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周围是一阵极响的蝉鸣,“嗡嗡嗡”,随着热浪,一阵阵地扑下来。
霎时,蝉声又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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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漓回过神,已经被爸爸拽着书包带子拖进外公家。
手机在裤兜里响了声,微博热搜提示“重点高中刑事案件最新爆料,教师涉嫌……”没看完,客厅传出了吵架的声音,越来越响,是妈妈和外公。
老人喊:“让你陪我去吗?不麻烦你,哪来那么多话!”
“您不适合去那么多地方!我怎么放心呢?”
“不放心什么?啊?得得得,甭说那些没用的……”外公极不耐烦,大步走向客厅旁第一个房间。他走过去的那一刻,转头和林漓对视了几秒。
林漓这才看到外公现在的样子。在他还没上学的时候,林漓曾经在外公外婆的家里住过一段日子。外婆去世后,林漓开始被妈妈带在身边。仅是偶尔几个春节前后的几天时间里,林漓才会见到外公,但基本没有接触。那时候,外公喜欢呆在阳台或者卧室,而林漓逮着过节的机会几乎也只会刷手机、看电脑。
这个老人对林漓来说,熟悉又陌生。
林漓在脑子里寻找和面前这位老人有关的记忆,然而一切印象都变得模糊。
现在这个外公特别瘦,骨头似乎快要撑破黝黑的皮囊。他生气的时候,耳尖有个明显的深肉色凸起不时地抽动。脸部的皱纹把深色圆形的老人斑挤扁。平头上本应是灰白的短发,仰仗着染发技术一鼓作气,变得黑而油亮,无奈其发系稀薄,粉色的头皮和发根的每一簇白色都在提醒着无情岁月。
一副倔老头的样子。
不好应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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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先跟到了卧室里面,声音有些大,一会儿都没出来,随后爸爸也走进去劝。
林漓背后的书包原本倚着爸爸手臂,一下子失去依靠,连人往后倒下去,幸好慌乱之下一手握住了沙发的扶手,人重新坐稳了。只是刚刚甩出去的左脚踢到了爸妈并行的行李箱,两支全倒了。林漓注视轻易倒地的行李箱,有些疑惑。
他弯腰扶起箱子的时候,卧室的房门猛地打开,爸妈都被外公轰出来,房门又“砰“地一声关上。
妈妈冲进厨房,猛地灌了一口水,非常激动。
林漓走到妈妈身边,问:“那我是不是可以一个人待着?”
“你又想往哪儿野去?”
“咱们母子俩彼此间有些信任行么?我一个人在家,一定会到处疯吗?何况人家外公这里……”林漓指指外公的房间,“不明摆着吗?老人家有要紧的事做,不方便收留我!”
妈妈没有搭理林漓,在房门口喊着:“爸!你要是出门了,我们俩也不在身边,林漓一个人在家里怎么办啊?爸!”
不一会儿,房门重新被打开,外公露出无奈的面色,望着面前焦虑的女儿,扭头瞧那一直在隔岸观火的少年,重重地叹气,又把门甩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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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站在门外面,嘱咐林漓:“你小子好好待着。附卡给你们用,有什么事情给我打电话。我走啦。”林漓站在门里面,看父母提着各自的行李箱离去,关上了门。
屋子里变得很安静。忽然,不知道哪里传来了“当、当、当”的声音,一共敲了6下,林漓四周望瞭望,瞄到头顶上方有个老钟。林漓叹着气,望向外公卧室那扇依旧紧闭的房门,走过去,诚恳而小心地问:“外公,您该饿了吧,要不我们出去吃饭?我妈给了信用卡。”说完了,里面没什么动静。林漓再把耳朵贴上卧室的门,虽然听到一点点声音,但听不清楚。他又等了会儿,卧室的门还是没打开,等不下去,他尝试地推门进去。门上的锁洞已经被拆掉。
林漓地往房间里伸脑袋。
外公坐在床边,捧着什么在看,听到林漓走进来,快速地将手里的东西塞进枕头底下。
“那个——外公,我们能去吃饭吗?”林漓一个字又一个字地吐出来,小心翼翼地往前探步。
在外公眼里,这一刻是喜剧性的。借着带花纹窗玻璃透下来的光,他能看到林漓往房间里探步,向前伸直了两只手在乱动,缩着脑袋,曲着身子,形态滑稽。
林漓的眼里,这一刻完全是十足的惊悚片。光线不足、尘味浓厚的大房间里,中间放着偶尔挤出“吱吱”声的木床。床边坐着一个身处于阴暗处的看不清脸的老人,呼吸声沉重。老人沉默着,一直没有回答自己的话。这种场面,把林漓吓得汗毛直立。
林漓哆嗦地问:“外公?我看不清……”
那黑影,向门口旁一堵墙抬手指了指,叫出声:“你开灯啊!”
林漓退回房间门边,好不容易摸到墙上一个类似开关的盒子。“咔”一声。房间亮起来,他惊了,懵了会儿,往门外看了看,再往卧室里瞧着。卧室的摆设,让他有种时间被停止了、甚至是倒退的感觉,里外的装修完全不是同一个世界的。外面大厅是妈妈今年初唠叨着重新装修过的,简单的灰白相接,无棱无角折叠的智能家居,适宜独居老人的生活。而卧室没有任何变动,房间一角坐着老旧的电视机,成堆从地面迭起的纸书,高高垒起的CD,桌面上能看清有三台以前样式、厚度不一的笔记本电脑叠在一起,其他的都是成堆的杂物。此外,房里剩一个全木雕花的衣柜,加上老式大木床,木头的湿重味道弥漫在整个房间里。
外公坐在床上,看林漓来回地转动脑袋,喊出来:“你看什么?没见过这些啊?”
