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八月十二日,那天的夜晚非常普通。
按照他一连好几周所养成的习惯那样,十六岁的小巴蒂·克劳奇服用了带点苦味的增龄剂,穿上从他父亲衣柜里翻出的便服,在离家不远的斯坦利街登上马车。马车通常走半小时就会到达麻瓜居住地的边缘,然后小巴蒂就从那被施了魔法的天使雕像底座钻出去,从曲折的小巷徒步走到红狮酒吧门口。
那一带居住的麻瓜都不怎么富裕,街边大多是租价便宜的旧公寓楼,在夜晚连照明的路灯都寥寥无几。好在英国的大萧条时期已经基本过去,餐厅、酒馆也重新开张,宛如雨后草丛中冒出的萤火虫群。
小巴蒂在酒吧角落坐下——那里刚好可以看见入口,然后朝服务生要了杯干马天尼。“晚上好,贝利先生,”服务生认出了小巴蒂,“还需要点一些别的吗?今天的炸鱼很新鲜。”
小巴蒂摇了摇头,并不多言。尽管他现在看起来像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但他深知外形并非判断一个人年龄的全部依据,声音、行为,乃至说话的腔调都能透露出人的真实年龄。因此除非必要,他并不做出多余的行为或者说出多余的话。
靠近店门口的那个彩色电视正在放映什么情景喜剧,小巴蒂一边心不在焉地扫上一两眼,一边耐心地等待。在需要的时候,他能变得相当有耐心,就如同那些蛰伏在树影里注视猎物的野兽一样。
酒吧里的灯光是晦暗的红色,谈话声相互交织,邻桌酒醉的客人不时在脏字和低俗笑话中爆发出哄笑。时针指向十一后没多久,有个男人从酒吧入口走了进来。
他个子高瘦,步履沉重缓慢,像是只在波浪中移动的海马那样偏偏倒倒地沉入人群。小巴蒂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把杯子里的马天尼喝完,然后朝着他落座的背影走过去。“斯科特,今天过得如何?”小巴蒂把空酒杯放在吧台上,拍了拍男人的背。
斯科特过于苍白的脸转过来,勉强挤出一个苦笑:“真高兴见到你,贝利。但我今天过得糟透了,每天都比前一天更糟。”他手里捏着一小杯廉价的伏特加,几乎就是纯酒精掺水。小巴蒂曾经喝过一次,那感觉像是吞了颗滚烫的火球,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还没找到工作?”
斯科特摇头,一口把杯里的酒全喝了。他再开口时,嗓子就哑了一半:“一群人都是满嘴喷粪,对我说没岗位,转头就收了别人。”
“没关系的,老兄,这是暂时的不如意。”小巴蒂帮斯科特叫了酒。酒吧招待把伏特加从吧台那头推过来,小巴蒂接住,送到斯科特面前。
转眼间,斯科特已经喝了好几杯,脸上终于泛上些血色。“你信神吗?”他突兀地问。
小巴蒂摇了摇头。
“我也不信。但有人跟我说,神对每个人的行为都心中有数,都有奖惩。做好事就能上天堂,杀人就会下地狱。你觉得呢?“
小巴蒂笑了笑:“这说不好,老兄。不过听起来挺有道理。”
斯科特转过脸,直直地盯着小巴蒂:“有道理吗?但我觉得这没有逻辑。杀人就要下地狱,那如果是无意中犯下的错误呢,这总比蓄意的谋杀罪行要来得轻吧?”说到最后,他像是鼓足了勇气,小心翼翼地问:“你是最讲道理的,贝利,最有学问。你说说,无意的过错总是可以被原谅的吧?”
小巴蒂转了一下手里的酒杯,表情诚恳地回答:“我对这可不太懂。但我听人讲,神是最苛刻无情的。比方说埃及人,他们有个长着狗头的神,专门评判死者的灵魂。死者跪在他面前,把自己的心脏放在黄金天平的一边,然后这个神就把羽毛放在另一边。羽毛多轻呀!”小巴蒂捏着手指放在嘴前吹了一下:“假如羽毛更重,那死者就会被神扔去喂鳄鱼。要问我的话,我觉得别说杀人了,就是我平时老把自家垃圾扔在别人门口这种罪,加起来也比羽毛更重。所以说,幸好我们都不是埃及人。”
“那我们呢?”斯科特执拗地问,“我们的神会怎么判?”
