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陈遥一生中第一次一个人待半个月。
每天面对空荡荡的、静悄悄的家,一个人起床、洗澡、做饭、吃饭、看书、看电视、睡觉,陈遥每一天都按部就班的活着。除了偶尔午夜梦回会看到躺在草地上的塞德里克或柔声说“我有过一个倾心之人”的西里斯·布莱克,她就得把灯打开然后睁眼到天亮。对了,还独自过了个生日,其实平心而论这个月她过得并不好,经常处在低落情绪里,但也没人管,挺自由的。
所以贵叔秋月婶突然在伦敦机场转机时打电话叫她去斯德哥尔摩玩,正巧是陈遥的十五岁生日,陈遥躺在沙发上,手里捏着来自马尔福庄园的生日贺卡,撒了半天娇才成功拒绝,挂断电话的下一秒她就体验了一次泣不成声。也不是不想去,只是这个暑假刚开始时陈遥就知道贵叔和秋月婶再过七个月就要拥有自己的孩子了。本是一个值得庆贺的喜讯,陈遥爸妈也往北京汇了一笔钱当做贺礼,可是对陈遥来说,老北京后海什刹海那一带的某个胡同中的某座小四合院,或许不再是她的另一个家。
陈遥心里很明白这样不应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和至亲,可是既然没有人把她当作最亲的人,还不允许她自己顾影自怜么?反正陈遥确实是这样哄着自己的。
贵叔秋月婶从斯德哥尔摩度假回来也要在希思黎机场转机,陈遥也没什么理由再躲着了,接了电话便提前动身赶去了。他们只能在机场见面一会儿,然后两位长辈就要拎着大包小包去转机回北京了,东京别后又是一年,但这次见面并不伤感,因为秋月婶是第一次正儿八经的来欧洲玩,穿着很时髦的新高领衫和牛仔裤,脸上的幸福和微微隆起的小腹一样藏都藏不住。
只是他们都没有像以前一样给陈遥一个拥抱。
“陈陈,长高了,怎么还戴上近视镜了?”贵叔笑的有些勉强,和陈遥爸爸酷似的高挺鼻梁上几乎都挤出了皱纹,“还有三年毕业对吧?时间可过得真快啊,好像昨儿个你还是个满大街堵着邵小勇揍的小丫头,今天就是个比你婶儿还高的大姑娘了。”
有很多想说的憋在喉间,陈遥张张嘴,还是没发出一点声音,只好轻轻点点头。
贵叔和秋月婶相视一眼,陈遥微微低下头,长发遮住了脸,心也揪了起来。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陈陈,有些话我不愿意让你知道,但Peter哥和Helen大嫂这事儿办的太不地道,叔叔也是没办法。咱院儿,堂屋里那个挂那个琉璃扣……我听、那玩意儿就是Peter哥从台北转寄过来的,让我们挂在天天打照面儿的地儿,感情是丫的陈彼得怕我们有自个儿孩子待你不诚心才弄的这一出!成了,他如愿了,我陈承贵也做了十几年局器事儿,尽心尽力把你当亲闺女照看着,就算是我刚听到琉璃扣的邪乎我也没信,直到砸了琉璃扣后不出半个月你婶婶就……陈陈,给你爸爸捎个信儿,陈承贵和宋秋月怂头日脑的,不配和他英国人陈彼得有牵连,钱我退给他们,孩子也退给他们,甭再联系了。”
贵叔的声音是陈遥从来没有听过的低沉和严肃,陈遥抬眼看他,却无法将这些阴暗偏执的话语同记忆里那位幽默善良的、父亲一般的存在联系起来。
秋月婶拽拽贵叔的衣角,陈遥看到她的眼睛红了,可那双曾经满是温暖的杏眼里现在分明是深深的冷漠。
陈遥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纵使自己爸爸在关于国家的大事大非上看不清,在子女问题上彻底偏心,也不懂得尊重陈遥的选择自由,但他曾在陈遥受伤的当天就从伦敦跑到北爱尔兰的霍格沃茨,他也曾低头轻声向陈遥解释他也是第一次当她的爸爸,面对爸爸承受着无妄之灾和侮辱性的“丫的”辱骂,她不能沉默。
“贵叔,琉璃扣那事儿是台北的陈信爷爷或陈承望叔叔好心告诉你的吗,就是当年拼了半条命把我爷爷从台北逼走的陈家现任族长那一家子?那他们有没有告诉你,我爸爸是玩水晶能量的高手,而台北陈家那几位才是玩琉璃和玉的行家?我爸平白无故弄个琉璃扣子也没什么出奇的,但从伦敦寄东西回北京可比伦敦到台北再到北京难多了。”
对面的叔婶明显慌乱了。他们不是蠢人,不过是被怒气蒙蔽了双眼。