“……哦!”
“不是说要出去吃饭吗?”这时,外公从床上站起来了,将他推出去,自己也走出来,随后带上门。他整了整自己的衣服,把头发往后拨,低头和林漓说:“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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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公交,两人走进一间饭馆。
这家店远离车水马龙,躲在深巷里,馆名“岁月红”刻在红蓝相间的牌匾上,匾下是仿照的京式铁钉木门,进门的时候还有一栏木门坎,室内放着林漓没听过的音乐,服务员身着旗袍或马褂,油光满面地笑脸相迎,把两人引到了被一扇扇屏风隔开的红桌子旁坐下,只留下油腻黄黑的菜单和两盘凉菜。尽管饭馆的装修杂乱无章,还不太卫生,馆内却是异常热闹的。即使屏风外的其他食客大多是老年人,嗓门大,流动少,饭馆门前依然络绎不绝。
外公没有看菜单,直接在下单用的铁板白纸上下笔,飞快地添上几道菜名。林漓看着外公手中那仍然是油腻腻的铁板,头皮发麻。这种点菜的方式,他在以前的旧电影中看到过,比起现在餐厅普及的平板联网电子菜单,这个饭馆显得又旧又慢,苟延残喘着想要挣扎出一股情怀,好应了它的名声。
林漓又瞄了一眼面前黑得发霉的菜单,没敢拿,更不愿意看,皱巴着脸念叨:“这里的菜一定很好吃!”
“你来过?”
林漓环顾四周,手指在头顶上绕了几圈,说:“这不明摆着吗?菜式是唯一的亮点——”
“这倒未必。这家店从我高中毕业那年开张一直做到现在,人依然很多。呐,往这里后面走出去之后,是我们的高中。你以后——”外公抬头想接着说,瞧见仍一脸嫌弃地四处张望的林漓,不禁翻了个白眼,没有说下去,招呼服务员来点菜。
“我们需要来这么远的地儿吃一顿饭?”
“今天先带你吃点好的。”
“啊,我会替我妈感激您的。”
“场面功夫得做着,以后饿了用这顿顶饱。来来来,多吃点!”
林漓往嘴里送了口凉菜,听到这句,心先凉了半截。他手机响了,屏幕弹出几条邮箱信息,还是决定先执行心里的大算盘。
这时候,爷孙俩坐在彼此的对面,注视着对方。
这场面,在林漓的脑海里,是宏伟的,是两个男人的对话,是自己的战场!
几个月的假期能不能出门,看现在了。
他见此刻对面的外公,坐得笔直。这么一个七旬老人,染色的黑发没能敌过岁月的遗痕,竟还能透出一股不输自己的气势。林漓赶紧也挺直了腰板,装模作样。
外公吸了一口茶,一声“啊”,呼出了口中的热气,看向林漓。
“外公!”林漓坚定而大声地喊出这二字。
“不行!”
“我还没说呢?”
“你妈妈说,不管你想做什么,我答不行就可以。”
“我不过到附近的城市旅游。我妈是和您说夸张了,您不需要担心我的。”
外公一听,挑眉,问:“和同学约好?”
林漓本来兴致勃勃的脸一下变得阴沉,说:“我自己去。”
“不是和同学?在学校没有认识的朋友吗?”
“您不知道我转了很多次学校吗?”
“转校和交朋友有关系吗?”
“您扯远啦——”
“那扯回来了也不行。”
后来林漓还说了很多,可外公没有动摇。酸辣的菜香堵在鼻口,加上嘈杂的环境,必须放大的声量,他最后口干舌燥,一下吞进整瓶可乐;对面的外公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面孔。而手机不断跳出了信息提醒,林漓瞄了眼,再看看固执的外公镇定地一口口吃进鲜辣酸香的鱼肉,很心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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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上,爷孙俩没有交流,各自看着车外的夜景。一盏盏掠过的黄色路灯背后是无限夜幕。远处摩天大楼的大显屏上广告各色,楼顶时而青光乱射,穿透厚密的灰云。而云里一下亮了一大片,一下又暗了,一下又在不同的地方亮起一大片,又再暗了,似有妖魔出没。窗外逐渐变得模糊,玻璃上刹时出现密密麻麻的水滴。
外公伸手把窗拉上,但还在往外看。
林漓几乎贴着外公的脸旁伸过手,指着远方说:“那边像电影吧。”
外公耸肩,把林漓的手推开,没回话。
公交车停在一个站台上,吵吵闹闹地冲上来几个穿着校服、身材高大的学生。他们在车厢中站着,几个人分一包零食,同看一台游戏机,时不时发出高昂的笑声。学生不顾旁人的打闹,引起了车尾位置上林漓的注意,而车里的乘客有些默默戴上耳机,也有些瞥了学生一眼,皱着眉,小声抱怨。
林漓侧过身和外公搭话:“他们是高中的吧?”
外公没有回答。
转过头,林漓发现外公也在看这帮学生。
这时候自己的手机震动了一下,邮件里发来酒店的预订确认信息。林漓又望向旁边的外公,他眼里盈盈闪烁,有什么在动。
心里有些慌乱。窗外缀着灯光的黑夜,越显迷离。
走到家门前,林漓一下挡住外公伸出的钥匙,忍不住试探道:“您刚在车上是不是哭——”
外公没等林漓说完,不耐烦地插了一句:“不让我开门你是要睡外面吗?”
林漓噘着嘴,气头上来,把刚刚的问题吞下去。
“——那让我开门,”外公往门孔插钥匙。
林漓笃定地说:“不然我们做个交易吧!”
