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方距离沙漠夸大点说有十万八千里,一个装着沙子的陶罐出现在这里就很微妙了,莫关山看见它以后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是关裴提到过的那片沙海。
这很奇怪,他冷静下来以后想。
这个念头本身就很奇怪,因为两者之间其实没有必然的联系,不能因为两处有同样的事物就默认它们有关系,更何况沙子不具备独一无二性,如果这样那小区里的沙坑都能扯上几毛钱关系。
就连那个玉罐本身也很奇怪,它的材质和年代都和这个墓道格格不入,像是突然出现在这里的一样。
“带着它先出去吧。”半晌,莫关山开口道。
关裴没意见。
两人沿着原路返回,因为关裴前面说过她是被人推下来的,所以爬上去的时候,莫关山特意留意了一下,树林光秃秃的,黑漆漆的,只能说粗略一看没有人藏着,重点是附近的泥地上没有除他们以外的脚印。
关裴显然也注意到了,她眉头蹙起来,“之前在警局的时候,我稍微套了一下自己的行踪,余队他当时告诉我,一四年我买过一张从燕京前往乌鲁木齐的火车票。”
新疆……新疆的沙漠可不是一个两个,莫关山苦笑,“这咱们怕不是得跑断腿,有没有更具体一点的?”
“有,”关裴肯定道,她从卡包里掏出一张薄薄的纸来,那是一张火车票,“第二天,我买了去若羌的火车票。”
若羌?莫关山飞快在脑海里扫了一遍地图,最近的是……“塔克拉玛干?”这范围也不小啊,“你在哪里醒来的?”
“罗布沙漠的边缘,”关裴道,“那块有时候会有人走穿越路线,那会儿是十月中旬,风沙小,温度也不算特别高,我走了没几分钟就遇到了车队。”
“运气不错。”莫关山如实点评。
关裴也觉得自己运气不错,但是往深处想想,又好像太巧合了一点。
看来得抽空跑一趟,莫关山真想叹气,师父的下落半点没着落,光是帮人找记忆就花钱又出力的,“过两天去一趟吧。”
关裴也是这么想的,她应了好,又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了句:“顾笙那个护身符在哪请的来着?”
“福茹街的聚宝阁,”莫关山道,回过神来,他转头看了看她,“你问这个做什么?”
“真货嘛,”关裴笑吟吟的,“去求一个呗。”
莫关山无语:“……你怎么不跟我求,我也是真货啊。”
“你就在我旁边,还求什么?”关裴反问。
要多少有多少是吧,莫关山啧啧,“人啊,得到了就不珍惜,小生我伤心过度,决意离你而去。”他说着作势要走。
“休想!”关裴扣着他手腕,不让他走。
“哪来的女山匪,强抢民男啊,”莫关山调侃了句,也没挣脱的意思,还没走出乱葬岗的范围,抓着他的那只手分明又冷又冰还在发抖。
多倔一人,怕得要死还要嘴硬,衣服都快揉烂了也不来抓他,非得被他气一气才肯伸出手。
莫关山忍不住去想,这些年她是怎么一个人过来的呢,睁开眼睛看见的是人鬼共存的世界,从惊恐万分到习以为常,花了多久的时间呢,她当时是怎么想的,又是怎么逼迫自己习惯的。
她爱笑、喜欢热闹、又甘愿于当个观众,而把自己剔除在外,她活得像个正常人一样,但里头的内核仿佛空空荡荡的,可是……真的只是看着就觉得心满意足了吗?
“你……”他忽然开口。
“什么?”关裴偏头看他,或许是害怕看见飘荡在四周的鬼魂,她看得很专注,柔亮的眼眸里真的只倒映着他一个人的身影。
“……没什么。”莫关山敛下神色。
他心想,他不该想去了解一个人的故事的。
*
这鬼地方深更半夜根本打不到车,两人沿着土路走了一小点,果断选择摇人,关裴的手机摔关机了,只能莫关山来联系,顾笙修仙修到一半得到血尸被解决的好消息,精神抖擞地赶去郊外接人。
天光初亮。
关裴熬过了最困的那段时间,这会儿瞪着眼睛,押送莫关山去医院,他肩上的血刚刚把出租车师傅吓得够呛,好说歹说摸黑走路不小心刮蹭到树枝才蒙混过关。
她态度很坚决,莫关山没法子,只好顺着她的意思,其实他不太喜欢医院,能不去还是不去比较好。
在他委婉表达了自己平日里不怎么去医院以后,肩膀上猛地传来令人表情扭曲的疼痛,关裴怒极反笑地说了句,“您能活那么大还真是个奇迹。”
得,莫关山认输。
伤口还行,缝了三针。
他从诊室里出来的时候,关裴在对着窗外枯败的树干发呆,她满身都是泥,也没坐下,就靠了根大理石的柱子,头很轻地歪着,松松地抱着手臂——一个习惯性防备的姿势。
“困了?”他低声问。
那双失焦的视线才聚拢起来,关裴好像有点不想动弹,只是慢慢地动了动眼皮,抬起来看他,没什么精神的样子,她好像想说什么,又懒得解释,于是很轻地嗯了一下。
“你太累了。”莫关山说。
她又嗯了一下。
莫关山:“回去睡觉吧。”
“我能不能就在这里睡?”关裴问。
这里只能坐着睡,还冷飕飕的,哪里休息得好,莫关山觉得有点棘手,可关裴眼皮搭着,瞳孔又有涣散开来的意思,看来是真的困惨了。
“好吧……”他最后妥协了,正想说你等等我去找个位置,话音未落,关裴像是得到了答复一样,已经头一歪,搭在他完好的那边肩上,真的就睡着了。
*
关裴做了一个梦,一个很琐碎的梦。
各种记忆片段像断线的风筝一样轻飘飘地闪过,画面的最后,她梦到一个穿着曳地绛裙的女人站在她面前,就是那种古装片里会看见的衣服,骨貌清丽,长眉朱唇,和她有七八分相像,只是没有右眼下的那颗泪痣,看着更加英气一些。
四周的烛火很黯淡,空气沉闷,光线纹丝不动,透过女人的身躯,若隐若现,像是鬼魂一般,女人抬起一只手,轻轻放在她的额前,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关裴听见对方说话了。
那是一种很轻快的说话方式。
她在说:你自由啦!
