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香港 1991年】
对于在红浪漫咖啡厅工作的李may来说,今天注定是不太平静的一天。
作为一个已经工作了一年还多的女招侍,所有的工作流程她当然已经烂熟于心。
擦拭所有的台面,整理餐单,负责从后厨端出来新鲜咖啡和小蛋糕,结账买单……一切都熟悉而枯燥,和往常没有任何区别,除了今天咖啡厅的人好像格外的多,李may心想。
她此刻正在洗手间匆忙的补妆,装潢精致的洗手间里还点着香薰。
李may凑到了镜子跟前,严格的审视起自己的妆容来,红浪漫咖啡厅的定价很高,客人们不仅仅是为喝一杯咖啡而付账单,更是为了得到优质的服务——并且服务他们的招侍小姐还要看起来得体而美丽。
因势利导,大堂经理对女招侍们的仪容仪表要求很严格,规定她们必须保持妆容的完整性,哪怕今天整个咖啡厅坐满了客人,忙的汗水直流,也必须抽出时间去洗手间检查自己的口红是否完整鲜艳。
如果没有达到他的要求,就会在月末扣除绩效奖金,这一招当然很管用,每个人都随时关注着自己的妆容,围裙口袋里装着补妆用的口红。
李may刚刚扭开口红盖子,还来不及上嘴,后厨的方向就传来铃声,表示餐点已经准备好了,需要招侍们尽快端上客人的餐桌,但是今天只有李may一个人上班,另一个女招侍感冒了。
她只能无奈的扯开嘴角,快速的在下唇处补两笔口红,上下嘴唇胡乱磨蹭几下,就撩着被汗打湿的刘海走出了洗手间。
走出洗手间的时候,李may有些不自然的瞥着窗边的客人,那是一个高瘦的男人,看不出具体年龄,但是李may觉得他应该处于三十岁中段,甚至可能还会更年轻一些。
男人穿着简单干净的衬衣长裤,胸口的口袋里插着一副眼镜,手腕上是一块价值不菲的名牌表,看起来就像是大公司里的管理层,举手投足间带着几分矜贵。
他长的也不错,斯文白净,眼神温和,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刚才点单时,男人也一直非常礼貌,一直认真聆听李may对招牌餐点的推荐,并且说了好几次的谢谢,这样的金龟婿几乎是李may理想中的结婚人选。
不幸的是,男人带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但那女孩明显是个混血儿,虽然披着一头黑发,但是五官深邃,眼睛是漂亮的棕金色,这让李may心里有些微末的希望,也许他还是单身呢——也许这只是他亲戚或者朋友的小孩呢?
李may匆匆赶到后厨,端起了两个托盘,后厨的同事怀疑的说:“你端的动吗?分两次拿吧。”
她掂了掂两个盘子的重量,然后摇摇头,示意她能行,随后就转身离开了。
李may左手的托盘里放着一壶咖啡,右手的托盘里则放着一个白色小瓷盘,里面是三枚马卡龙,她想赶紧把客人点的餐上齐——坐在门口的那个中年女人已经催促她好几次了。
她那张精瘦的脸上写满了不耐烦,不时的扭过头盯着后厨的方向,当她第三次回头,发现她点的餐还没送出来,中年女人的脸立刻耷拉了下来,眉毛搅在了一起。
就算是这样,李may也依然决定先给那位清秀的男人送餐。
她有些刻意的用高跟鞋敲击着地面,并在咖啡壶的反光处确认自己的口红是否均匀。
怕什么就来什么,她左边的嘴角没涂均匀,缺了一小块,李may心烦意乱的盯着那里。
她刚才为什么不在洗手间再待两秒钟,涂好了再出来呢?如果他是一个在乎细节的人,一定会对自己印象分大打折扣。
更糟糕的是,李may高估了自己一心三用的能力——她刚刚穿过咖啡厅,手中的咖啡壶就突然滑了一下,李may在手忙脚乱中无法控制托盘的平衡,她绝望的等待着玻璃破碎的声音,那只巴洛克风格的咖啡壶价格不菲,几乎是她一周的周薪。
令人窒息的几秒钟过后,李may颤颤巍巍的睁开眼睛,她定睛一看,餐盘和咖啡壶居然稳稳的停在地上,甚至壶还在摆在了餐盘中心,就像是有人特意把他们放在了那里。但是这怎么可能呢?