陈遥突然觉得很疲惫,尤其是那句钱退回去孩子也退回去,难道她是可以被随意处置的物品吗?和别人打交道似乎总是会有各种各样的岔子,她便不想再说了,转身打算出去。胳膊却被拉住,陈遥回头看是贵叔,他双眼通红,手也不住发抖。
男人的眼角已经有了明显的皱纹,鬓间的黑发也不再茂密,陈遥望着熟悉亲切的眉眼,似乎瞬间穿越了数万里,回到了十年前,幻影显形回了那座槐香四溢的小四合院,叮叮咚咚的收音机和小人书摆在院中青石凳上,春夏的风儿轻轻吹,吹过了陈遥一生里最初的美丽年华。末了堵在喉咙里的所有忿然和委屈都奇迹般地无影无踪,陈遥对着贵叔和秋月婶笑了笑。
不知贵叔是否读懂了她那一瞬间的释然,又或者他还以为十五岁的陈遥和五岁的陈遥一样好哄好说话?总之他松开手,也松开了眼泪。
上空传来前往北京的某航班开始登机的消息,该告别了但依旧没什么说的,陈遥默默结过秋月婶手里最重的箱子,送他们去登机口。
一路无言。
陈遥一直送他们到登机口,目送他们进去,依旧没想出什么好说的。转身往外走了几步,她没忍住回头望了一眼,登机口处拿着大包小包的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还在那里。为了不让他们担心,陈遥冲他们挥了挥手,他们立刻回应,然后才裹挟在登机的人流里向更远的地方走去。
陈遥走的很快,但脚步和心情一样沉重,一步一步,都是在向曾经最爱的人的告别。走出机场她望了一眼蓝天,清透阳光刺进眼眶,忍了半天的眼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衣服口袋里一阵酥麻,陈遥赶快擦掉泪水,把蹦哒的魔法怀表摸出来凑到耳边。听完了爸妈的话,她不好耽搁,当即去拦计程车,向查林十字路的破釜酒吧赶去。
陈珊、陈璎和珞珞已经在美国的陈家本家那里安置好了,父母带着威廉和安妮刚从美国回来。因为现在离霍格沃茨开学只剩两天了,他们没选择在飞机上浪费时间,而是申请到了美国魔法部和英国魔法部的双重批准并缴纳了不菲的费用之后,直接用飞路网从美国魔法部的首席国际壁炉回到了英国魔法部,现在他们在对角巷给威廉和安妮采购开学用品。
他们还说如果陈遥赶得及,能趁着这个机会给她换一套今年最新的银质自动搅拌坩锅以及变幻墨汁文具店最好的墨水和羊皮纸。
压下好乘计程车的疲累和连日以来的糟糕心情,陈遥披上斗篷遮住了自己一身休闲打扮,从手提箱里抽出许久未用的魔杖敲开了隔开魔法世界和现实世界的那面墙,然后踏进了英国的魔法世界。路过砖墙,她猛然经历了一瞬间的失神,半个月前她就是在这儿告别了西里斯的小精灵,也遇到了愿意跟她去看泰晤士河的德拉科。
但熙熙攘攘的人流并不给她回忆的时间,她被簇拥着一般很快来到了丽痕书店门口。威廉喜欢书,特别喜欢,陈遥很清楚,家人应该会在书店里待很久。
至于安妮,在弟弟威廉的需求面前除了乖巧退后根本没有第二个选择。
临近开学,丽痕书店里热闹的很,但陈遥没怎么费工夫就看到了家人们,随即心头一喜。他们都穿着很宽松休闲的衣服,看那些宽松剪裁方式和劲爆印花,根本就不是英格兰地区的服装品牌,再加上陈家人瘦削的身材特征,陈遥就算是摘了眼镜也能认出这是刚从美国波士顿度假回来的家人们。
正打算跑过去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脸上的笑容。得有多久都没有这样发自内心的笑了?她也算不清。
走近才看到爸爸妈妈在为一本书争论不休,安妮和威廉凑在一起翻拣一堆银壳小书。陈遥从来没见过这样有烟火气的爸爸,穿着卡通印花的T恤和长裤,戴着标志性的金边眼镜,与陈遥妈妈轻声争论到底应不应该让威廉在一年级就接触古代魔文。陈遥在一边儿看的想笑,但还是忍住笑站到了家人面前。
“兰瑞莎!”威廉一把扔了银壳书,跳到陈遥面前,“要给我个拥抱吗?”
陈遥顺手摸摸威廉顺滑的黑发,没矫情,一把将威廉抱紧。安妮往这边儿看了一眼,似乎在犹豫什么,陈遥冲她笑了一下,她立刻脸红着低下头去。
“好了,孩子,威廉几乎喘不过气了,”陈遥爸爸把一本古代魔文亮出来,“威廉想要这本书,你妈妈也支持,但我觉得这本书似乎过于难了。兰瑞莎,你觉得呢?”
