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郑遂的府邸就位于皇城边上,夹在一众王孙公侯的深宅大院中并不起眼。而这座不起眼的府邸还是圣人特意赐给郑遂的。
当时的郑遂刚从黔州调入京城,在寸土寸金的京中买不起宅院,只能住在城外的驿馆里。天还黑着就候在城门外等着门开进城上朝,晚上又得赶在城门落锁前出城回去,他也没钱骑马坐车,进城出城全靠两条腿。
郑遂如此坚持了三年,一日因跑急了,在上朝的路上摔折了腿,才被圣人知道他每日披星戴月如此奔波,便赐了这座紧挨着皇城的府邸给他。
这个“赐宅拜相”的故事还曾经是一段圣君贤臣的佳话。郑遂也曾经是天下寒门学子争相效仿的典范。甚至曾经有考生将刻着“郑遂”两字的木条当作护身符带入春闱考场。
当然,都是曾经。
郑遂的马车一停稳,候在府门处的管家就忙不迭地迎上来,朝从车内下来的郑遂躬身道:“相爷,礼部的曾尚书到了,正在议事厅里候着。”
略有倦容的郑遂点点头,跨进府门的时候突然问:“修儿呢?”
“公子从国子监回来了,正在房中温书。”
郑遂脸上浮起几分笑意,瞬间和颜悦色起来:“我先去后院看看修儿。”
管家应声,一边上前为郑遂引路,一边朝身边的仆从使了使眼色。那个仆从会意,悄悄往边上退了几步,然后就抄着近路奔往后院。
郑遂早年丧妻,对郑修这根独苗宠爱得恨不能日日捧在掌心,时时护在胸口,别说打骂了,连一句重话都不舍得对他说。
还未进郑修的院子,郑遂就瞧见从书房里溢出来的光。他朝跟随的仆从挥挥手,把他们都留在院外,自己一人走了进去。
入秋的夜风萧瑟,可书房的门窗全部敞开着。郑修坐在烛光闪动的书案前,凝神看着手上的一卷书,眉头微蹙。郑遂不禁想起自己十年寒窗的苦,又是心疼又是欣慰。
“修儿,夜里风凉,当心受寒了。”
沉浸在自己混乱思绪里的郑修,完全没听见郑遂进来的脚步声,有那么眨眼间的惊慌,但及时站起身抬手行礼,勉强遮掩了过去。
“爹,您回来了。”
郑遂仿佛没注意到郑修刹那间的失神,一边上前关上窗户,一边絮絮地说道:“读书用功是好事,但也要注意度,可别累坏了眼睛。听说你们这次的中秋假期很长,正好,眼下六部的不少衙门缺人手,修儿可以去里头见识见识,就当是见习了。年关将至,吏部和户部会比较忙,兵部和礼部稍稍清闲点,刑部和工部也不错,就是杂事多些……你想去哪儿?”
“我都不想去。”郑修毫不犹豫地拒绝,“年末考核近在眼前,我想以学业为重。”
“好好好,依你。”郑遂笑着拍了拍郑修的肩膀,“不过中秋宴席,你可得随我一起去见见那些叔叔伯伯,让他们认一认你,毕竟过不了多久都将是你的上司。”
“才华是要的,人情也是要的。”郑遂看着已经长得和自己一般高的儿子,语重心长道,“你长大了,应该知道有些事情就算不喜欢,也依旧是要做的。”
“是。”郑修没有再拒绝,停了停,他看向郑遂,问:“爹,那中秋的宴席上,我可以请监内的同窗来吗?”
郑遂略感意外,但仍应得十分爽快,笑道:“当然。修儿就算是想把整个国子监的人请来都行。”
少年的心事是藏不住的,郑修顿时喜上眉梢,还朝郑遂深揖了一礼,感激道:“谢谢爹!就一个人,到时候就安排在我旁边坐着,任她埋头吃喝就行。”
郑遂把郑修的反应尽收眼里,笑意不减地问:“是你的哪位同窗啊?”
郑修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收起脸上的喜悦,正色道:“燕国公府上的,名叫张越。”
郑遂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没有再追问下去,而是转眼看向郑修方才拿在手上的书,如常地问道:“看的是哪本书?可有不懂的地方?需不需要……”突然传来的叩门声,打断了郑遂的话。
郑遂皱眉,他们父子相处时,他最不喜旁人打搅,但在看清门外站着的人时,眉宇舒展道:“你怎么来了?”
郑修循声望去,朝那个人影行礼:“姨母。”
孟嫱拎着个食盒,笑盈盈地走了进来,话是对着郑修说的,但目光却渐渐落到了郑遂的身上。
“修儿温书太辛苦,我就做了些吃的送来,没想到相爷也在这里。正巧‘金风玉露’我盛了两份,相爷要不要尝尝?”
