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漓和外公在苏州还留了两天。
秦爷爷和他的儿子开着SUV带他们在全城出名的旅游景点兜了一整圈儿。成年人好像无论和谁到了别的地方都会很开心的样子,显得他一个孩子特别恼似的。秦爷爷一家招呼地十分好,和外公相谈甚欢,反而自己插不上什么话,苏州以前也悄悄地来过,观光什么的无感。这趟旅程的终点,并不如自己刚出发时想象的美好和兴奋,第二日便已没了见故人重逢的兴致,剩下的却是增无减的失落感、疲累和担忧。
一顿晚饭以后,在车站,两位老人道别。火车向南驶出,车外车站的服务人员变得越来越小,直到看不见。
“跟您同桌说好啦?”
“说了。”
“您还找其他同学吗?”
“就这样吧。差不多了。”
“那我们定在哪一天和哪一个饭店?”
“八月中?大概吧,具体的日子你决定,找个差不多能容下几十人的大包间,拿我的手机给他们短信通知,能来就来,不能来提前短信或者电话,”外公转头望林漓,说:“到时候你小子不要凑热闹。我给你买半只烤鸭,在家里看恐怖片吧。”
林漓边点头边说:“您这几天有给我妈电话吗?”
“为什么要给她电话?”
林漓头皮发麻,侧着身面向外公,小心翼翼地问:“呵!您逗我吧?打过电话了对不对?”
“打电话说什么?”
林漓炸毛:“信用卡刷这么多钱,她肯定以为我自己瞎跑出去!”
“的确是你刷的卡啊!”外公一副翻脸不认账的表情,逼得林漓打给妈妈。他清清嗓,拿出负荆请罪的态度,准备着解释。
“你干嘛?”
“给我妈打电话说苏州的事,”林漓对外公说完,立刻回头毕恭毕敬地对那头的人问候道:“喂,妈——”
“你是不是到哪儿疯了?”
“您听我解释哈!我和外公在苏州找——”
“我知道你们在苏州!”林漓听到这句之后,望向外公,这老爷子回以狡黠铮亮的目光,看自己被训。
“——这么晚不睡觉做什么?”
外公凑过来,贴着林漓的手机听了一会儿,听到女儿的嘱咐,小声说:“我知道你考上我的高中母校啦!可以啊小子!”
妈妈还在唠叨,林漓把手机拿开,用手捂着话筒,对外公小声地说:“未必是您原来的校区!”
“哪个位置有关系吗?该有的还是会有的。”
“反正哪儿都呆不久!”
外公挺直腰板,伸手往后背腰间捶了捶,说:“你妈没说你不用转校吧?你这次来我家,不完全是被扔过来的,主要的是你妈妈想让我带你去我们学校搞教育熏陶。”
“什么?”林漓吃惊地看着外公,而外公又指了指自己的手机。林漓把电话凑近,妈妈已经在说学校的事情了:“——调回办公室。总之你上大学之后,我再调回外勤!”
妈妈说完便挂了林漓的电话。林漓不自知地傻笑了一路。
第二日凌晨,他们回到自己的城市。走出车站时,启明星特别亮,东边天际的亮白色逐渐渲染过西边的黑夜。
林漓发觉,这个地方比所有他去过的所有地方都好,好一千倍,好一万倍。
·
八月中旬来临。
菜市场的摊架上摆上各样新鲜的水果,也开始有些人兜售月饼。天气愈发炎热,蝉鸣不断。外公午睡醒来,非要到大院里找其他爷爷搓麻将,不过只是个老辈们侃侃而谈国家大事的机会。一群有心无力的老爷子带上夸张的手势比划来、比划去,高谈阔论着哪儿、哪儿的国家里复燃的阴谋论。
林漓到阳台看了会儿,实在听不下去,又走进屋里。然而在客厅也无所事事,他打开电视机。外公忘了在数字电视得续费存折里存钱,现在只有无聊的电视剧霸占着每个节目台。不知名的回放剧情里,一个婆婆的角色正张牙舞爪着想一巴掌挥到女主角的脸上,手恰好被女主角截住,激昂的背景音乐顿时响起,仿佛什么特别需要高歌颂扬的情节即将发生。
声音叫得太吓人,林漓关掉电视。手机响了,旅行车把退款的连接发过来。押金扣除一些,退回来一千左右,也算得回大部分的“辛苦钱”。他用这笔钱在市中心交通便捷的地方,按着最终确定下来的人数,预订一个中等大小的包厢。
挂了饭店的电话后,林漓盯着名单在瞎想,都怪自己乌鸦嘴,一开头就猜中这同学聚会的名单上还不到二十人,比先头见着的爷爷奶奶的数字少一大截,还不都是高中和外公要好的那些个朋友们,多是些闲着来蹭饭的,也不知道外公为什么依然要搞定这次聚会,甚至,会不会外公其实早知道结果如此,不如单独先和同学都单独地约见一遍,又或者还有什么事情是自己不知道的,可能外公在高中的时候并没有他总说的那么受欢迎,还可能一直是被孤立的,所有同学都是装出来的熟悉……
啊,停止吧,可怕的“阴谋论”,全是没有安全感的人的胡思乱想。
林漓正还呆着,房子的大木门被打开,带锈的户枢“嗞嗞”发出声响,外公买菜回来,正从门外提着一摞东西开门走进来,喊林漓进厨房洗菜。
“不是跟您说以后买菜喊上我吗?”
