔,人鱼的眼睛里好像又燃起了火,令人口干舌燥的火。
她们挨得太近了,近到呼吸相闻,近到她们的心跳似乎在悄然之中同步了节拍。
“我叫阿纳斯塔西娅。”
她垂下眼睫,以为会同自己一起埋葬的故事势不可挡地顺她的声音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