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从出生开始就可以感知到时间的流逝,自此之后用不了几年就能理解自己终将死亡的未来。就算是在最黑暗无光的牢狱当中,或是在完全失去意识的昏迷里,大脑或者别的什么器官都在悄悄替人类计算时间。这也是为什么小巴蒂一清醒过来,除了感受到恼人的头痛以外,还知道自己估计昏睡了不短的时间。他的视线起初十分黑暗,仿佛还被困在那座永无尽头的对称迷宫当中。然后他看见了昏黄的光,光晕里有以萝拉侧身而坐的影子。
“我叫了你的名字。”小巴蒂说。他躺在靠墙的绒布长沙发上一动不动,只是略微把头偏向了以萝拉。
以萝拉朝他看过来,很平常地回答了他:“我知道。”她坐在靠墙摆放的小书桌边,手里拿着几张透光的薄纸。小巴蒂打量着她,仿佛在等待她继续说下去,但以萝拉却什么也没说。小巴蒂忍不住追问道:“你没有别的话想对我说?”
“什么话?”
小巴蒂能想到不少话,人们常说的那种,比如:你失败了。你彻头彻尾地搞砸了整个计划。这么没有脑子,这么冲动,差点被再度扔进阿兹卡班。还有那句话——我太对你失望了。小巴蒂看着以萝拉,看着对方那双平静的棕色眼睛。那像是黄昏熄灭后的夜晚,除了寂静什么也没有。然后小巴蒂意识到以萝拉永远也不可能对自己说这样的话,一句也不会说。
通常当小巴蒂搞砸了什么事的时候,他的脾气都会变得难以捉摸。但这次他看起来相当轻松,甚至可以说是很愉快。他像是只被麻醉了的狮子一样安分地躺在矮沙发上,连表情都有些傻乎乎的。“狮子”和“傻乎乎”这样乱七八糟的念头突然窜进以萝拉的脑子里,以至于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小巴蒂在问她手上拿的是什么。
“魔法部的文件,”以萝拉说,“博恩斯提出要加强魔法部的安保,并且要特别保管某个’能操纵时间’的东西。我想它应该很适合作为我送给我妹妹的礼物。”
“我会帮你得到它的。”小巴蒂不假思索地接口。他一边从沙发上坐起来,一边随口问道:“博恩斯呢?”
以萝拉的表情变了,这几乎是小巴蒂第一次看见她有如此明显的表情变化。她的眉头蹙起来,抬起下巴示意小巴蒂往旁边看。
是一片褐红色,粘稠的血液和肌肉组织还在顺着天花板和墙壁滴落。一大片什么爆炸了之后的遗留物,丝毫没有任何人的形状。这时候小巴蒂才闻到空气里浓烈的腥气,失去生命的物质正在快速腐烂。
“这不太必要吧,”小巴蒂说,“不怎么好看。”
“我同意。”以萝拉困惑地回应。理智地来说,死咒是除掉博恩斯最有效率的办法。尽管以萝拉只是本体的意念投射,被这个世界限制了能力,但她依旧可以很轻松地在博恩斯有所反应之前对她使用死咒。以萝拉是这么想的,但她的身体并没有遵从她的意志。
有什么火焰一样的力量接管了她的身体,像是熔岩一样淹没了她的思想。她只记得自己把手伸了出去,清醒时眼前的一切就已经发生了。她的行为正在逐渐失控,她的思想兴许也受了污染。本体是不会乐意看见自己被这样侵蚀的。
以萝拉沉浸在自己的思考当中,突然听见了声音。一连串的声音,从房间外传来。
“我得说博恩斯的音乐品味还不错,”小巴蒂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出去,正站在房间门口,“没了那些镜像魔法,她的宅邸看起来也不是那么差劲。你想出来看看吗?”
以萝拉踌躇了一下,最终还是站起来,走过地上那一大片血污。
门外是修饰精巧的长走廊,比这栋房子别的地方看起来都要新,仿佛被翻修过。房间里的灯光只点亮了一小段地板,而月光遮盖了别的部分。走廊的一端有一个百合形状的金色留声机,黑色的碟片正在针下旋转。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跳个舞?”小巴蒂朝她伸出了手。
以萝拉从不跳舞,但她学得很快。她搭着小巴蒂的肩,姿势笨拙地移动了几步,然后西莉亚有关跳舞的记忆就逐渐变得清晰了起来。以萝拉找到了节拍,于是那些在她看来原本毫不相关的声音就自然而然地拥有了联系。低音沉在下面,但轻柔的弦乐仿佛飘在无法触及的高处,像是河流一样无限延伸,无限婉转。
音乐赋予事物多重意义。在音乐之中,就算最普通的动作也会显得意味深长。以萝拉在其中听见了渴望,而渴望既支撑着人,也支撑着神。
以萝拉往后一步,脊背碰到了墙。他们跳到了走廊尽头,左边就是通向一楼的阶梯。音乐还在继续,比祷告声更加悦耳。而小巴蒂黑色的眼睛比所有祷告者的眼睛都要明亮。他看着以萝拉,看见的既不是西莉亚,也不是神。他看见了任何人都没有看见的“她”,那个有别于以萝拉和西莉亚的,尚且还没有名字的“她”。
小巴蒂朝以萝拉低下头,他的呼吸很轻柔地和以萝拉的气息混合在一起。
这次以萝拉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突然,另一只眼睛在以萝拉的意识深处睁开了。一只庞大而冷漠的眼睛,从遥远的地方投来了沉重的视线。无光的黑暗和永恒的混沌正透过这只眼睛,透过西莉亚的身体,窥探这个世界。
以萝拉猛地睁开眼,推开了小巴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