郑遂看着孟嫱从食盒里端出来的两碗桂花酒酿圆子,像是追忆又像是感慨道:“在黔州的时候,阿娴就常做这个,怕我吃腻了,就给它起了个‘金风玉露’的花名。阿娴走后,我就再也不吃了,因为都不及她的手艺。”
孟嫱脸上的笑容瞬时僵住。
“你们吃吧,我在前院还有客。”郑遂没有看孟嫱,只对着郑修叮嘱道,“吃完后就早点歇着,别太累了。”
“爹慢走。”
郑修送走了郑遂,看向仍然站在原地的孟嫱,语气如常地问道:“姨母要留下一块吃吗?”
孟嫱这才回过神,神情恍惚地朝郑修笑了笑,说:“不了,我头有些疼,先回去了。你多吃些,多吃些……”说完,便脚步踉跄地急步走了出去。
郑修等孟嫱的脚步声完全消失,才高声唤人:“来人。”
候在院子里的仆从闻声跑进来,就瞧见自家公子指着案上的一排吃食,面无表情道:“全扔了。”
郑遂一步出郑修的院子,脸就沉了下来。
张越。
郑遂很了解自己的儿子,郑修自小就好胜要强,从不把旁的人放在眼里。可看方才郑修的神情,这个张越不仅入了郑修的眼,还被郑修放在了心上。
区区一个家道中落毫无前途的监生,也配被他的宝贝儿子放在心上?!
“郑安,”郑遂突然开口,“修儿在国子监里有个同窗叫张越,你可知道?”
管家闻声立马上前,躬身答道:“张越和公子是同居一室的室友,此人才学平平品性一般。公子从未提过此人,与他也没什么来往。”
管家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听说此人生得一副好模样,加上伶牙俐齿,在国子监中的人缘颇好。”
郑遂听完,脸沉得更厉害了。
满腹心事的郑遂刚走进前院的议事厅,早就等得抻长了脖子的曾侑赶紧笑着迎上去,恭维道:“恩相,双喜临门啊。”
“何来双喜?”郑遂漫不经心地在主位上坐下,见曾侑觑了眼周围的仆从,便摆摆手,让仆从们都从屋内退了出去。
郑遂最不喜曾侑的一点,就是拐弯抹角,不耐烦道:“别卖关子,你直说就是了。”
“是是是。”曾侑见郑遂心情不佳,不敢再说废话,谄笑道,“一喜是恩相千秋寿诞将至,二喜是恩相公子高中状元。”
听着这不痛不痒的奉承,郑遂敷衍地笑道:“借曾尚书吉言。不过我听说,今年秋闱的举子里出了不少文魁,犬子年纪尚轻,明年的春闱怕是比不过。”
“恩相过谦了,小郑公子的才名早就出了国子监,誉满京华。若是恩相不放心,还可以再加一重保障。”曾侑的身子探向郑遂,话语声略低,“云中府的府学生何峻,恩相可还记得?”
“何峻?”郑遂回想了一阵,隐约记起是有这么个人。“三年前那个为救母而弃考的解元?”
“正是。卑职三年前在云中府监考秋闱时,因惜才给过他些银钱,故而与他相识。”曾侑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此人文采盖世,可惜被家门所累。若非三年前为了照顾家中病母弃考春闱未入殿试,状元舍他其谁。不过他老母虽病逝,却还有一好赌成性的恶父,急需钱财还债。几日前,他拿了篇文章来寻卑职……”说着,曾侑从袖中掏出几卷墨迹满满的纸张,恭敬地递给郑遂。
郑遂明白了曾侑的言下之意,笑容淡淡道:“犬子虽才疏学浅,但还不至于需要人代考。”不过,郑遂还是接过曾侑递过去的文章,展开看了起来。
曾侑盯着郑遂,见他越看越入神,最后忍不住抚掌赞道:“果然好文章!”见状,曾侑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郑遂又将文章仔细品读了一番,仍是止不住地点头。“你告诉何峻,那赌棍亲爹不要也罢。他若是能在这次春闱中拔得头筹,我便将族中女儿许给他。日后在官场上,修儿也能有个帮衬。”
曾侑没料到竟有意外收获,忙站起来朝郑遂行了一礼,笑道:“如此,卑职先替何峻谢过恩相了。”
“过几日我府上的中秋宴席,你带他一块来吧。能写出这样锦绣文章的人,我也想见见。”
“是。”曾侑应下后,仍站在郑遂旁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还有事?”郑遂瞪了扭扭捏捏的曾侑一眼,不悦道,“有事就说。”
“今日朝会后,圣人召卑职去了御书房,谈了些明年春闱的事宜。”曾侑斟酌着措辞,小心翼翼道,“圣人虽没有明着说,但言语间,似乎是想让翰林院主持这次的春闱……还提到了裴濯……”曾侑知道郑遂与裴颐之间的过节,但此时也顾不得,只能硬着头皮说出来。
“故卑职猜想,明年春闱的主考官,若非翰林院的程白,便极有可能是国子监的裴濯。”
曾侑的话音一落,郑遂就将方才还夸赞不已的文章扔在地上,覆脚狠狠地踩了上去,冷笑道:“若真是如此,那我也得再想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