“欸,带个小孩好麻烦。那你做饭吧!你说懂做盐焗鸡腿的,我按你之前写的单子在小区超市随便买点。你弄吧,我先躺会。那超市要走好远,累!”说罢,外公把厨房的门“砰”一声关上。
林漓拿手机在厨房里放音乐,拿外公的账号登陆之前推荐的音乐软件上,首页推送了一个歌单。
惊喜着,林漓点开列表的第一首歌,古典结合现代音乐的悠扬曲调,伴着依然听地不太清楚的歌词,像一位老者在追忆遥不可及的恋人。林漓从袋子里拿出菠菜,听着歌,忘开水龙头,手里抓着菜,一动不动地站在灶台前,直到第一首歌结束。他把青菜放下,点开歌曲的评论区。热门评论里第三条的发布者吸引了林漓的注意力。这个评论者叫“XX大宝”,在2010年写的。这么久了,还能稳居前三位热评。这评论用几句话写了一个悲伤的故事,一个好像在哪儿听过的情节。
再点开评论者的个人页面的收藏歌单,界面弹出五百多首歌名。
“咦?《不浪漫罪名》?”林漓点击歌曲。男声用力地表达着自己的无奈悲恸,可林漓满脑子都是一群男生女生在大街上怪声怪气唱着所谓班歌的画面。他们唱得阴阳怪气,搅和着前后班级整齐的歌声。
门开了,外公往里探脑袋:“你在干什么?”
林漓点进方才评论区里“XX大宝”的用户评论,手机对着外公,问:“这……您吧?”
外公眯眼往后退,看清楚后却摇头。
同学聚会约定的时间,终于到了。
外公早早换好了衣服,依然是正经的西装裤、白衬衣,头发梳得齐整锃亮。
林漓重新确认一遍同学聚会的名单,那没有任何变化的十几位老人家,又愁了,也不知道临时会不会有人爽约,被爽约的外公会不会难过,想着这些,叹气,望一眼外公。
而这位见到同学聚会的最终名单也没什么表情变化的老人,尤其淡定,自顾自地做着什么、忙着什么。
林漓在客厅朝外公大声地问着:“有别的爷爷奶奶给您电话说又打算来吗?”
“有我肯定告诉你呀!”
“你们篮球班队的那几个都会来吗?我听秦爷爷这么一提,但没提到陈爷爷的名字……陈爷爷也会来吧?”
“……哦。”
“您要是在包厢等不到人,记得给我个电话,我过去陪您!”
“诶,不用啦。”
林漓望手表,提醒外公准备出发。“外公,我给您叫了车,你下楼出大院就能坐。”
“够意思!”
“记住哟,您有什么事,一定要给我电话!”
“啰嗦!”
“您玩的开心哈!”
“嗯!”外公应了声,匆匆出门。
·
八点,林漓饭吃好了,碗碟洗干净,拿出外公的笔记本看恐怖片,一系列的动作特别熟悉,彷佛在以前梦见过,想着脸上的毛孔似刹时挣大,生活的巧合简直比恐怖片还可怕。
此时,眼前毫不陌生的画面和剧情中,电脑屏幕里的女人趴在地板上,一只阴冷的鬼手从柜子底猛地伸出来抓住她,硕大的鬼影压在女人身上,让她无法动弹。
林漓赶紧从饭厅坐到客厅的单人沙发上,后背紧紧贴着沙发背。
不凑巧,客厅的老钟敲了一声。他望手机屏幕,没有未接来电或者短信提示,正想着外公的同学聚会应该举办地很顺利,家里的固话却响起来了,对面是一个陌生的固话号码。
接电话后,林漓慌神,速速冲出门,话筒另一边“喂喂喂”地喊着,不久便剩“嘟嘟嘟”的声音,混进仍在继续的恐怖电影里传出来的嘶喊声里。
九点十五分,在街上喊不到的士的林漓,索性直接跑到附近医院的急诊部,在值班护士前台胡言乱语一通,最后被带到外公的病床前,附近有四五个爷爷奶奶,他只认得出秦爷爷和林奶奶。林奶奶快速交代今晚聚会的事。
“我们也不知道你外公的病情啊。哪想已经这么严重?大宝也真是的,什么都不肯说!我想着吧,今晚给他个惊喜也好,好歹感受感受以前年轻时的英雄事,可没想到,人都没到,你外公听到名字就晕倒……天哪!吓坏我了,这幸好医生说没大问题的,不然我真的太对不起你爷孙俩了。你回家要好好管管你外公,督促他吃药,这病不是有很多药吗?这不能要是觉得药没用、觉得自己年级大就不吃药,不吃药怎么会好!欸,你爸爸妈妈呢?不跟来吗?哎哟,怎么大的事,老人家晕倒大人也不过来,只让个小孩过来怎么行!”