“你小又想说什么?”
“您下午的时候不和我妈吵架了吗?我爸妈不让我们俩去做的事情,我先陪您完成,然后您答应我出门的事情。”
外公想了一会儿,而后一脸认真地看着林漓,张着嘴巴,又顿了顿,终于说:“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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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分别坐在客厅茶几两边,面向着对方。
林漓信心十足,双手交叉于胸前。“我们首先需要一个计划。您先说吧,您想做的是什么事?”
“高中同学聚会。”
“什么?”林漓笑出声来,在茶几下舒坦着双腿,放松地说:“就这点事儿?我妈今天能这么纠结?”
“谁知道她?”外公边说边把油亮的头发往后面拨。
“不过,同学……聚会?您都这岁数了,找一大帮老人家……要干什么啊?卖保健品吗?”
“说什么呐?”
“您想折腾的话,可以去旅游呀!什么欧洲游轮的,像我爷爷奶奶那样,还花的他们儿子信用卡,多带劲!我可没听说他们两老现在还有什么高中同学聚会的。您这招可真新鲜!”
“那你这交易还做不做?一句话痛快点!”
“做做做!一定给您把事儿办好!您把老同学的联系方式给我。我给您一个个电话拨过——”林漓边说边伸手去拿桌上外公给他准备的茶。
“我……没有他们的电话。”
手一颤,杯子没端好,几乎把茶全撒了。林漓拨了拨裤子上的水,抬头惊讶地望外公,几乎是喊出来:“开什么玩笑?没电话?”
外公两手往外一摊,说:“我们现在没联系了嘛,所以我手里没电话。”
“既然都没联系,现在办什么同学聚会?”
外公眉头一皱,不服,只能回嘴:“你哪来那么多问题?”
“但是,没有电话,怎么找人呢?”
“我有我们班长的地址。在江西温汤。”
林漓吃一惊,音量变大:“还要去外省?”
“嗯。”
“那您怎么知道他的地址啊?不是没电话吗?”
“两个月以前在医院偶然遇到了,他硬是只留了我这个的。”
“没给电话、只留了地址?不靠谱啊——”林漓忽然想到点什么,又问:“诶不对。您在医院碰到的班长?”
“——哦”外公端起茶壶,往自己的瓷杯里倒茶。
“您在医院做什么?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瓷杯没有倒满,外公放下茶壶,说:“体检啊。”
这场景,令人感到熟悉又怪异。林漓面露疑惑。
外公问:“小子,怎么,觉得我这一趟是要完成什么遗愿清单吗?”
“很多电影里是这么演的。不是有那种……啊……快……走了……的人……才做一些……自己一直不敢做的……疯狂的事么?”
外公反问道:“只有人快死了,才能做疯狂的事吗?”
“您也觉得这疯狂吧?”
外公端茶喝着,不想理他。
“那不是和医院的事有关的话,为什么要做这个聚会?”
“你带我找着班长就知道。”
“为什么?难不成是班长让你办的聚会?可他为什么不自己去弄呢?”
“你《十万个为什么》里出来的?”
林漓不解这“十万个为什么”是什么,也顾不着了,又问:“可现在只能找到这一个班长?”
外公又拿起茶壶,往瓷杯倒茶,并点头。
“班长和其他同学都有联系吗?”
“不知道。我想到班长那儿,他会有同学的电话吧。”
“可万一班长也像您一样没有其他人的电话呢?”
瓷杯满了,茶溢出来,湿了茶几旁边的书,林漓慌忙过去拿起抹布印干流窜的茶水,拿起茶几上的书把水甩掉,却听到外公小声地叹着声。
林漓觉得自己说错话,安慰道:“要不这两天我们就出发吧,我们坐高铁去找您的班长,我查查现在还有没有票,”林漓拿出手机划拉几下,皱眉又说:“明天还是有票的。不过回来的话,票都在晚上出发的,您看怎么样?”
“可以,能去就行。”
“身份证信息您填一下。我把这抹布洗洗,”林漓将手机递给外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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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漓在手机上订了两张票,洗了澡,回到卧室,蹑手蹑脚地摸索着,终于在大木床旁边外公给放好的折叠床上躺下了。
折叠床的各条金属管子交叉,稍稍动一下都会相互摩擦,发出“吱吱”的声音,所以林漓不大敢动,躺得有些僵直,不舒服的姿势搞得他根本睡不着。外公在自己的大床上倒是睡得轻松,直打呼噜。
这么大的房子,只有一间卧室和一台空调。
林漓轻轻地掏出手机,屏幕亮出一片天蓝色,底下山水相映,是这次想去得地方。他用手指搓了搓屏幕,暗喜离自己的计划更进一步,但又想到外公。
一个七旬老人的一群老同学们,到底是有多大的吸引力,能让外公放下清福,为他们东奔西走?