*
下一秒,关裴猛地睁开眼睛。
她还有点没缓过劲来,只觉得头上好像叠着什么,有点昏沉,于是动了动去看。
一个脑袋搁在她脑袋上,被她一晃也晃醒了,打了个哈欠,声音懒洋洋的,“醒了?醒了赶紧回家去,说睡就睡,你是树袋熊吗?也不嫌冷。”
哦,是莫关山,关裴回神了,想起来他们还在医院,金属椅子咯得人腰背都酸痛,她想调整下坐姿,没想到一动就窸里窣咯的,低头侧身一看,原来是垫了个塑料袋,便利店里头拿的。
塑料袋不会凭空出现,她睡着了,能去拿的只有莫关山,关裴想想那个场景又觉得很好笑,两个脏兮兮的人,高的那个身上挂着个矮的,半拖半拽地去楼下便利店,再在旁人异样的眼光里半拖半拽地去找空位。
“还笑呢祖宗,”莫关山没好气,“挺好玩的是吧?幸好我在这里没什么熟人。”
关裴把脸埋在他肩上小幅度颤抖,半晌,她好像是笑累了,停下来,很轻地说:“我也没有的。”
临近中午,医院里人流如织,每个人都步履匆匆,没有谁有那个闲心停下来往这个一时之间安静得和四周格格不入的角落里瞄一眼。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悲喜。
片刻后,莫关山拍了拍她:“回家吧。”
他动作很轻,像是一种安抚,关裴不讨厌这样的感觉,她静静地靠了会儿,觉得有件事情应该和对方说一下,于是伸手拉住了他。
“跟我回去。”
“我给你看些东西。”
*
莫关山把桂斋当家,大宅院里头,梧桐遮阴,喜鹊安家,一到饭点,隔壁邻居锅碗瓢盆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讨厌的人嫌吵,喜欢的人觉得有烟火气。
关裴住的地方就有不太一样了,那种老小区,她带着个陌生人走进去,门口亭子里的保安也只抬了下眼皮,脸上有种关我屁事的漠然。
小区绿化还行,水龙头都生锈了,铁门沉沉,常年不关。
楼道是感应灯,他们走过也没亮起来,幸好这会儿大白天的,光从灰蒙蒙的正方形窗户里落进来,有点儿朦胧,关裴轻车熟路地拿钥匙开门,伸手推门而入,身边人没动,她倒退回来两步,转头看了看他,稀奇道:“愣着做什么,要我说请?”
莫关山就等着她这一问,他摁亮手机,看了眼时间,慢条斯理道:“给你三分钟收拾一下不能见人的东西?”
关裴:“……”
好家伙,那一句话记得现在啊!
她恶狠狠地磨着牙,皮笑肉不笑道:“小先生,我屋子里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其实有的,只是不是那方面的见不得人。
房间小归小,五脏俱全,收拾得干干净净,朝南还有阳台,放了一把摇摇椅,旁边是迎着风和朝阳生长的绿植,还有张可移动的小矮桌,这会儿日头正烈的冬日阳光恰好投落,看起来暖烘烘的。
“挺不错的嘛。”莫关山点评道。
比他那个终年照不到光的屋子好多了,不过工作需要,也没办法。
“是吧!我也觉得很好看!”关裴脸上流露出笑意,明显对房子布置也很满意。
“看来失忆不会影响审美。”他调侃道。
“那当然嘛,”关裴理所应当道,“失忆了我也还是我嘛。”
她说的时候脚步没停,径直走向最里头照不到阳光的那面墙,莫关山也跟着走过去,发现那块墙壁和其他三面都不太一样,罩着一块白绿的长方形布,上面两个角用大头钉固定了下。
在拽开遮住墙壁的帷幕之前,关裴刻意停顿了下,矜持地抬了下头,略有些小得意的样子,像是在说:给你一点小小的震撼。
莫关山很配合地站直身体,甚至做好了鼓掌的准备。
唰啦——帷幕倾斜着落出半遮半掩的一角,她用力一拽,霎时间整面墙都暴露在灯光下,每个角落都一览无余。
莫关山准备鼓掌的手停住了。
那面墙上布满了很多东西。
新闻报道、研究资料、手写笔记……所有内容被用大头钉固定在软板上,几乎每两个之间都有红色或者黑色的线进行连接,密密麻麻,很有条理,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精心策划的蜘蛛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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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二十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