秦爷爷这时候插话:“欸好啦好啦,小林你就让林漓说几句话吧。你讲这么多,人家孩子都答不上话!”
林漓倒也只听进去一两句,第一,外公晕倒,但没有大问题。第二,“今晚给他个惊喜”“英雄事”,是什么意思?而后一惊一乍:“惊喜?是谁?难道……历奶奶?”
这时候,旁边三两个爷爷奶奶和秦爷爷道别,拍着自己的肩旁,客套两句,连忙走了。
林漓点头,又望见林奶奶对自己点着头。
“可您怎么找到她的?”
“你外公说过老裴复读了嘛。我心想说不定小历也可能在同个学校复读,就这么托人一找,真给找着了。人家只能待一阵子,有事会先走,谁想到你外公……啧,人没见着,光听见名字就晕倒……”
林漓低头看外公,睡得很安心,像正在做着美梦一样。他又问:“今晚有多少个同学呢?”
秦爷爷歪着脑袋,手指点来点去,说:“有十二三个吧,有些本来答应要来的,临时有事,还有一两个没赶上动车的,其他是家里有事,毕竟暑假嘛。孩子,你跟你外公这一路的故事我也知道些,你别不开心。我和你外公说那些同学有事,他也没有因为这个心情不好的。我们这把年纪,大家心里有数,都是人来就好,不到就心意到,给个电话短信什么的。总之,孩子你不要多想,不要怨爷爷奶奶,以后还有时间嘛,可以再约的。”
“以后还有时间……”林漓越说,声音越小。他想起魏爷爷,自己也对外公说过类似的话,可现在是真的不会有以后了吧。
他握紧外公的手,却感觉到什么。
和秦爷爷、林奶奶道谢后让两位老人回去休息了,自己会通知妈妈赶回来。他站起来送老人们出去时,趁他们背过身,将外公手中的纸团快速拿走,放进自己的口袋里。
回来后,他瞧了眼外公的床位。人还没醒,他用医院的固话打给妈妈,也说出了外公一直以来隐瞒的病情。
懂自己老父亲的怪脾气,妈妈也没有怪林漓,喊他晚上在医院待着,她自己明早就能赶到。
林漓听完妈妈所有的叮嘱,想着少了什么,但也不难想明白,已经不打算再问。这样的结果,反而真的让自己松一口气。
现在剩外公的事了。
外公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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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诊部外面的走廊有一个饮料贩售机。打算通宵守夜的林漓,手机快没电了,所以用秦爷爷给的一点现金买了两瓶罐装咖啡。喝着第二瓶的时候,旁边床位又进来另一个老爷爷,家属较多,吵闹着,林漓拉起外公病床边的围帘。四周浅绿色的帘布,居然和学校教室用的窗帘布颜色那么像,他不禁冷笑一声。
三点四十,外公的点滴吊完了,机器的提示声把林漓吵醒。特意喝的咖啡,没想到自己还是睡着了。身后的围帘被猛地来开,值班的男护士走过来换针水,瞧他还是一个孩子,欲言又止地,走了。
林漓望着外公的病床边有热水壶,想着外公醒来会想要喝水,便起身到护士站要一个纸杯子。护士站离急诊病房区之间有一小段走廊的路程,几条灯管好像坏了,不断在闪。他要到纸杯往回走时,发现走廊尽头的拐角处,灯灭了。仔细些看,那里有一大片黑影。紧闭的玻璃窗户,微弱的、不明来处的光投射进来,隐隐地能看见一大群似是人的身影,相凝聚,不寻常地耸动着,一点声音也没有。正在他站住想要再看清楚的时候,这群黑影很明显地变大了!那群“人”似乎正朝自己冲过来,而自己附近走廊的灯,正在一段接一段地灭掉。眼看那群黑影快要扑向自己,林漓害怕地闭上眼睛,蹲在地上,抱住自己。
肩膀却忽然被拍了一下。
他猛地睁眼。原来天亮了。原来是一场梦。
妈妈已经到了,站在旁边喊他起来。他朝病床边的柜子上看过去,上面放着一个纸杯子,里面装有半杯子冷水。
“小子,干嘛呢?做噩梦啦?”