不知怎的,林漓想起了自己以前的同学。
对于同学情谊这种东西,林漓自以为没什么特别的。因为自己父母都是业务骨干,工作需要到处走,又不希望林漓变成新闻里的“留守儿童”,于是在他初中毕业以前,妈妈坚持要带着他四处跑工作;也因为他们工作的时间和地点无法固定,林漓转校成了常事。如果这九年换过的班级全加起来,能称为他的同班同学的人足够组成一般学校的半个年级。
他努力地想,发觉自己记不住那些人。勉强想起来的几个,模样都是模糊的。这几个想起来的同学,一开始还是很友好的,因此林漓转校前留下了手机号码,可他们从没有打过电话,所以往后即便遇到几个处得比较好的同学,转校的时候林漓再也没给谁留电话号码。他在很多的班群里,从来不退号,也不说任何话。他不参加任何形式的大大小小的同学聚会,反正也没人主动或者单独地邀请他。林漓认为自己是不在乎这些的。
那九年,自己过得像个老者,漠视别人的雀跃欢喜,总之于己无关。
他想,外公现在经历的事情,以后一定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因为他既不会成为那个要找同学的人,也不会成为那个被同学寻找的人。这给自己省下很多麻烦啊,可现下居然越想越烦躁,更加睡不着了。
他观察着这个黑漆漆的卧室。这张折叠床的前面是一扇关得紧紧的大窗。对面楼的住户还没睡,几盏大白灯开了,亮光穿透窗户的卷花纹厚玻璃射进了卧室里。窗下墙体向后延伸出一个较宽的窗台上,放着一个装裱好的字幅,白纸黑字,无属无题,四行一首怪诗:
旧语月有桂
百丈蟾余泪
西河刚补过
桂上斩即合
窗台下是一张大桌子,上面有几台笔记本电脑,一台厚重的电视机,桌上和地上书堆和唱带,这些物件的年纪似乎比外公的还大。灰尘的味道太重了。林漓感觉再用些力气呼吸,就能吹起一阵尘。
这些物件和自己家房间里的东西,性质都一样,只不过笔记本电脑变成平板搭配套的投影键盘,电视变成墙上的玻璃屏幕,纸书变成电子阅读器,唱片换成手机里的电子音乐。
半个世纪过去,这个社会好像变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只有脑袋敢动,身子僵着好久,他实在难受想翻身换个姿势,折叠床一下发出很尖锐的声音。林漓担心地往外公那边看过去,打呼噜的声音似乎早停了,周围静能听针。
顿时,外公低沉的声音喊出来:“大晚上不睡觉,干什么呐?”
林漓吓一跳,开始打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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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走进厨房给林漓装一大碗温水。
林漓坐在椅子上,手捧着碗,碗口比自己的脸还大,又看看外公。
“小子,喝啊。”
“呃——”林漓打了一个响嗝。
“赶紧的,我以前也用这个办法。”
“呃——”林漓端着大碗,面色疑惑。
外公拍拍林漓的脑门,按住他的头,把碗推到他嘴边。
林漓很快地灌下这一整碗水。“呃!”这一声尤其地响。
“没道理啊?”
“呃——外公您为什么要去找您的同学呢?”
“闲着也闲着,找找老同学呗。”
“呃——可您为什么又不和他们联系了呢?”
“你问那么多干什么?”
“呃——这一路肯定免不了要问您的,倒不如现在告诉我——呃!”
外公望向桌上空着的碗,慢慢地说:“我以前打嗝,喝的水比这个还多。我坐第一排,那时候下午第一节物理课,大家很安静。我们老师在上面讲能量守恒,我突然开始打嗝。我的脸一下涨得通红啊,火辣辣地,紧张又尴尬,觉得那个时候似乎整个教室里的人都在看着我。我同桌拿起我的水杯,打开盖子,推到我嘴边,让我一点一点地喝下去。我慢慢地喝,一点点地喝,竟然就不打嗝了。后来——”外公不说了,头低下,望着地板。
“呃——后来?”
“后来——啊!”外公一下提高音量,朝林漓吼一声,特别响。那阵声音好似汇聚成一股暗涌的力量,在客厅里回荡,又飞入窗外闷热的空气里,打破这个沉寂的夏夜。林漓有些呆愣,察觉到饭厅对面楼层的一个房间的灯顿时亮了,那边的窗口闪现一个黑影,朝着这边白炽灯下的爷孙俩看过来。在这种惊吓、无奈和略微惊悚相互交替的复杂感观中,林漓发觉自己不再打嗝。
“哈!还是我的招儿管用。好,睡觉!”
“诶?那个同桌咧?您那个故事说完了?
外公耸耸肩,说:“嗯。我很久没见过他。”
“为什么?”
“拜托你不要老问为什么,‘问题少年’!明天还要出远门的,赶紧去睡觉吧!”说完,外公转身往卧室里走,进门前还顺手打下饭厅的灯。
林漓瞬时又坐在漆黑里,方才对面楼的光亮全都消失,四周是彻底的黑,完全看不见任何事物。
林漓坐了好一会儿,睁眼后,周围依然是这般怪异的黑暗,仿佛一切都不存在,自己仅仅是这黑暗中的一抹意识。
后来,不知道怎么就回到卧室里躺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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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早上,林漓和外公坐的士来到车站。
“还要打纸票……”
嘟嘟囔囔地,他在自动取票机取出车票,坐在外公旁边。而外公伸长手,把车票伸到手所能及的最远处,眯着眼睛查看车票信息。
“要不要我举着车票站到那儿?”林漓边说边指着离他们座位百米外的饮水机。
“我忘带老花了。”
“那岂不是我溜了您也看不到啦?”
“即便我看不到,你也不敢跑。”
“您又知道我不敢跑?”
“我还不信是你妈妈不准所以你才走不了的!缺钱了吧?”
林漓给外公立起大拇指。
“就你一个孩子,爸妈没少给你零花钱吧?都花光啦?“
“以前不懂事,跑的地方多,花得也快!”
“那打个零工呗,自己攒攒。现在很多孩子都这样。”
“我有呀。只是总要补课,放学剩下的时间不多。不过是差那么一点点,几百块,我妈不肯,找各种理由打发我,还把我送您这里来。”
“肯定嫌不安全,你妈妈才不喜欢你出门。”
“她是怕人贩子把我拐跑。”
“你小子这么麻烦,卖不了多少钱哒。”
林漓白了眼,说:“其实要不是之前出了点小事,我妈也不会这么紧张。”
“什么事?”