李may愣在了原地,离她最近的客人就是那个男人,他温和的说:“是我们点的马卡龙,谢谢。”
坐在他对面的女孩接过了李may手里的白色瓷盘,用英文给她道了声谢谢,女孩的声音很清甜,态度却透露出一些不自觉的轻慢。
她天生似乎就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气质,李may并不觉得她是故意表现出来的高高在上,但她明白这女孩和自己永远不会坐在一张桌子上“玩牌”。
女孩接着朝男人挤了挤眼睛,不无抱怨的说道:“爸爸,我们究竟还要等多久呢?”
刘先生头疼的看着自己的小女儿,作为一个还没接受过任何法术教育的小灵术师,她只有少数时间靠得住——就像刚才那样出手相助。
其余大多数时候,他的小女儿都只会把事情搞得更糟,而且刘先生很怀疑,她向那位女服务生伸出援手的原因,很有可能仅仅只是因为她想吃那份马卡龙,并不愿再等了。
李may蹲下身拿起咖啡壶,真是活见鬼,她刚才明明看到了咖啡壶斜着下坠的样子——而且那男人居然已经结婚了,甚至连女儿都那么大了,她的心情跌宕起伏,说不上该失落还是该庆幸,好半天才犹犹豫豫的离开。
正巧这时刘先生约见的人也到了。
那是一个胖乎乎的女人,穿着一身花色套裙,戴了一顶有些夸张的大檐帽,妆容很浓重,紫色的眼影几乎要从眼眶扑出来。
女人从一进门就热情的朝刘先生挥着手,接着一路扭着腰肢走过来,等她坐在刘先生的对面,整个咖啡厅都好像震了一下。
胖女人手指间夹着一张短小的牛皮纸,随手一挥,那张牛皮纸就“噗”的一声消失不见了。
她笑着解释说:“还是施一个小法咒保险一点,别被这些木头们听到了,很有用的小法咒,可以让别人听不清谈话内容,有点像犯了耳鸣,但只要他们离开我们谈话的范围就好了,非常适合在木头们的地盘用。”
(注释,香港法术师称不懂魔法的普通人为木头或木头棍,木头棍的贬义更重。)
刘先生抿着嘴点点头,介绍道:“你好,我就是给你们写信的刘晟,你可以叫我鲍勃。”
女人从挂在胳膊上的小包里掏出一本巨大的宣传册来,让人疑虑的是,她是如何把它塞进去的呢?毕竟它足足有三本字典那么厚重。
胖女人把宣传册递到刘先生面前,笑眯眯的说:“刘先生……鲍勃,你从九龙山毕业已经二十年了,你一定想不到它有多大的变化,我们很骄傲过去的校友还能给我们写信,甚至准备把自己的女儿送来,这就是对九龙山的一种肯定,对吗?”
刘先生接过那本沉重的册子,仔细的翻看起来,他身边的女孩眼睛眨也不眨的,也和他一同盯着看。
这是一本学校的宣传册,里面展示着不少照片,有老师的,也有学生的,他们待在教室里,或者坐在餐厅里用餐。
如果李may现在经过他们旁边,看到了这些照片,她一定会再摔一个咖啡壶的。
因为这些照片里的人都在微笑着招手示意,甚至还有一个调皮的男生朝镜头挥起了拳头——他们竟然在照片里自由活动着,这些照片像是平面的电视屏幕一样,展示着主角们的一举一动。
是的,就像你看到的这样,刘先生是一个巫师,或者用香港人的叫法,他是一个灵术师。
但是作为灵术师来说,他不算成功,法力也很低微,虽然接受了四年的法术教育,但刘先生成年后依然选择在普通社会生活,也许是因为他是木头出身,对整个魔法世界没有很高的认同感。
而且,说真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可以选择一份什么样的工作,他总不能在美国当一个风水先生吧?