“啊?妈你几点到?”林漓伸手帮妈妈拿行李。
“五点、快六点吧!”妈妈走向外公床前,抚了抚老人额头的汗,转身问:“你外公醒过吗?”
林漓摇头说:“等早上医生查房的时候问问为什么吧,昨晚护士来说没大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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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八点整,护士换班,医生查房,说了和昨晚一样的话:老人家依然不醒,让妈妈办手续,换到脑科的住院部,找外公的主治大夫做检查再找原因。
林漓从急诊区的护士站缴费回来,惊讶地发现,那条必经的走廊压根没有能拐弯的地方,更没有紧闭的窗户,只有通向户外的大玻璃门和全天值班的门警。
邪门的是,外公被换到魏爷爷先前住过的那间病房。林漓可不敢和妈妈说这档事,免得大人难受。外公的病床从一楼被推上十三楼,没醒。他眼皮下的眼睛时不时会轻轻地动着,所以林漓觉得,外公是做着梦,是美梦,不愿意醒,而不是病倒不醒。他愿意这样想,那样等外公真的醒来时,他可以告诉外公,在他睡着的时候,他高中的同学全都来看他了,没有一个人缺席的。
对,这么说!
他已经认真地措辞,等外公醒来。
秦爷爷下午的时候又过来一趟,问了一下外公的情况,到晚上受托付,带林漓到医院附近吃饭,再回家取换洗的衣服。
等林漓收拾的时候,秦爷爷在客厅四处走动着,注意到客厅散落在沙发上的班长和外公珍藏的照片,坐下把每一张照片都看完了。
林漓走来走去,瞥了眼客厅一动不动的老人,想来自己还没有招呼秦爷爷喝口茶水什么的,放下手中的行李,朝茶几走去想给爷爷倒杯茶,但保温壶里的水也是凉的。
他不好意思着,此时秦爷爷却放下照片,抬头和他说:“孩子不用啦!你收拾好了吧?我们可以过去了?”
林漓把照片装好放进木盒子,拿起饭厅椅子上的背包,关电闸,锁门,和秦爷爷回到医院十三楼。
妈妈和秦爷爷道谢时,林漓看了看外公的情况。
他还是没醒。手好凉好凉。
林漓把双手围住外公的手,大口大口地呼热气,可没什么用。他去拿背包里的玻璃杯子倒热水。太烫了,他先让玻璃杯热红了自己的双手,再紧握住外公的手。老人的手皮肤好干,有些裂纹,林漓又往背包里取七月陪外公找同学时在路上买的润肤露,在手心倒了些,小心地往外公的手上擦。
放好润肤露的瓶子,林漓看向外公。
外公还没醒。浅浅地呼吸声,被心随胸腹一起一伏,他睡得很安心。林漓悄悄地走到外面,正赶上秦爷爷要离开。他拍着林漓的肩膀,抿嘴,坚定的目光,似是决定了一件特别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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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早上,天气一下变得糟糕,刮着大风,一会儿下起了大雨,一时半会不准备停的样子。林漓还是和护士站借了把大伞,到医院外的小摊上买些新鲜水果,还打包两份附近病友推荐的小米粥。
一回来,便看见病房里站着一大群人,一大群老人,有些甚至站出了门外,朝病房内张望。
林漓懂了,没有走进去。他退到病房附近的铁椅上坐下。
等粥凉透,老人们逐渐散去。蒋奶奶和裴奶奶先走出来的,没看见林漓,但一起拉着走、讲着话离开的;马家的两个老人家也赶来了,有人扶着,没有位置坐下,站累了,也提前走了;一些外公说和他高中很要好的爷爷奶奶彼此成群走出来,说着大家难得都来了,替外公一起聚一顿。这一大群老人,只有几个爷爷奶奶路过时认出林漓,和他打招呼,聊几句,最后都走了。林漓本想要等的秦爷爷,一直没见着人,没法当面道谢。
等林漓回到病房时,妈妈走来走去,把快要摆满房间的大大小小的花和水果篮摆在空地上。
林漓走去帮忙,瞧了眼外公。
同学来了又走了,外公一直没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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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早晨,妈妈喝完林漓买回来的小米粥,把外卖的包装盒子连同几天来的生活垃圾拿到走廊尽头处理掉,留林漓拿着从家里带来的外婆的书在读。天气并没有特别热,所以病房内关了空调。开着窗户,林漓把凳子搬到有阳光射进来的位置。刹时,窗外传来巨响的蝉鸣声。林漓靠着窗沿往外看,楼下有几颗紫荆树在树顶开满鲜花,鲜艳的紫粉色簇成一大片,伴着医院中心花园里的翠绿和清脆的鸟鸣,此刻正是南方盛夏的时节。
蝉鸣停了。周围变得安静。
身后的空间,传来一下很尖锐的金属摩擦的声音,林漓惊讶地转过身。
外公正努力地仰着头,朝病床前柜上抬手拿水杯。
林漓冲过去,给外公拿水喝。
妈妈进来了,眼泪一下涌出来,又哭又笑地给外公再打一壶热水。
医生护士过来重新给外公做检查,拔掉营养液,叮嘱病情,开好了药,安排晚上出院。
妈妈去办手续的时候,林漓坐在一旁,看外公自己慢慢地把白衬衫上一个又一个纽扣系上,又缓缓地穿上袜子和布鞋。动作比以前慢太多,手还不时带些哆嗦,可他懂外公脾性,没有去帮,只等老人把自己的东西一点点地收拾进自己带来的背包里。
等外公弄好,坐在病床上喝水休息着,林漓试探道:“您晕倒之前的事情,还记得吗?”