林漓灵光一闪,说:“嗯,是这样的。有一次,我们一群人去到云南的一片原始森林,发现林子里有个小屋子。我们爬了一天又累又困,于是准备在这个荒废的屋子休息一晚。那天晚上,我们在玩游戏,结果屋子里地下室的门突然打开。我们每个人都进去,看到很多发霉的老东西,我们每个人都拿一样自己喜欢的走出去。可是,到那天晚上,我们发现有个队友不见了,然后……”
“真能扯,你还未成年呐,哪里看的限级电影呀?”
好吧,被发现了。
“你说的‘小事’……充其量你是摔断胳膊或折条腿。”
“您怎么又知道?”
“这么一惊一乍的干什么?你妈妈告诉我呀!小子你说实话不行吗?”
“实话太无聊——”
“你小心刺激过头,真惹上什么跟着,”外公顿时停下,望向林漓身后,表情变得惊恐,张大嘴巴。
林漓双拳握紧,猛地回头,身后却什么也没有。
“看吧,这日子是平凡的,你也习惯。真要是有什么刺激过来,你根本把持不住。年轻的时候想追求刺激,根本都没想过能不能承受所有结果吧?”
林漓不耐烦地回一句:“真能讲道理!”
“爱听不听。”
准备上车的广播响起。
林漓站起来,接过外公手里的行李。
“啧啧啧,外公,几天而已,这一大包怎么回事啊?”
“带一点礼物。”
“这是‘一点’礼物吗?”林漓来开拉链,里面都是没见过的零食,边看边喊:“您在哪儿找这些吃的啊……这色素、防腐剂,那么多化学物质,还能吃吗?”
“我们那个时候吃的就是这些!”
“这都是厂房倒闭之后流出市面的吧?您可别吃了,当心拉肚子!”
“我记得班长以前挺喜欢吃这些。他那会儿总能拿出一些零钱,什么十块、五块、一块的,书桌里也时常有各种不同的零食。不知道他到底爱吃什么,就都给他买了点。”
林漓从包里摸出红色的一小包,边读包装边问:“辣……条?好吃吗?”
“嗯,这里反正有两包,你可以吃这包。”
“我吃不了辣。”林漓把包装翻过来,找着什么,又讲:“油乎乎的……生产日期没过吧?您可别让老人家也吃坏了!老人家可折腾不了来来回回地跑厕所哟!”
外公一报纸拍过去,喊道:“浑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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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路,林漓拉着外公下速铁,又出车站,上的士,又下的士,最后站在温汤的温泉广场上。外公一直在跑路程。嘴唇发白,脸色呈青,挺累的样子,但总不说。
林漓更饿,没注意到外公,只指着附近一间人多的饭馆,说:“先填饱肚子。”
两人走进饭馆,点菜坐下。很快地菜端上来,林漓边啃几口面,刷着手机,说:“这边真不错。有个天然泉眼,带微量元素,还说能抗癌治病。”
“我知道。”
“您什么时候来过?”
外公手里的筷子夹起面条,悬在碗上,像是在想怎么回答,而后筷子抖了抖,回答:“就我年轻的时候。”
“这地方看起来大多是中老年游客,您年轻时候怎么想到来这里旅游?”
“哦,这不有温泉嘛,以为挺好玩的,就过来一趟。只不过我以前看到那口泉眼,现在已经枯了。”外公说完,端起碗把汤一饮而尽,在放好筷子,拿纸巾擦嘴,看着林漓。
林漓放下手机,赶紧地扒几口。
饭后,外公用手机结帐,再问路,确定原先的方向没问题,和老板道谢。
林漓步伐较快,外公很难跟上,却总没想让前头的林漓走慢点,自己吃力地尽量跟上去,后来实在太累,喃喃地抱怨几句,只好停下来。
“那您先坐会儿,”林漓向身后的小商铺里的店员小哥再一次问路。店员的手势简单的比划两下,林漓转过身朝着手势指的方向看,又看了眼外公,老人坐在位置上,身体大幅度地喘动。
林漓转身向外公走过去,下意识地又站住。至此,他仍无法相信这个老人辛苦追寻的背后,竟只有一个极简单的意图。甚至,前一晚的时候,他还假设过整个故事的阴暗面,外公想要的是报复,毕竟恨意对生命的助力,比任何其他理由都更为深远、长久。
身后的电视节目,一个清脆响亮的声音传来:“第一个凶手,就要出现了!”
林漓立即走出自己的胡思乱想,深呼吸一口气,自己手上还拎着一袋沉甸甸的零食呢,再次把这个念头打消。
今天的阳光太毒了。外公摘下帽子扇凉,却让皮肤也暴露在外面,不久便汗如雨下,不舒服地叫着林漓。
“欸!外公,我们再走一条街,往左拐个弯就到!”
外公很快地从位置上站起来。
终于,爷孙来到目的地的公寓大楼。林漓往楼梯里迈步,外公却一动不动。
“您怎么啦?”
“你等会。”
“您在酝酿感情吗?”
外公没有答。
班长住的小区挺奇怪——每栋楼的设计完全一样,独栋且一致朝向西;连结每栋楼的小路,新得仿佛从没有人走过;四处没有任何花草与树,周围显得光秃秃的;一切都那么死气沉沉。
外公暂时不愿上去,林漓只好陪外公在公寓大楼前站着。任毒辣的阳光猛刺下来。他好像能听见皮肤的毛孔热得舒张,喘息着,伸展的细毛刹那间变得焦黑,传来“嗞嗞”的声音。
他看向外公。老人依然直直站立,低头,眼睛望着不远的地面,咬着嘴唇。
外公不是……自己想来的吗?