刘先生曾就读于香港的九龙山风水学院,这所学院是四年制,学生数量也少的可怜,教学内容结合了中西两种方式,显得古怪又诡异,刘先生还记得小时候上课时,曾经对着一把桃木剑念英文咒语,那画面想起来就令人发笑。
学校教授的内容也很难说有什么用处,充满着迷信色彩,虽然他们确实能展现出一定的……神奇力量,但刘先生对于整个魔法世界,仍然不抱有什么兴趣。
如果不是瑞茜也拥有一些古怪的能力,唤起了他尘封的记忆,老实说,刘先生其实已经把这些离奇的经历忘记的差不多了。
胖女人笑眯眯的看着小女孩,用软绵绵的粤语和她打了个招呼,夸她非常漂亮,像连续剧里的小影星。
小女孩却睁着无辜的双眼,说道:“抱歉,你可以说英文吗?我听不懂中文。”
胖女人惊讶的抬起眉毛,露出一个瞠目结舌的表情来,刘先生无奈的解释道:“这是我的女儿瑞茜,瑞茜·加西亚,随母姓,她妈妈是美国人,瑞茜从小在美国长大,所以不会说粤语和国语。”
胖女人用英语和瑞茜打了招呼,她为难的皱着眉头,说道:“鲍勃,恕我直言,这很难办,虽然香港本地用英文授课的学校很多,但九龙山的学生们都是中国人,课程也基本是拿粤语来讲的。”
刘先生摸了摸瑞茜的头,他把自己陷在咖啡馆的小沙发里,无奈的说:“是的,我当然考虑到这一点了,我本人是在香港长大的,成年后才去纽约工作,我没有任何渠道去了解美国的灵术师。”
胖女人插话道:“他们都叫巫师。”
刘先生改口说:“美国的……巫师,还有美国的巫师学校,该死的,我根本不知道该去哪联系这些人,我脱离这个环境已经很久了,但是瑞茜得学会控制自己的能力,不是吗?她……不太稳定,所以我只能带她来香港碰碰运气。”
瑞茜一边留意他们的对话,一边捏起一只马卡龙送进嘴里。
随着酥脆甜蜜的外壳在嘴里绽开,瑞茜的双眼微微眯了起来,神态间慵懒随性,很有种毛绒绒的娇憨。
“小孩子都是这样的,没有经过系统的学习,他们的法力就无法得到控制。”女人若有所思的说,她盯着窗外,沉默了几秒钟后又接着说道。
“不过我有个主意……你知道,从英国统治香港已经一百多年了,他们的巫师势力当然也逐渐渗透进来了。我个人觉得,也许你可以试着联络英国的魔法学校,那里更适合瑞茜,你知道,全英授课,而且都是西方学校,理念上也更相近一些。”
“英国的魔法学校?”刘先生重复道。
胖女人从兜里取出一块怀表,她明显使用的不太熟练,打开表盖之后转来转去的,好像找不到什么开关一样。
她抱歉的朝刘先生笑了笑,说道:“扑街,英国佬的东西,我真的用不习惯。鲍勃,我认为你最好当面和那伙英国人谈谈,毕竟这关乎于瑞茜的教育,再谨慎也不为过。”
桌子对面的刘先生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口冷掉的咖啡,他配合的说:“那是自然,不过我只计划在香港停留两周,那些英国巫师什么时候有空?我需要给他们写信吗?”
胖女人的表情有些凝重,她抬起头看向窗外,嘴角扯出一个敷衍的微笑,说道:“并不,他已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