外公运动着微麻的手腕,皱眉想了许久,说不记得。
“真的吗?”
“你想问什么?有话快说!”外公不耐烦,拿起妈妈洗好的苹果要吃,望着林漓,的确完全都不记得了的样子,不含糊。
那算了。不需要再问了。
“苹果甜吗?”
“嗯!谁送的?”
林漓笑得很灿烂,说出“秀秀”二字,气得外公抬脚踢过去,这才改口:“是李秀奶奶!她听说您的事,又不方便回国,托刘奶奶买的苹果。苹果哟,是苹果哟!知道是什么寓意吗?您知道吗?”
“瞧你那一副磕了糖的样子!你和老秦说谢谢了么?”
“我和妈妈都打过电话,人家秦爷爷还要回去苏州看生意,待得不久,可惜见不着您醒来的时候。”
“我明天找他视频就好。”
外公把小苹果吃完,剩的果芯放到林漓手里,冲他坏笑。
林漓起身将苹果扔到走廊尽头楼梯间的垃圾桶里。他摸了摸口袋里一直带着的纸团,取出来扔掉。可纸团离开手心的那一瞬,他知道自己是极不安和不情不愿的。在抛掉纸团和转身离开的一瞬,时间好似被迅速分裂成百分千分万分,他凝视自己变缓的动作,凝视纸团进入垃圾桶前每个移动汇成的白色直线,凝视着像黑洞般贪婪吞噬的圆口,凝视着被吞噬的怪奇、不甘与不解。这一瞬,百千万分的时间里发生的一切,极不真实,却又明确地映于眼前,刻进脑中,像存档一样以后随时准备好被取出播放。
回病房,管病房的住院医师正拿来新的脑扫描报告,叮嘱外公下次见医生的时间和必须按时吃的实验药品。
等医生离开,林漓望着那大棕黄色的牛皮袋,什么曾经见过东西的模样重新闯进脑海中。
好像是在秦爷爷带着回家收拾衣物时,偶然间,在卧室衣柜隔层里看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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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医院回来,等妈妈打开家门后,林漓先扶着外公坐在客厅沙发上,悄悄地走进卧室去拿那东西。
打开袋子往里瞧,他一下乐坏了。
他举着里面取出来的两张大彩色海报,走到客厅冲外公大喊大笑。
外公抱怨:“啊你小子!”自己又不能立即抢过来,只能坐着翻白眼。
妈妈听着外面吵闹,放下洗着的菜,走出来看见林漓一手握着医院装影像片的牛皮纸袋,一手举着两张《百变小樱》的动漫海报,正嘲笑着地捉弄着外公。苦恼着父亲生病的她,也笑了。
“这可以呀,外公!我还以为你瞒着我什么更严重的病呢!原来是两张动漫海报!《百变小樱》我看过啊,很好看嘛,别害羞啊,喜欢动漫有什么好藏的!哈哈——”
“这是你外婆的海报!正版!很贵的!买回来收藏的!”
“别是您的又放到外婆那儿吧!”
“我没有!是你外婆喜欢的!”
“不是您的,您藏什么嘛?还藏在医院检查报告的袋子里,还藏得那么好!哈哈!”
“我是怕你小子手多,给我弄坏了!你外婆留给我的!你给我放好了!”
“好好好!我给您放好!”林漓笑着把海报慢慢地塞进袋子里,想想又说:“不如给您买两个大框裱起来不更好?好过您放在那木柜子里,梅雨季节可不得弄坏?”