“好!走吧。”说完,外公推林漓往前走。林漓一个趔趄,差点摔在台阶上,被外公很有劲地往上一提,站好站稳,好似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地跟外公上楼梯。
到六楼,两人停在一户门前。
林漓又望外公,他的脸虽没有表情,但呼吸越来越急促。他下意识地把手搭在外公的肩膀上,发现外公有些颤抖。他等一会儿,小声地、轻轻地问:“您是不是……欠班长很多钱啊?”
林漓的腰板挨一下。他仰起头,手往背后摸过去,挨打的地方火辣辣的,埋怨地看外公。
外公没管他,还是站在门前,不敢按铃。
林漓下定决心要报这“一掌之仇”。他一小步一小步地移动到大门旁边一点的位置,以一种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抬手摁了下门铃。屋子里有一阵音乐。
外公瞪一眼林漓。
顾着挑衅,林漓再摁一次门铃。
外公睁圆了眼睛,鼻孔张大,想发火却又不敢惊动门内的人,按住还想把手抬起来的林漓。
门的另一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来啦……”
门打开,一个奶奶站在外公和林漓的对面。
“您是,老头儿那同学?”
“嗯。班长在吗?”
这位奶奶的倦容上掠过一丝哀伤,没有回答,只作手势让两人进门。
外公一下懂了,跟着走进去。
·
三个人坐在客厅的木沙发上。家具很新,散发一阵廉价的、有意为之的“木”的气味。面前的茶几上,水壶煮着水,“咕噜、咕噜”的声响,短暂地掩盖着一些不知所措和无声的尴尬。低头不说话的外公,神情凝重的奶奶,都盯住水壶。
林漓想到什么。不能没礼貌地东张西望,同时自己又很拘谨,他只敢慢慢地转动着眼珠子,或实在看不到的位置,就微微地转动脖子,最后在饭桌上方不算特别高的位置上发现一个钉在墙上的红色柜子,里面有蜡烛、红灯,三柱香插在炉中,和一个牌位,上面的名字写着杨铭。
是不是盯得太久?林漓收回目光。
外公和这位奶奶,在水煮开以后,才开始说话。
这位奶奶先开口:“老杨一直想找你们聚聚,但实在有心无力。那天在门诊遇见您之前,医生已经讲他日子不多了。我们一回来,他开始收拾以前的东西,想要等你来的时候,亲自给你。有几天特别精神,还站起来,动来动去,看了看外面,给花浇水,哪曾想那么快给送进急诊室,人就走了……”
“嫂子,您节哀。”
“那个,我还留着老杨收拾好的那个东西。您坐一下,我去拿。”
林漓抬头又快速地看了眼上方的牌位。不一会儿,女人已经拿着一个木盒走出来。
“来,您看看。”
外公捧过木盒,没打开,一会儿后再问:“班长他还说什么吗?”
奶奶遗憾地摇头,说:“老杨真的很惦记高中的事,总说自己只有学生时候过得才最是春风得意的。”
“嗯,他是过得太得意——”外公喝一口水,说着班长的事:“老作弄人、乱说话……还和我们班那谁打过架……他以前身体多能啊。我们班的人爱闹,事情多,他自己也这样,当了两年班长,毕业也没忘记拉着我们搞聚会,有时候还是自己掏的钱,跑东跑西地给帮忙。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些心思和力气。是我们不好啊,不懂事,渐渐地都不爱见面了……”
奶奶苦笑,后叹道:“要是可以找到你们这些同学,也不枉他宝贝这些照片那么多年。”
外公和奶奶回忆着故人的事,一直没打开木盒。林漓越来越好奇,没心思听大人们的话。
不知不觉,林漓低头,表上四点一刻。
外公抱上木盒,站起来,向奶奶道别,走到饭桌前方,望着牌位。林漓跟过来,害怕,不敢看牌位上的照片。随后和奶奶道谢,便离开了。
·
走出小区以后,外公没有要停下拦的士的意思。
看来是想走走路,静静心吧。林漓觉得反正也记住来时的路,在楼下小卖部买两大瓶冰水,和外公慢步走回温泉广场旁边订好的宾馆。
一路上,两人不说话,林漓又想多了。这是第一次亲身接触到白事,还是对一个陌生人,或者能算一个“熟人”,毕竟一路上外公讲过不少当年的趣事,对故事中的这个班长构想了一些概念上的模样。可是,车上那想象中的很温馨的两人重逢的场面,在那扇房门打开的瞬间,灰飞烟灭。
故事里本该鲜明美好的青春画面,一下子兑上黑白滤镜,变得沉重阴郁。那些被世人盛誉的年轻时光的灿烂永恒,在死亡面前虚弱地如同一个个弥天大谎,可笑又可怜。
偏偏自己又很自相矛盾地,对这些矫揉造作的想法很是厌弃。
外公呢,他看起来,很平静,全然已经没有先前的悲伤。
特别奇怪。
外公一回到酒店房间,把木盒放在床上,重重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那个沉甸甸的袋子,拎出去又被带回来。林漓将它放在椅子上,又给外公拿来保温瓶。
外公接过瓶子,没想喝,手垂下,让瓶底靠在大腿上,喘着气,仍没有想要打开木盒。
反而是林漓盯着它,质疑道:“这么小一盒子,能有什么联系方式?”
“班长应该想好了吧……”
“你们怎么会没在□□或者微信建个班群之类的?什么年代了还用这么古典的方法找同学!”
