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不恼,微微一笑:“何处有人?人在何处?”
莫关山故意曲解:“和尚你这话可是把我们都骂进去了。”
和尚合十:“阿弥陀佛,施主该明白我的意思。”
莫关山不可置否,《五灯会元》还在桂斋的书架上摆着呢,他过目不忘,这段自然背得滚瓜烂熟。
和尚的意思不是在骂他们都不是人,所谓“身从无相中受生”是指人们的身体是从无相的心性里遵循业力而产生的,“幻人心识本来无”是指一切被业力所变幻出来的人们,不仅存在是不真实的,心识也不是真实的。
从和尚说话开始,关裴就停下来了,安安静静地在一旁听着。
她对这块的历史地理略有研究,宗教就是短板了,能知道个三世佛就不错了,不过对于眼前这一幕,她也不是一点想法也没有。
一棵黑树下禅坐的和尚。
恰好契合佛教传说——相传释迦牟尼于菩提树下成佛。
菩提树她见过,不是这个样子的,但菩提树本身只是一个概念,诸佛成佛各有其道场树,释迦牟尼的是菩提,莫关山方才念到的**罗树应当也是其中之一,从佛塔外的坐佛像来推测,在此树下成佛的应该是“过去七佛”的其中一位。
只是……她的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到盘腿禅坐的和尚身上,底下这位和尚算是成佛了吗?
会说话会动作,看起来真像是个大活人。
可这种地方哪来的活人,不吃不喝辟谷了吗?不对,关裴心想,辟谷也该是道教,和尚那噌光发亮的脑门,一看就是佛教。
半晌,莫关山忽然笑了下。
和尚神色自若:“施主何故发笑?”
“笑和尚的话可笑,”他毫不犹豫地反问,“怎么会没有人呢?我和关小姐都站得好好的,人字顶天立地,倒是和尚你自个儿跪下去了,不成人形。”
嗯?关裴愣了下,虽然很茫然,但还是下意识挺直了腰背。
和尚面色稍变,很快恢复正常:“施主已经猜到贫僧是何人了?”
“有什么难猜的吗?”莫关山语气随意,他没有看那张空着的蒲团,也没有要走过去坐下的意思,就站在那里抱着手,端详和尚片刻,“你相貌并非汉人,又出现在楼兰,应该是从印度……哦就是天竺前往中原,途径西域,宣扬佛法的僧侣。”
和尚面不改色:“往来僧侣万千,施主凭何肯定‘我’是‘我’?”
莫关山干脆利落:“我诈你的。”
话音刚落,和尚表情一僵,关裴没忍住偏头笑了下,完全没有自己语出惊人意识的家伙欣赏了会儿对方的脸色变化,这才慢悠悠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历史上途径楼兰还有名有姓的僧侣就那么几个,先做排除法,去掉下落明确的那种,有了猜测再去算,就很容易。”
三枚乾隆通宝在指间翻转。
《魏书》里提到:“始罽宾沙门曰昙无谶,东入鄯善,自云‘能使鬼治病,令妇人多子’,与鄯善王妹私通。发觉,亡奔凉州。蒙逊宠之,号曰‘圣人’。”
历史上关于昙无谶的结局有两个,一个是在回鄯善看望公主和孩子的路上被北凉王劫杀;另一个是以男女交接之术教授妇人,包括蒙逊的女眷,于是被蒙逊给杀了。
反正都是死。
“关”里头的人好端端站着,“无”里的人却跪着伏地了。
“爱为秽海,众恶归焉。”和尚感慨般地叹息道。
——哦,听起来好像是前一种。
“这话你自己留着吧,”莫关山翻了个白眼,他打了个响指,“事先声明,我对你的故事没什么兴趣,我简单问,你简单答——你既没成佛,也不是含冤而死,怎么变成鬼逗留在这里了?”
和尚道:“贫僧受人所托,在此等人。”
莫关山:“受谁所托,等谁?”
和尚微微垂首,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应该知道。”
这俩人打哑谜打得水深火热,关裴忍不住出声:“你们俩聊完了没?我们是不是往上走就能看见那个托付你等人的家伙了?”
和尚的目光在她面容上停顿了下,对旁边的树比了个请的动作,“施主请便。”
“这次我先走。”关裴说,她往楼梯走去,经过和尚的时候侧目看了眼,还是没忍住好奇心,“你是活人还是死人啊?”
莫关山就笑:“和尚,起来活动活动?”