“本来有框的——”外公很快住嘴了,皱眉埋怨自己多嘴。
林漓跑回卧室里,又跑进书房里,果然在最高的柜子的顶上找到那两个好看棕色木框,小心地把海报分开装进去,擦干净,分开放在沙发两旁,还不太有力气的外公没动也没骂,配合地坐海报中间,单手挡着脸,任林漓给他拍照。
晚饭后,外公坐在阳台躺椅上闭目养神。
林漓洗了碗,端出一杯热茶,随后倚在栏杆上,望天上,月亮很大很圆,不见了星星。
对面楼里家家户户,这一夜仿佛都约好一样,全回来了,窗户内全都透出亮光。借着光,林漓回头望外公。老人平缓的呼吸声,让他十分安心。
“看什么?”
天哪,二郎神上身吗?闭着眼怎么发现的?
林漓转过头望楼下的大院,没有了打牌的阿姨大叔还有嬉闹的小孩子,偶尔路过几个身着西装的下了班的职场人。
外公清嗓子,喝了口热茶,问林漓出发的时间和资费,说可以等他妈妈回去上班以后,偷偷给他钱。
“哦!我又不想去了。那边不太安全,还是不去的好,省钱等下次出门吧。再说,您想让我妈提前回去,不太可能吧!”
“为什么?我又没什么事,可以自己去医院的,我还可以在小区拜托人找个认识的保姆,我有钱!”
“您就想想吧!我妈不会答应的。”
“这孩子,这辈子——苦了她。”外公叹气。
林漓朝客厅透出来的白灯光望过去,那边还传来隐约的妈妈在打电话安排工作的说话声。
“所以您以后一定要好好吃药!”
“所以你以后一定要好好学习!”
“我本来有在好好地学习,只有您不好好吃药!”
外公不屑地扭过头,闭起眼。
林漓也走开了,快要看不见拐角处躺着的外公时,回头看一眼,胸腹缓慢的起伏着,确认了才肯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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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剩下不到两周。
妈妈和外公来回地跑着医院,带回大包小包的资料和不同颜色包装的药瓶。
而林漓在家待着,从市场买好一天三顿的饭菜,做好了等,等不到放冰箱,等回来了再热好。
面对愁眉苦脸的大人们,林漓尽心地去说笑话、逗着乐。过会儿还要去医院的人可不能饿坏了、累垮了。他尽力地做力所能及的事,尽管他明白这些事并没有什么用,但依然要做,不能闲坐干等。他感觉自己是苦情小说里那种“一夜之间长大了”的孩子。这并不是什么可以令他高兴的感觉。不是自己想象的终于能独当一面了的自豪感,而是无穷尽的有心无力的失落与孤独,是各种心情和想法经常混搅在一起的感觉,像黏在鞋底的口香糖,硌着自己,甩不掉。即使是无用功,只有逼着自己不停地做事情,才不会去想,那个想都不敢想的最坏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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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医院回来的某个中午,外公在午休,关着房门。厨房里林漓在洗碗,出来发现妈妈站在客厅墙上的照片前,对着一个女人的独照,暗暗抹泪,和外公曾经的身影一模一样。
他走过去,问:“这是外婆?”
“嗯。”
林漓往照片看上去。外婆在照片里站在一家霓虹灯牌的房子前面,脸上涂得乱七八糟,身上的衣服也是烂的,对镜头笑着。林漓往墙上所有相框都看了一遍,没有看到外公外婆和妈妈三个人的合照,问:“怎么外婆只有这一张照片挂在这里?你们没有合照吗?”
“你外婆总嫌自己不上镜,死活不让我们照相。这唯一的一张,让你外公在鬼屋门前抓拍到的。以前万圣节,主题公园会搞活动啊。我爸妈是常客。难得都是喜欢恐怖片的两人,生了我这一个看不得恐怖片的孩子。”
“不奇怪,我喜欢看恐怖片。这玩意不是遗传的。”
“谁觉得能遗传?喜好是传染的好吧?”
“要是能传染,那为什么你不爱看咧?”
“我小时候经常要去外面上课,回来累透了,哪有心思看恐怖片?后来想看吧,又有电影分级。等成年后再看恐怖片,又都吓不着我。反倒是你很小时候,跟着外公外婆看,居然特别高兴地在笑。”
“我?笑?”
“你从小是很怪的小孩,知道吗?你小时候有一次生病,我把你放在医生诊室外的走廊站了一会儿,回头看见你死死瞪着走廊尽头的窗户。我问你在看什么,你竟然告诉我窗外面站着一个人。但是三楼的窗户呐,外面直接是医院的花园了。我拉你走,你还一直不肯走,大叫说外面有一个人,吓得周围的病人都走开了。回家以后我问你到底怎么回事,你却告诉我窗外的树动起来很像一个人。”
“说不定真的有一个人咧!”