“很早的时候,□□建过个班群的。不过我退出来了。”外公伸手取来盒子,打开锁扣。里面透出一阵像外公卧室里的布满灰尘的味道。他把里面的物件一件件往外掏。
有一台数码相机,他摆弄几下,屏幕仍没有亮。
相机下压着二十几张普通尺寸的照片,是同学们的合影。
照片底下还有一本纸质活页同学录,封面写上“高三4班”。林漓把同学录递给外公。
木盒里还有一张卷起来的长照片,铺开能看得出是全班同学和老师的合照,只是过塑没做好,也被常年的卷曲弄坏,导致照片回潮严重,很难看清人脸。不过照片的正中间下方红色字体还十分清楚地注明:高三4班。集体照后面是每个学生和老师的名字。全班只有一个人姓何,但全名是“何莉”,翻过照片里对上的人,是一个女同学。
“外公您……是不是……改过名字?”
“嗯?”
“这合照上面哪个是您呢?而且怎么后面没有名字?你们班就一个同学姓何,名字和对上的人是一个女同学……难道……嗯……”林漓上下打量着外公,心里想到的某种可能性,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弄错了吧?”
“才几个班?这么重要的东西也能弄错?”
“这有什么奇怪的?当时不只是高三,高一分完文理科,换班级的时候也都要弄班级照片的,所以全三个年级拍照的时间都集中在一起。仅我们学校就四十个班,附近也有学校用的同一个照相馆的。”外公不以为然,应答几句,继续翻同学录。林漓瞄到那本子里的一些内容,上面有地址,固话,还有一些电话号码。
虽然过这么久,这些信息或许都没用了。然而也没别的线索,不如先试试这些信息。
林漓和外公说好,一回到家,先把同学录上面的电话打一轮。
·
第二日,正午以前,两人回到家。一进门,电话响起。
外公先说:“哇,你妈妈来查岗。”
林漓让外公去接电话:“我们分工合作,”指指木盒,坐在沙发上翻出盒子里的东西,在茶几上摆好。
外公拿起电话,接通了,不清不楚地答应着话筒那头焦急的声音:“……瞎说什么,是你每次打来的时候,我们刚好不在家……”
“要不信我,那把儿子还给你们,他说知道怎么坐车……”
“……先把你自己的事情处理好,不用担心我们!”
林漓听到这句,往外公那边看一眼,又把头转回来。
外公挂电话,拿保温瓶将内里的温茶饮尽,坐了坐,深呼吸几口气,没说什么,后又起身,端着茶几上的水壶,到厨房里盛水。
林漓也没问,只是一页又一页地翻看班长的同学录。
水壶的轰轰声缓慢停止,里面的水“咕噜、咕噜”地翻滚着。
林漓恰好把同学录翻完。“搞定!啧啧,您想要实现这同学聚会的愿望,裤腰带得勒紧咯。”说罢,举起同学录,又把每一页“唰唰”地在外公面前全揭过一遍,不忘补上一句:“人可多!花钱!”
“那你吃少点。瘦了,不怕你妈妈唠叨,我来背锅!”
“还有啊,”林漓放下同学录,喝了口热茶,问:“您那个年代的年轻人,不是基本都喜欢到大城市拼事业吗?说不定您的高中同学都去很远的不同的城市生活。实际上钱的事儿还算小,关键是您这肺,这腿,跑得了那么多地方?”
“我跑不了,你背着我跑呗!小子还能减减肥。”
“哟心理素质可真好!那我今天先把全部电话号码都试着打一轮……”
“你在家待着干活,我待会还去一个地方。”
“您还有力气呐?”
“小孩子别多事!”
“可您要去哪里?”
“你不用去。”
“还找同学吗?一起啊,这样能快点找到您的同学。”
“说了别多事!”
“别啊,一起啊,不然我妈又来电话,我不好接话啊外公,我们这计划全泡汤了。”说完,林漓赶紧穿上鞋子,和外公挤挤推推地一起出门。他们吃了些简单的快餐作为午饭,坐上一辆的士。
但当林漓下车看到荒郊墓地时,觉得自己真的是太多事了。
进墓园以后,外公倒没有让林漓跟着自己跑上来,只是让他在路边站好。可外公一点点地往坡上爬,弯着腰,手扶着泥地,很吃力。林漓实在看不下去,碎步上前,扶着外公爬。在墓地差不多到顶的位置,外公停下,转过来对林漓说:“来,小子,跪下吧。”
“哈?”
“跪啊。”
林漓曲膝的那一瞬,脑中闪过一些古商活人祭祀的场面,紧张地问:“这位……这位是谁啊?”
“那时候你年纪太小,也许不记得。”
林漓抬头看墓碑上的字,上面的“吾妻”二字,惊道:“这是……外婆?”
外公轻轻点头,朝墓碑的方向指过去,让林漓给外婆弯腰磕头。
磕好了,林漓站起来,顿感周围的环境没有原先想的那么恐怖。“公共墓园不好吗?干净卫生,不怕着火。这边太远了,您过来还那么辛苦……”
“你外婆不是个喜欢呆在屋子里的人,很爱到处跑。把她葬在我们这祖屋背后的山上,空气新鲜,有树有鸟,和花花草草的,挺好的!”
林漓抹去额头的汗,拍掉膝盖处裤子上的泥,退到外公身后。
外公走到墓碑前面,蹲下来,看着墓碑,嘴在动,像在说话。
林漓悄悄地靠近外公,顺便等他站起来的时候能扶着他,却隐约地听到几个字,“……以后来不了……”
·
回去的路上,他们需要走出村口的大路才能喊到车。
外公走在前面,离得不远,林漓能看到他脖子上长出一块形状不自然的、不太舒服的红斑,脖子以上的皮肤看起来比之前更黑。他默默地看着前面步履缓慢的老人,还在想之前听到的那几个字。
“以后来不了”是什么意思?
