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落下来的前几天。
北漂的邮递员争分夺秒赶时间,在下班前把破破烂烂的单车踩出无敌风火轮的气势来,最终还是在包了浆的百年木头门槛处被挫了锐气,只好下车,一手从筐里捞出东西,一边抬腿跨进去。
院子里堆着好几家人家乱哄哄的杂物,一棵梧桐遮了大半阴下来的天光,上头还有个喜鹊窝,他先是对树旁边那辆快要散架的二八大杠投以了惊叹的侧目,随后敲了敲半合的门,大喊道:“有人吗?送报纸——”
里面传来陶瓷碗杯相磕的声音,紧接着,一个柔和的女声响起来。
“来啦——”
门吱呀着慢慢打开,光线从缝隙里落进去,恰好照亮了右眼底下的一颗泪痣,女人眼尾柔和地垂着,伸出一只手,笑着接了过去,“给我就好,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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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的新闻头条:近日,燕京市人民检察院以故意杀人罪、侮辱尸体罪、故意毁坏尸体罪等多项罪名对“九一三跳楼案”“金亿广场跳楼案”等多项重大案件的被告人于氏集团董事长于鹏飞周氏集团董事长周裕隆及其同伙一干人依法提起公诉。
下面还有一条没那么显眼的消息:经燕京市委常委会召开专题会议做出处理决定,批准燕京公安刑侦大队队长余刑平引咎辞职的请求,免去其职务,依法追究其刑事责任,并对全市政法队伍展开全面整顿……
关裴一边看一边捏着报纸往回走,神情若有所思:“闹得还挺大的。”
难怪吴红当时不愿意把她卷进来。
“可不是嘛,”一个尾调懒洋洋的声音从靠墙的太师椅后头传出来,“咱们这种小人物能做的也就是抛砖引玉提供个线索,这种劳师动众把犯罪团伙一网打尽的大事还是得警方来动手。”
下一秒,莫关山驾轻就熟地拎着浇花壶从画堂后面绕出来,走到厅中央的时候停下来,看了看她们,无奈道,“不是、两位姐姐,你们要坐到什么时候?我前前后后端了三四次茶了,老胳膊老腿抗议了啊。”
旁边的女孩搁下茶杯就张嘴抗议:“什么姐姐!人家刚二十!”
她皮肤白皙透红,模样清秀,嫩得能掐出水来,朝气蓬勃地扎了个高马尾,名字叫顾笙,是燕大计算机系的高材生,也是当初被吴红的那块玉牌所救下的人。
“嗐妹妹,妹妹行了吧,”莫关山投降,这姑娘对年纪有点儿执着。
“没办法呀,”擦肩而过的时候,关裴顺势把报纸一卷往他怀里一塞,回眸时眉目一挑,端的都是风情,她心平气和,不痛不痒地刺了句,“莫先生那后厅,咱们这种外人进不得嘛。”
“……”被当成架子的莫关山把浇花壶往八仙桌上一搁,抖了抖报纸,满脸生无可恋,“得,等师父找回来以后,我非得做一个违背列祖列宗的决定。”
“那你干嘛不现在就做,你师父不算你列祖列宗吗?”女孩伶牙俐齿道。
莫关山:“……”
她看起来不像是攀炎附势为了钱和那种家伙交往的人,关裴在好奇之下多问了句,“你当初怎么会跟那种人搅和在一起啊?”
没想到女孩面色顿时就变了,跟看见什么脏东西一样,很嫌恶地啐了一口,“他骗我是单身!”
风度翩翩的老男人有钱又体贴,九十九朵玫瑰天天不要钱地送,嘘寒问暖还给足面子,年轻女孩子哪里抵得住,她可不就上当了吗!
眼看着她一愣,好像要开口的样子,女孩连忙打断:“姐姐!黑历史就不要再提了!反正报的恩我已经报完了!要是你们真有本事和鬼魂打交道,帮我和那位姐姐说声谢谢!”
其实她只是想跟着附和地骂几句,关裴失笑。
不过道谢应该是没办法了,那天她远远地看见阳光透过云层罅隙,浅金的光辉在半空中凝聚成型,隐隐约约勾勒出熟悉的身形。
那是关裴见到她的最后一面。
“我说真的,”莫关山无奈,他伸出手点了点眉眼弯弯端着茶杯的关裴,点评道,“她搁这儿就算了,反正也不是头一次,姑娘您留着是做什么?不会图我这成本价五毛钱一杯的龙井吧?”
五毛钱……顾笙乍舌,“我说怎么那么难喝。”
一根茶梗恰好顺着唇齿缝溜进去,她呸了声,擦了擦嘴,“今晚上有个聚会,离这儿挺近的,六点半才开始,我懒得挪地方了,坐会儿再去。”
年轻人夜生活就是丰富,不开门营业,没特殊情况,八点半已经上床睡觉的莫关山表示理解且尊重。
六点一刻,顾笙看了看时间,搁下杯子从椅子上跃起来,把香奈儿包包往肩上一甩,“走了啊!”