“就这句!你和你外公一个样子!他回家以后听到这件事,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这么巧么?”
“事实上……你小时候一直怪怪的,不知道是不是你外公没带好你。你上幼儿园的时候开始在外公家住。有一次我提前过来接你,发现你外公外婆在电视给你放那个,施瓦辛格那电影,画面挺恐怖的,叫什么,末日,还是……”
“《魔鬼末日》。这电影不恐怖的好吧。”
“不是有个场面,我记得我一进门,看到电视里是一病床上滴着一摊血,一个人被钉在病床蚊帐那天花板上。你坐在外公外婆中间,眼睛睁得大大的,不害怕,没哭没闹,很认真在看电影的模样,把我给吓到呀……!”
“我找你外公外婆说了几句,当晚把你带回家。”
“也是,谁给小孩看恐怖片呢!”
“爸妈说你当时闹得厉害,不肯睡,他们俩想看电影,干脆带你一起看,谁知道你一看恐怖片,立马不哭了。所以呀,你怪他们二老,还不如说你自己本来好这口!说起来,你外婆去世时,带你参加葬礼。你没哭没闹,整天没讲话。我以为你太伤心,抱你回家以后,你到客厅打开电视对我喊‘外婆快开恐怖片一起看!一起看!’吓得我拉着你找了儿童心理医生,诊断说你没问题。类似的事,挺多的,拿你没办法。好在也没有出什么大问题。可能你觉得新奇吧,毕竟你那时候年纪还小。”
“我小时候为什么总在外公外婆这边呢?”
“你爷爷奶奶很喜欢旅游,不常在家。上幼儿园那段时间,我只好让我爸妈带你。你以前很喜欢待在外公家的,我休假几天,过来带你回家,你都不愿意。我记得你好像三岁,还是四岁,我和你爸工作太忙,没电话也没视频,等我们回来之后,一进门,你小子躲在你外公身后,问我们是谁。晚上吃完饭,硬是不肯回我们家。你还很小,大人们都站着,你赌气不肯走,扯你外公的裤子,抱着腿,坐在拖鞋上,不肯撒手。”
怎么自己都不记得这些?
“你刚出生的时候不足月,你爷爷奶奶还在欧洲旅游回不来,还是你外公外婆守在医院保温箱前面看着你出来的。你能抱出来的那天,他们俩多开心啊,一直抱,一直抱!亲自给你洗澡,喂你吃饭,哄你睡觉,还照顾你上幼儿园,你真算他们养大的!你知道自己名字为什么叫林漓吗?你爷爷奶奶也不知道,还以为是我起的你名字。”
“我只知道是外公给起的名字,不知道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你还不知道外公的全名吗?你个臭小子,怎么回事?”
“您别激动!我在车票见过,我当时不会念嘛,也没放在心上。况且这一路上我尽听别人喊他大宝,挺滑稽的!”
“那字念‘zhì’,獬豸的豸,你外公叫何尽豸!”
林漓,尽豸。
淋漓尽致。
听到这里,林漓的眼泪又忍不住了,哭着说:“——妈妈,这种时候和我说外公对我多好,像他不在了一样。”
妈妈轻轻拍着林漓的背,说:“可你外公还在啊。”
林漓拿衣袖来回擦掉眼泪,点头。
窗外的蝉鸣越来越响,又一下停了。
卧室房门打开了,外公迷糊得很,睁开一只眼,看阳台外,说:“天好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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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妈妈带着外公挂号主治医生。折腾几小时,从医院回来之后,外公径直走向阳台。林漓跟了上去,搬过一张凳子,坐在外公的懒人椅旁边。外公闭着眼,面无异色,呼吸平稳,和客厅里愁容满面、焦虑不安的妈妈完全不同。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林漓一直这样安静地望着外公,不说话,也不知道怎么说话。没想到外公睁开眼睛,张口一喊:“看我干嘛?”
林漓倒吸一口凉气,双手捂向胸前,喊:“吓我一跳!”
“你不打嗝了。”
林漓实在没有心思开玩笑,没说话,只看着外公。他怀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揣着一个木盒子。
林漓伸手指了一下,问:“您拿着这个干什么?”
“我收拾一下,才发现这盒子上刻着一只鸟。”
林漓瞄了眼,说:“呀,您班长好有情调。”
“这不是老杨的盒子,是我自己的。我以前听过一个很美的故事,是真的哦!有一个儿子,他的妈妈去世了。在葬礼上,他坐在角落里垂头丧气。突然有一只蝴蝶落在他的手上。他的手动了一下,这只蝴蝶又飞起来,飞到他妈妈的牌位上。这蝴蝶一直跟在他附近,直到他妈妈的下葬,蝴蝶也跟着飞了进去。”
“这——不会是您的故事吧?”
