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眯着眼睛打量了半晌,肯定道:“纸糊的。”
是纸人?关裴顿时想起了故园里发生的事情,她迟疑了下,悄咪咪地拿手电筒往一个摆出喝茶动作的纸人身上照了下,影子落在地面上,确实只有一张纸的厚度。
“可它们身上没有阴气,”莫关山提出疑问,“没阴气,它们靠什么活动?”
“这……”老道沉吟片刻,“怕是得拆开来瞧瞧了。”
啊?关裴愣了下,她一瞬间真的有回到故园的错觉,连忙出声道,“人家也就自娱自乐地唱个戏,随她去好啦,没必要把人家解剖了吧?”
老道摊摊手,示意他无所谓。
莫关山知道她性格,知道没想到对方对着这种一看就是死人的纸人也会心软,无奈又好笑地看她一眼,“那就算了吧。”
反正这纸人暂时也确实没做什么危害到他们的事情。
走出楼内时,关裴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台上的歌姬微微俯首,却在那个瞬间蓦地抬了下眼,眼波流转,光彩照人,恍惚间,耳边像是隐约传来层层交错的繁杂声,吵闹的、但也富有人气的,人们在丝丝缕缕的乐声里碰杯、交谈、大笑,整座茶楼好像突然之间活了过来一样。
隔着千年的时光。
“关裴?”有人喊她,又拉了她一把,“关裴!”
她猛地被这一声拉回现实,眨了下眼睛,再定睛去看,哪里还有方才的热闹,台上的歌姬独自垂首,形影相吊,麻木地演奏着同一首曲子,底下无人叫好,死寂的一片。
整座楼安静得零落寂寥。
*
一路上还有各种店铺,里头熙熙攘攘地站着人,都是面上带笑的纸扎人,服饰各异,有些带着很明显的西域风,有些则是汉族衣冠,栩栩如生,像是真的生活于此。
古城的中心是一座规模相当大的地宫,换而言之,整座城市是围绕着地宫建立起来的。
宫门是关着的,但只简单做了一个双重八卦锁,这玩意儿他刚被师父收为徒弟那几年拿来当背口诀的玩具练手,双重对他来说也没什么难度。
莫关山三下五除二就解开了。
他觉得挺奇怪的,虽说一般人是很难找过来,但附近几个地下水聚成的湖里漂浮着的尸体也不少,不是没被人找到过,什么防盗措施也不做,这墓主人心未免也太大了点儿。
门还没全开,后头已经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传出来了。
又有声音?
这次不用他提醒,关裴已经小心翼翼地缩在阴影里往里头瞄了眼。
有两个人影,面色青紫,一看就是死人,一左一右站在两侧,但穿的不是古时候的盔甲,而是现代的衣服,土黄色的,身后有背包,不知道划到什么,破了个很大一道口子,落出来个反光的金属一角,是铁铲子。
是盗墓的。
莫关山也看见了,难怪门不封,是里头有后手,请君入瓮。
这座地宫会把死在这里的人变成它的一部分,变成看守地宫的卫兵。
“能不能看出来他们是怎么死的?”关裴抓着他小声问。
恐怕不行,莫关山摇摇头。
那两人身上看不出什么外伤,硬要说的话,腿骨和手臂有点扭曲,可能是受了骨折或者扭伤,这很难被称为致命伤。
“这简单,”旁边插来个声音,老道气定神闲,“你把人招回来问问不就行了,为师我也没离开多少年吧,不至于传下来的手艺都忘了?”
招魂?关裴愣了下,之前是招过吴红的魂,那也需要生辰八字,里头那两个人他们认识都不认识,怎么招?
招魂啊……莫关山看她满脸疑惑,给她解释,“上次那个是比较具体的招魂,你能看见亡者的样子,和她直接对话,如果一些简单的问题,可以让魂附身在某个物体上,做出指示,比方说有些女生问姻缘喜欢招笔仙,和这个有点像。”
因为不固定生辰八字和名字,所以这个招魂属于招到什么算什么,不过这座城外头干干净净,一个鬼魂也没有,说不定还真的能单独招来里头这两个。
“这个物体一般用槐木枝干最佳,”莫关山有点发愁,他包里乱七八糟的东西是带了不少,但还真没带这个,毕竟槐树属阴,怕招来什么不好的东西,身上能派上用场的只有剑和小刀,这玩意儿哪敢交给鬼来用啊!
一旁的老道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截东西递给他,表情看起来有点不舍得:“用这个吧。”
那截乌黑的玉质被做成了树枝的形状,片片不同,精妙绝伦。
分明是刚刚那棵树!
莫关山不敢置信地看过去:“您老什么时候折的?!”
“就刚刚地动那一下,”老道语气风轻云淡,掩不住脸上的得意之色,“顺手顺手。”
关裴幽幽道:“按照我国法律规定,破坏文物罪一般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处或者单处罚金;情节严重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
旁边还有个抓盗墓贼的。
“……”莫关山绝望地闭了眼,半晌,他决然地睁开眼睛,一把拽着老道,“师父!一会儿进去了您不能再乱动东西了!”