头也不回的背影那叫一个潇洒。
老旧的门扉吱呀一声,施施然地扇来两阵带着冷意的风。
得,莫关山认命地去关门,再回过身来收拾桌子上的茶碗,顾大小姐嫌弃这茶水廉价磨嗓子,大半碗都没喝,不光是她,旁边也有位看着认认真真捧着喝了半小时其实只润了润嘴唇的祖宗。
反正也就是顺手的事情,他没多想,路过关裴的时候也摊开了手。
“……?”
正在心平气和地喝着五毛钱西湖龙井的关裴愣着抬起头。
嗯,手指修长,掌心宽厚,适合弹钢琴,生命线有点浅,姻缘线……不对,她看这个做什么?关裴和那只手大眼瞪小眼,有点莫名其妙地问了句:“干嘛?”
莫关山比她还莫名其妙:“茶水不是凉了吗?我给你换热的呗。”
关裴还在愣神,手上一轻——莫关山说着就接了过去,轻车熟路地端着两杯茶水往后厅走,留下独自在前厅发呆的女人。
他居然注意到了。
无意识蜷缩着的手指被一点点地舒展开来,关裴慢慢垂下眼睫,她皮肤白透发亮,就连指甲也是冷白的,像是没上色的瓷器,只有手心那一块,被捂了半小时的热水氤氲出点浅色的胭脂红。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感觉特别冷,不是被环境感染的那种冷,而是由内而外的那种冷,夏天还好,冬天简直冻得和冰块一样,连一丝半毫的人气也留不住。
若不是心脏确实在跳动,关裴自己都要以为自己也是个和兰小姐的恋人一样的活死人了。
“看什么呢,想学看手相?我教你啊,祖传秘籍,只要九九九,包学包会,”莫关山出来就看见她盯着自己的手心,习惯性地调侃了句,完了又没忍住感慨了句,“以前总以为欠债的是大爷,现在看来欠人债的才是老佛爷,请佛容易送佛难啊。”
“喏,小心烫啊。”他随口一说,把冒着热气的茶水放到桌子上。
关裴抬起头,仔细打量着眼前的人。
他把桂斋当家,图舒服,穿着身宽宽松松的道袍,七分袖里露出白色禅服的袖子,红绳系着的鬼面铃铛松垮滑落,随意地搭在腕骨上,大概是她看得太久了,对方不明所以地挑了下眉,哪里有半点儿阴狠无情的样子。
还真是个谜。
她吃吃地笑起来。
姣好的眉眼都舒展着,一点泪痣如雪原里的冷石,清清朗朗,相由心生,分明半分妖气也没有。
这一笑满屋子蓬荜生辉,莫关山怔了下,回过神来,清咳了一声,“笑什么呢,你朋友都去投胎了,我师父的下落还没找到,你这记忆到底什么时候能恢复?”
“这也不是我说恢复就恢复的呀小先生,”关裴仰着盈盈的笑脸,青丝顺着柔和的脸颊滑落下去,“要不然——你算算看?”
莫关山:“……没听说过不动不算吗?”
不过既然她这么说了,莫关山还真的多看了两眼。
眉尾比眉头略高,眉骨的位置有略尖的一折,失忆确实是一劫,但奇怪的是,气色上带着点儿浅粉——这一劫没断运气,反而替她挡了灾,是个逢凶化吉的兆祥。
人相学里,眼周附近是兄弟宫、夫妻宫和子女宫,泪痣长在这块的人往往在这方面没什么缘分,但有失必有得,命宫莹净整洁,自己的路必定一帆风顺,通俗来说就是命硬。
但关裴不一样,她整张脸干干净净,包括命宫的位置,全都白得跟覆雪一样,白主丧服,是……莫关山无意识地动了动手指。
关裴问:“是什么?”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清亮地倒映着他发愣的样子。
莫关山蓦地惊醒,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把话说出来了,眨了下眼,发现自己的指尖正停留在距离对方那颗泪痣不到一厘米的地方,像是要抚上去一样。
他猛地收回手,匆忙背过身的时候还欲盖弥彰地扯了下袖子,神色又恢复成散漫的样子,语气也带着轻佻的笑意:“是情缘浅薄的意思,我看关小姐怕不是会当个活寡……”
话音未落,身后就被人踢了一脚。
其实也没用多大力,但莫关山恰好心不在焉,猝不及防就踉跄了下,眼疾手快地扶住桌子。
他慌忙间回头去看,关裴瞪着眼睛,呸了一声,“哪有咒人对象早死的!”
这确实犯了忌,莫关山自知理亏,可他也不能实话说我看关小姐您这个面相怕是红颜薄命吧。
他张口欲辩解,又听关裴催促道:“赶紧呸一声!”
莫关山:“?”
关裴步步紧逼:“快呸!”
莫关山:“……”
不是、他哭笑不得,这不是自欺欺人吗!
关裴一只手掐上了他的胳膊,狠狠一拧。
莫关山表情顿时扭曲。
“……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