走着走着,没想到那么快走到村口,发现外公在路边很快地截了一辆的士,正打开门往里面坐,林漓疾步跟上去。
坐在车里的时候,林漓偶尔会看看一旁的外公。外公不时地捶捶自己的膝盖,手偶尔地颤抖几下。他黑白相间的头发,好像越发地稀疏,脸颊原来爬满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老人斑,还有皱纹。时间在外公身上刻下的印记,真是毫不留情。
外公之前提到医院?老人会不会隐瞒自己生病的事实?会是这样吗?这下外公的计划才说得通,不是吗?又不太肯定?他越来越怀疑外公这场同学聚会的真实原因。
爷孙在小区附近吃点东西,当作这一天的晚餐,虽然才不过下午四点多。
外公想要休息,走进家门之后径直迈向卧室,关上房门。
林漓坐在客厅,捣鼓起木盒里的数码相机。他反复按开关,又翻出自己背包里的数据线,找到可用的插口,充一会儿电,再按开关,屏幕毫无悬念地是黑的,果然相机是坏的。他在手机上定位附近的维修店,就在楼下,两百米不到,于是他带上相机出门修理。等他回来,外公还没有睡醒。林漓又翻开同学录,并拿出笔记本和笔,跑到楼梯间,虚掩着大门,坐下来,一边拨电话,一边作记录。
夜幕降临,林漓端着同学录推门进屋,外公也恰好走出卧室,打着哈欠。客厅的挂钟敲了七声。
“我们吃晚饭吧!”
“刚刚下午回来的时候不是吃过吗?”
“嗯?”
“您睡懵了吧?”
“可我还是有些饿欸。那我吃吧。”
“算了,一起吧。我陪陪您!”
爷俩又来到上次那家饭馆。林漓往自己的嘴里夹进一块扣肉,边嚼边对外公说:“那本子里面的电话,能联系上的就一个人,其他都是空号!”
“谁啊?”
“叫……蒋梅。”
“她还住原来的家啊?”
“应该吧,都过去那么久了,固话都没换。”
外公的脸色骤然阴沉。
“您怎么啦?”
“我奇怪她怎么回来……”
“我们这个城市未必比人家差吧。兴许人家奶奶乐意回来呢?”
“我压根不是那意思,少杠!”
“总而言之,找到这位奶奶,或者人家比您好人缘,还有在联系的同学咧。”
外公一边听,一边夹了口菜,伴着饭送进嘴里,嚼着嚼着,食物还没吞下去,猛咳几声。
等外公缓过来,林漓试探着:“外公,在医院的时候,班长和您说什么?”
“要我搞聚会啊。”
“他那么直接啊,开门见山地,让您搞一次同学聚会吗?”
“小子你想问什么?”
“我直说吧,您为什么在外婆面前说您以后来不了呢?”
外公含着嘴里的菜,说:“我可没这么说,我说的是,以后有段时间来不了!偷听也要听对!“
“明明不是这么一句的……您告诉我吧,到底是不是生病?”
“老人家这把年纪有些小毛病很平常啊。”
林漓瞧着外公的脸色,凝起眉心。
“我告诉你,胡思乱想些有的没的,才是真是病。”外公伸出手指,摁开林漓紧皱的眉心,说:“你以为我想在重病临终前见见老同学,这样的理由才合理对吧?”
“能排除这个可能性当然最好。”
“那你就排除吧。”外公递筷子夹了根炒萝卜。
“反正我直觉和班长的关系不大。”
“为什么?我觉得这个理由够呀!他就是一个开始……”
“您自己难道就没有个原因吗?”
“我也想见到他们啊,毕竟这么久。”
“你们该不会有个约定什么的吧?我记得有个老港片,七个孩子发毒誓每年都要相聚,但是后来都没有做到,接着一个又一个地出事。像这种必须重聚的缘由才足够啊!”
“又要闹鬼了……”
这一顿饭,林漓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始终还是没能从外公嘴里套出个所以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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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之后,林漓趁外公洗澡,打开客厅的电视机,把声音调高,再回到外公的卧室,关上房门。
思来想去,林漓不愿相信什么“深厚的同学情谊”。外公那半句话,让他觉得还是和外公去医院时遇到的事情相关。
他记得第一次进来这个卧室的时候,外公把什么东西收在自己的枕头底下。林漓顺势摸过去,却掏出来一叠微微发黄的照片,有点失望。他仔细地望,照片上有些地方和木盒子里的照片十分相似。
将照片塞回枕头底下,他又到在床边的杂物堆中搜寻和医院有关的文件。先是翻出了一些旧报纸。“2010年?”
“重点高中……刑事案件……教师涉嫌……”
林漓一点点地念出来,想不起什么时候好像见过相似的内容。放下报纸,不一会儿又在角落的书堆后面看到一个藏得很里面的黄色牛皮纸袋,封面有字,没被挡住的地方写着“脑科”两个字,左上角贴有白色标签纸,纸上写好日期,时间要往前四五个月。
没想到这么快让自己找到了。他想伸手拿,又把手抽回来。虽然那也许只是一份体检报告,也许外公的身体什么毛病都没有,也许往后找到的答案都可如自己所希望的,但面对着即将到手的真相,他仍是紧张的,不安的。他一下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真相是什么。
正当他犹豫不决时,毫不察觉外公已经悄悄地站在身后。
他朝林漓猛地吼一声。
林漓又打嗝,被外公带去厨房喝水。
“人这么胖,胆子这么小。”外公一边说,一边把两根手指贴得很近,在林漓的面前比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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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趁外公出门买早点。
林漓再去找昨晚那个牛皮纸袋,已经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