“我可不信神,老兄!”小巴蒂困惑地看着斯科特,仿佛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但就像我说的,我觉得神不会原谅任何人。只要犯了罪,就逃不过惩罚。”
斯科特的脸色彻底白了,就像刚听见了自己的死刑宣判一样。
“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嘿,保罗,给我的朋友来杯威士忌。”小巴蒂侧身对吧台那一边的酒吧招待喊道。
调酒师正在酒吧那头招呼一大堆讨论球赛的客人,闻言把威士忌远远推过来。小巴蒂照例接过,很巧妙地迅速朝里滴了一滴魔药。这魔药没有颜色,剂量微小因此不易被察觉,主要成分是曼德拉草。它容易使人心情极端和致幻,因此不宜情绪起伏不稳的人服用。小巴蒂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但斯科特从来没有发觉。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叫了一小碟炸鸡块,再喝了些酒。斯科特的神色逐渐和缓,到最后甚至重新高兴了起来。“你说得很对,没人能一直逃避自己的命运。”
“是啊,”小巴蒂回答,“坚持下去,明天一定能找到工作的。”
这回斯科特没有接话。他从兜里掏出钱放在吧台上,拍了拍小巴蒂的肩,独自走出了酒吧。小巴蒂坐了一会儿,也走出了红狮酒吧,远远跟在斯科特身后。
一条僻静幽暗的长街道,右转入狭窄肮脏的巷道,再往前五十米就是斯科特居住的公寓。这种便宜的麻瓜公寓楼实在不是一个体面巫师应该居住的地方,但斯科特丢了工作,经济实在拮据。
小巴蒂站在公寓对面的路灯下,有棵树能刚好挡住他的身影。这时候增龄剂的效果差不多到头了,衬衣穿在他身上略有些松垮。
八楼左边第二扇窗亮了灯。大约半小时后,有个东西像个黑色的台灯那样从楼上砸下来,掉在地上一声闷响。小巴蒂看了一眼,转身沿着来时的路离开。
时隔这么久,当小巴蒂在夜色中走向博恩斯夫人的宅邸时,他又再次回想起了一九七八年夜晚的公寓楼前的那条街道。那时候和现在一样,他觉得自己走的都是一条挣脱束缚的道路。
博恩斯夫人的宅邸是一座略有些陈旧的两层建筑,被密集的植株和铁栅栏包围着。这座房子对独居的人来说未免有些太大了,但它又似乎有很符合法律执行司司长的身份。小巴蒂借着夜色的掩盖翻过栅栏——这栋房子竟然没设任何保护咒,然后跳进了建筑背后的花园。从这个角度看去,这孤僻的房子更像是一个巨大而黑暗的头颅,正在夜风中缓慢呼吸。
朝向花园的窗户不止一个,是样式繁复的玻璃彩窗。这种通常只被用来装饰教堂的彩色玻璃在夜色中显得灰暗而浑浊,上面描绘的人或者动物更像是什么诡谲的幻影。但打开它们只需要一个简单的阿拉霍洞开,小巴蒂谨慎地先朝自己施放了一个幻身咒,然后近乎无声地翻进了房子。
展现在小巴蒂眼前的是一条笔直延伸的走廊,左右两边完美对称,各有一扇紧闭的房门。小巴蒂靠着墙缓慢走近,轻轻拧开了右边的房门。他把门推到刚好供一个人侧身进入的角度,在原地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才走进去。这看起来是一间宽阔的客厅,样式陈旧的深色家具在黯淡的月光中反射着冷清的颜色。小巴蒂一走进去就察觉到了一道视线,从朦胧的黑暗中投射过来。
他捏紧手里的魔杖,环视一圈,发现正前方的壁炉之上挂了一副尺寸不小的肖像画。这是一副静止的油画,画像上的男人端坐在高背椅上,正如庭审的法官一样瞪视着房间的入口。谁会把这么大一副肖像画挂在这个地方,小巴蒂古怪地想着,回头想去开走廊对面的门。
他一转身,发现背后的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打开了。
什么声响也没有,四周沉默而黑暗。小巴蒂下意识地躲闪到墙后,把魔杖抬到胸口,随时防备着那个开门者的袭击。
在黑暗和未知中的等待,使一分钟感觉起来有一小时那么长。小巴蒂能听见自己轻微的鼻息声,幻身咒带来的凉意紧贴在他的皮肤上。壁炉上的肖像画居高临下地盯着他,那双黑色的眼睛,如同蝴蝶翅膀上隐藏的鹰鹫之眼。
五分钟过去了,金色的怀表像心跳一样在小巴蒂胸口的口袋里走动着、催促着。时间拖得越久,捕猎者就越容易变成猎物。
小巴蒂慢慢地地从墙后走出来,靠近走廊对面的那个敞开的房门。这房间和之前那一间差不多大,也摆放着雕工精细的家具,看起来依旧空无一人。小巴蒂侧身走进去,一抬头,正好对上一双冷漠而审视的黑色眼睛。
这房间里挂着同之前那个房间里一样的画像。更确切地说,这间房和之前那间简直一模一样。壁纸、地毯还有家具摆放的角度,全都和走廊对面的房间一样。小巴蒂推了一下房门,然后悄无声息地,走廊对面的房门也随之向后滑动。
这很有意思,小巴蒂想,左边复制了右边,或者右边复制了左边。他知道有些魔咒能像镜子一样复制出事物的影像,但这么大规模地复制整个房间(或者整栋房子),小巴蒂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从房间里走出来,顺着左右对称的走廊向深处走去。
果然,走廊和走廊完全对称,楼梯和楼梯角度一致。走廊尽头是一间餐厅,餐厅的前面和后面也完美对称。小巴蒂绕过长桌打开那扇门,门后又显现出了一条和之前一样长的走廊。与其说这是一栋住宅,不如说这是一座由对称建筑所构成的复杂迷宫。行走其中的人既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要到达何处,也不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究竟是真实的地点还是魔咒复制出的场景。
难怪这栋房子没有设置任何的保护咒——这座迷宫本身就足以让入侵者知难而退。
但小巴蒂从来不知道后退。
假如我现在解除幻身咒会发生什么?小巴蒂站在前后对称的走廊这头思考。假如它会像镜子一样复制出我的影像,那么它的破解之法也许有迹可循。他站在走廊中央,抬起魔杖解除了幻身咒。
寒冷从身上褪去,小巴蒂紧盯着正前方,果然在那里看见了模糊的人影。他朝那边走过去,对方也向他走过来。脚步声重叠在一起,那道人影也愈来愈近。走到一半,对面突然举起了手。
小巴蒂没有抬手,他的手正垂在身侧。
那不是他的镜像。他刚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眼前就出现了一道亮得刺眼的红光。
在昏迷之前他只来得及发出三个音节。
本章后面部分已补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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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以萝拉 第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