“我带我妈去山东看海的时候,她说下辈子想当一只小鸟。”
林漓指着外公怀里的木盒子说:“这只吗?”
“我和她说,我想当匹鹿。”
林漓不懂能接什么话,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承受更多悲伤的故事。
外公又说:“这空盒子送你。对了,老杨盒子里的东西,还有我的照片,帮我找本相册放进去,全摆我桌上吧。放在显眼的位置,我随时能看。”
“您不是都看过?”
“看过也能再看吧?”
林漓点头,特别认真地看外公,想把他的样子印刻在心里。
“你不要这样盯着我,像在瞻仰遗容。”
“说什么话呐?这心真宽!”
“我这个又不是什么大病……你妈妈的反应太夸张!”
“咱们有病就要治,按时吃药!您探望魏爷爷回来时的表情,我可还记得!你不要骗人!”
“我哪里骗你?这病真的没什么啊!我也没什么啊!心愿了了,这辈子也没有什么遗憾,我何必要为这么一个病让自己心里难受呢?”
“可您那些同学聚齐的时候,您可完全算没到场的。”
“计较这个没意思。何况你哪知道,我那时候不知道他们人都来了?你不也只在外面坐着吗?”
“你嘴上使功夫吧。少得意!”
“我当然得意!多少人都飘洋过海地来看我!虽然在医院聚得很多同学,但总算有心意啊!你看现在也还有很多人给我打电话啊。”外公转头看林漓,又说:“不要学你妈妈那么严肃。你们老这么愁眉苦脸的,我很不习惯。小子你放轻松点,马上要开学。见到新朋友不要绷着这张脸!”外公用食指轻戳几下林漓的肉脸。
“你俩在说什么呐?”妈妈在阳台门口探出头来问:“你小子要没什么事,过来帮我做饭,去洗菜!别在这里烦外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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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早上,林漓起床之后,发现房子里一个人都没有。饭桌上有一张纸条压着一些钱,是妈妈让他自己解决今天的早饭和午饭,她带着外公开始住院做治疗。
暑假结束以前,外公再没出现在这间房子里。
后来,林漓到外公的高中登记入学,他终于有了朋友,新的、稳定的生活。平时下课后,他会去外公家里吃饭或者写作业。妈妈下班之后基本都在医院陪着外公做治疗,那所房子经常只有他一个人。他会到卧室,一本本地翻看迭起来的旧书、旧杂志,用旧碟机播放外公的CD唱片,摆弄桌面上的旧电脑和电视。房子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高三时,妈妈把自己的房子卖掉,搬过去和出了院的外公一起住。林漓因为高中校区正式搬迁,变成住宿生。林漓周末从学校回来,偶尔还会看见外公坐在阳台外的懒人椅上闭眼。他见到自己,还能认出是谁,但总会问他为什么一下子长这么高了。他会陪外公溜出去附近的公园散步,去瞧水泥地上啄食的喜鹊,去听小学课堂里传来的稚嫩读书声,去找夏夜小区熄灯后夜空繁星。尽管被妈妈几番数落,担心外公没被看好自己走失了,可林漓依然乐此不疲地被外公拉着到处“逃跑”,仿佛是那年那个夏天。
等林漓升大学,长假回家后,发现卧室堆积的旧物全被妈妈搬到书房放在新架子上。小卧房里只剩下外婆的木衣橱和一张大木床。阳台天花板上的那段青藤,早已枯死。林漓去找外公。老人仍喜欢躺在懒人椅上晒太阳,可他已经完全不认得林漓。
林漓大学毕业后,外公的懒人椅被换成轮椅。几年光阴将外公迅速地变成了曾经病房里的魏爷爷。林漓依旧会想,外公是否还记得他的高三4班,他的老同学们,会不会想起三年前的夏天,还有一个小孩陪他到处跑着找同学?
外公的青春,任凭光阴几曾璀璨,最终只活在林漓的记忆中。林漓经常想象自己长大后,在家里还珍藏着外公的日记。即使书脊已不再直硬平整,黑色的封面完全掉皮,里面的白纸变黄,他仍会坐在自家阳台的懒人椅上阅读外公的日记,年复一年,瞥见回忆里的青藤绿起花开。
他只想一直这样记住外公,那个灿烂的少年。
他要忘记那些始终没来的高中同学。
要忘记那些曾经折磨着外公的伤痛。
要忘记那张写着“叫醒我”的纸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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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外公坐在他身边,闭着眼,鼻子的供氧管连着氧气袋,小得只能供他享受短暂的阳光。他把外公身上的毯子往上拉了拉,帮他把羽绒服的链子拉上。
林漓坐回长椅上,阳光直直地晒在身上,越来越暖和,耳边逐渐响起了蝉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