古代魔文这门课曾在陈遥三年级时作为一门选修课,但陈遥觉得在英语不过关的基础上再学一门古代如尼文过于困难,以后也没有留在英国专职从事魔法工作的打算,就没选,所以她对此是一无所知的。但看身边的小威廉,两条细细的小眉毛弯成八字形,眼睛里一闪一闪,陈遥就明白了该说什么。
“爸爸,既然威廉喜欢,就让他接触一下。”
“你总是担心威廉累到,可他一直把自己的时间安排得很好。”陈遥妈妈也冲丈夫扬起了下巴。
然后这本崭新的《古代魔文简易入门》就躺进了陈遥的手提箱里,随着大家一起奔赴对角巷另一边的奥利凡德魔杖店。
魔杖店还是一如既往的破旧狭窄,这时人也很多,就显得更拥挤了。小巫师们目光灼灼和家人一起排队等着拿到属于自己的魔杖。威廉说想喝点什么,陈遥爸爸就赶快出门去买。
还没等他回来就轮到了威廉。
奥利凡德老先生坐在码着无数盒子的柜子边上,趁着顾客还没走到的功夫赶忙吸了口鼻烟。
“上午好,来自东方的朋友们,”他匆匆擦了鼻烟,对来客和善笑着,从他额头上的细汗可以看出今天生意多么繁忙,“今天是给陈家男孩购买魔杖吗?我想想……小姑娘们,把你们的魔杖给我看看。”
闻言陈遥和安妮不约而同看了对方一眼,然后抽出了各自的魔杖。
“这一根,黑胡桃木,凤凰尾羽杖芯,12又四分之三英寸长,属于兰瑞莎·陈……嗯,需要诚实面对自己内心,驯化得不错,”奥利凡德老先生又接过安妮的魔杖,“黑檀木材质和龙的神经,10英寸长,对主人已经很忠诚了。去年刚卖出去的时候我很疑惑,我一直以为这样组合的魔杖应该会选择一位像维克多尔·克鲁姆或查理·韦斯莱这样的男士,可从现在的结果看来,陈小姐,在你漂亮柔弱的外表下有一颗如钢铁般坚硬的心。”
陈遥从魔杖制作人手里接回自己的魔杖,也看了一眼安妮。这位小她三岁的小妹妹微微低头,柔滑精致的卷发稍稍遮挡了她的侧脸,但那张漂亮的脸上是没什么表情的。
威廉上前去试魔杖,陈遥拎着箱子退到墙边,突然意识到自己对于一母同胞的弟弟妹妹们而言也是一个长期活在跨洋电报和霍格沃茨里、一年都见不到几次的“陌生人”,也或多或少理解了家人们的心情。陈珊是最像爸爸的一个,长得像,冷静理智的头脑也像,她聪明而敏感,对姐姐陈遥展现的一点善意都能有回应,虽然都是冷冰冰的,但陈珊确实不是个热情的人。陈璎就不说了,不就是几年前的德拉科·马尔福的翻版?会歧视排斥不够上档次的“乡下人”陈遥,也会嫉妒,性格直来直去,可是一个人最重要的不是消费品质和生活方式,不知道陈璎长大以后能不能摒弃这些肤浅的价值观呢?
再说陈珞,可以说是一个小天使了,只是过于相信父母的判断,陈遥真心希望她可以在远离父母的地方真正明白一个人存在的意义绝不是去成为父母想象里的好孩子。陈安妮在家里本来是最特殊的一个女孩,因为她有其他三个姐姐都不具备的魔法天赋,天赋出众自制力也够,在这个本质重男轻女的家里算是与众不同,只是大姐姐陈遥回来了,安妮一直想用以证明自己的家族使命也落到了陈遥头上,在讨厌混吃等死咸鱼的心态之外,家庭地位和家族任务的事便是安妮不喜欢陈遥的另一条主因。
“你丫都不知道你姐姐我替你挡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掉脑袋破事儿,不过现在看来这破事儿多半要半路夭折。”陈遥对着陈安妮默默吐槽,而后者只是依偎在妈妈怀里,眼睛不知道看向何方。
至于威廉,家里唯一的男孩,模样俊俏,乖巧聪明,还有魔法天赋,你说气人不?不知道是不是一直在爱里长大,这位弟弟是个很温暖很在乎他人感受的人,陈遥酸他归酸,心里还是很喜欢他的。
想到最后,陈遥忍不住感慨自己爸妈洗脑能力的强大,无比庆幸自己从小就远离这个幺蛾子过多的家庭和活在二十世纪初的父母,健康成长于北京的红旗下。
“对!就是它,栗木材质和独角兽毛!真好,我相信你们一定会互相喜欢的。”
威廉挑到了合适的魔杖,正巧陈遥爸爸也捧着三杯冰淇淋回来了,陈遥靠在魔杖店贴着褪色壁纸的墙上,看着家人们一人一杯分得整好,心情也没什么波动。
这个世界上有许许多多人,他们无论是否被爱都在活着。不同的是幸运的人有人关爱,活得轻松快乐一些,而不幸的人……劳累与否、难过与否都不重要,毕竟也没人在意。陈遥悠忽之间明白了这个道理 ,一时不知道该为自己的机智开心还是该替自己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