老道:“好好。”
——明显在敷衍,甚至眼神还恋恋不舍地盯着那根玉枝。
不行!莫关山死死抓着他不放:“您得答应我!”
老道吹胡子瞪眼,半晌败下阵来,使劲把自己袖子从对方紧攥的拳头里拽了出来,“知道了知道了!”又自知理亏,小声嘀咕了句,“当初管我穿秋裤,现在管我摸金子,越来越婆婆妈妈了。”
莫关山:“根本不是一个性质!”
他怒目瞪了会儿,深呼吸平复了下心情,从包里把材料都取出来,等手指摸到油腻冰冷的烛身时,神情一瞬间就恢复了往日里的沉静,有条不紊地将东西一一在地面上摆开,动作很快很利落,而且手非常稳。
有这样一种说法,无论是多么普通的小事,当一个人把它做到极致的时候是会有美感的,所谓的天人合一。
关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挺好的,对吧?”老道轻声问,他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旁,眼神复杂又欣慰地看着那个静静地将烛火点燃的人,“他天生就适合吃这碗饭。”
即便对方是莫关山的师父,这一路上也没聊几句,只觉得这人好像怪不正经的。
关裴不了解他。
但她有那么一瞬间突然有很强烈的冲动,想要问问他,你所说的适合是什么意思?是天分吗?是过目不忘吗?是一个人独自在世俗里摸爬打滚千百次才堪堪掌握到的规则吗?
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一种直觉,对方的答案不会是其中任何一种。
*
莫关山没空注意他们那边发生的短暂互动,他正全神贯注地将香竖着插入装着白米的香炉里。
不管是哪种招魂,都需要点香,人吃饭,鬼吃香,香是供奉,它回答你一个问题,你也得给它一口饭吃,本质上是做交易。
青烟淡淡升起,蜡油沿着惨白的烛身蜿蜒而下,戚戚哀哀,犹如鬼泣。
莫关山退后两步,敛下神色。
“今过鄯善,寻出路,故施过阴之术,”他语调平缓,“且问地下冤魂,因何而亡?”
话音刚落,空气忽然一沉,蓦地阴冷了三分,烛火无风晃动了下,下一秒,那根本来躺在地面上的玉枝凭空骤然立起!
它像是被一只无形之手握着,在三双眼睛的注视下,在地上歪歪扭扭地画了一道,然后啪嗒一声落下去断成两截,在地上滚了两圈不动了。
在它停下来的同时,令人窒息的气氛也一松。
“啊啊啊啊——”先反应过来的是老道,他悲痛欲绝地猛地扑上去,把玉枝揽进怀里,忿忿地怒骂,“这败家……鬼!”
关裴在这阵鬼哭狼嚎里上去看了一眼,有点茫然:“这是什么意思?”
那地上画着个扭来扭去的1,乍一看像个S。
“SOS?”莫关山摸着下巴琢磨了会儿,“没写完?”
老道心疼地把玉枝收收好,怒气未消:“香都没烧完就丢了笔,哪来的没写完!分明是自个儿停手的!饭全吃了只给半个答案什么意思!”
确实不太可能,但人哪知道鬼在想什么。
没办法,事到如今就走一步看一步吧,香炉里的香已经燃到底了,自动熄灭了,莫关山把香灰留下,其余东西收拾好,推开半掩的门走了进去。
两具站岗的尸体一动不动,瞳孔涣散,面色青紫,确实是死人,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用了龟息,老道不用他多说,拂了下袖,也将呼吸调整到几乎没有的状态,关裴本就缺魂魄,阴气重。
三人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没引起任何异常。
*
整条甬道是漆黑的,墙壁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很吸光,手电筒的作用聊胜于无,三人摸黑往前走,能感觉到路好像是往下的,不知道走了多久,莫关山忽然停下来,关裴没留神多迈了一步才停住。
一脚踩下去,身体也跟着往下一沉,软的,她低头去看,黄沙不知何时已经漫过脚踝——是流沙。
“回去。”莫关山知道她也发现了,语气镇定,“我们还没走进流沙地多久。”
但前路不知道还有多长,先回安全的地方再做打算比较好,关裴明白他的言下之意,点了头,正要往后退,却发现自己的右腿动不了——好像有什么冷冰滑腻的东西缠住了脚踝。
她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怎么了?”莫关山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迟疑。
“沙子里面有东西。”她低声说,“我腿动不了。”
莫关山一惊,迅速冷静下来,一手抓住匕首,一手让她扶着自己的肩,“我看看。”
“别,”关裴制止他,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呢,而且黑灯瞎火的,扎到她怎么办,“我试试看把腿抽出来,那玩意儿出来你就攻击它。”
行,莫关山示意自己做好准备了。
关裴深呼吸,把全身的力气放到腿上,准备一鼓作气抽出来,就在她要动的前一秒,那玩意儿仿佛若有所感,猛地绞紧了!
脚踝处蓦地传来骨头被碾压的痛楚!
几乎同时,方才地面上那个令人疑惑的字母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那个S……
“是蛇!”
关裴失声喊道,她只来得及吐出这两个字,整个人失去平衡,被一股大力拽着消失在流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