和尚无奈一笑,也没借力就直接站起来了,与其说站,不如说是整个人轻轻飘了起来,底下没脚,半透明的。
难怪盘腿坐着,袈裟垂地。
“……得,您歇着吧。”关裴大开眼界。
树也是玉做的,外面是树冠,里头藏着阶梯,和尚已经没有肉身,这道楼梯自然是为客人准备的,刚刚一瞬间,他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莫关山看了眼又心平气和坐了下去的和尚,跟了上去。
二层到六层设佛龛,楼梯也不再是树的形状了,螺旋式的台阶一路登至塔顶。
“你有没有觉得哪里怪怪的?”关裴在五层的地方歇了下,回头问他。
莫关山比她晚一步踩上这层地面:“爬不动了?”
“开什么玩笑,”关裴睨他,“我现在觉得自己年轻了十几岁,别说七层楼了,一千六都能跑下来。”
这不是假话,她确实感觉自己身体还挺轻松的。
“失敬失敬,”莫关山装模作样地抱了个拳,“不知您今年贵庚?”
“问女孩子年龄很失礼,”关裴道,她停了停,“你喜欢比你年纪大的还是小的?”
莫关山沉吟片刻:“不好说。”
“怎么就不好说了?”关裴奇道。
“因为问女孩子年龄很失礼。”莫关山诚恳道。
一时半会儿倒是没人再说话了。
佛塔内侧也被细细打磨过,平整光滑的暖玉散发着温润的光,关裴看见自己唇角翘着,分明在笑。
“你还懂佛经?”她换了个话题。
“我,”莫关山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语气有点儿小得意,“过目不忘。”
这骄傲得呀,关裴扑哧一声,不过也确实有骄傲的资本。
歇个两分钟也差不多了,正准备往更高一层攀登,眼角晃到对方的相貌。
等一会儿,她停下动作,眯起眼睛看了会儿,狐疑问:“你是不是变年轻了?”
“你这是嫌我老了?”莫关山挑了下眉头。
“别顾左右而言他。”关裴瞪他。
“……是在变年轻。”莫关山承认了。
怎么回事?关裴诧异,“这塔还能让人返老还童?”
“称不上是返老还童,”莫关山低头,握了下拳头又松开,若有所思,“也就是稍微年轻了一点儿而已,待得久了不知道会怎么样,顶多就是不会变老吧。”
那岂不是就长生了?
看对方的样子,关裴把疑问咽下去。
走上七层,第一感觉是空旷,她抬头望去,才意识到为什么会感觉空旷。
这一层的挑高比底下几层做得都高,可能有三米朝上,而且八面都做了开放式的窗,从刚刚外面来看,和石壁应该是隔了不少距离的,但外头本来就伸手一摸黑,是近是远也分不清,黑暗里散发着浅光,乍一看根星空似的。
而且塔内四周没有佛龛了,只有中间摆着一个长方形的箱子,或者说……是一副棺材。
关裴眉头一跳——要是这座塔真能让人长生不老,那这棺材里头住的该是哪位老不死的玩意儿?
棺材没有盖,里面好像躺着什么,她大着胆子靠近,本以为会见到个披着金缕玉衣的千年古尸,没想到是个看着大概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身上穿的还是身蓝白色的道袍。
关裴以她挑遍服装市场的眼光发誓,那身衣服绝对是聚酯纤维的!
怎么回事,这家伙到底古人还是现代人?难不成除了他们以外还有人闲得无聊跑下来给千年古尸玩奇迹暖暖?
她一时之间脑洞大开。
关键是那张脸,关裴盯着看了会儿,心里冒出个想法,怎么感觉有点像……
她迟疑了下,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也没能报出来,恰好这时候,躺在棺材里的人突然之间动了下,好像要醒过来一样。
这猝不及防的一下可太吓人了,关裴噔噔噔后退了几步,棺材是正对楼梯口的,她没注意,连退几步,眼看就要踩到边缘了,身形向后一晃,一只手及时出现,稳稳地扶住了她。
她站稳脚跟,扭头去看。
莫关山站在她旁边,他眉头微蹙,盯着那个慢吞吞地坐起来的“尸体”,神色似是困惑似是茫然。
这会儿,“尸体”也睁开了眼睛,若有所感地看向他们。
一张有点眼熟的脸,关裴也想起来了,这副长相,分明是幻境里的那个祭司,这会儿没了胡子,她才一时之间没认出来。
这可真的是活祖宗啊,要是能出土问世,随便写篇论文影响因子都能超10……等会儿,关裴及时打住自己准备跑马拉松的思维。
她现在又不用苦逼地写论文了!想这个干嘛!
就在关裴努力压制自己的胡思乱想的时候,莫关山忽然开口了。
他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冲着棺材里的人喊了声。
“师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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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三十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