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五年末,平海市发生了一件至今都没有盖棺定论的案件。
失踪人名为吴红,是一名洗头小妹,工作地点就在距离租房地点百米的理发店,那天晚上她深夜下班回家,把隔夜的剩饭热着吃了,去公共浴室洗了个澡,然后回到自己不足十平米的挂壁房里,熄灯睡觉,至此一切正常,直到第二天早上,她突然毫无征兆地从天台一跃而下。
第一报案人是在楼下不远处买软蛋饼的路人,随后是对面楼的居民,再然后是在天台晾衣服的领居,短短几分钟内,警方接到了五六个报警电话,报告的都是同一件事情。
死者的跳楼时间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早高峰,多方目睹,且都是毫无关联的陌生人,这一点是确凿的人证,同时,地面上的出血量也达到了致死的标准,之所以将这起案件定性为失踪,是因为尸体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翼而飞。
据路人所言,当时余光感觉一个黑影飞速掉下来,紧接着听见了很响的噗通一声,他吓了一跳,下意识看过去,地上砸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女人,再眨了个眼睛的功夫就只剩下血了。
对面楼的居民说,他当时看见吴红站在天台边缘,那天台没栏杆的,那么站着很危险,正要出声提醒,就看见对方突然整个人笔直地往前倒去。
在天台晾衣服的领居——也是离死者最近的人——说,当时天台上只有他和吴红两个人,他好端端晾着床单呢,恰好起了一阵风,那床单掀起来遮了下眼睛,落下去的时候他忽然发现天台边缘本来站着人的地方空了!
几个人的证言不是相互矛盾就是跟喝了假酒似的,如果是自杀,尸体不会无缘无故消失,考虑到有谋杀案的可能性,警方尽职尽责地进行了调查。
城中村房租便宜,人员也鱼龙混杂,排查之下只找到了几个小偷小摸的惯犯,嫌疑最大的人反而是当时那个在天台上晾衣服的领居,指认凶手时,对楼居民对着暴跳如雷的领居看了半天,面露难色,只说不确定,没看清。
证据不充分就没法抓人,警方对整个区进行了地毯式搜索,但尸体一直没找到,也没有在任何监控里看见吴红的身影,久而久之,这件事情就变成了悬案。
*
关裴和吴红来往不多,只是偶然去那家理发店洗过几次头,那姑娘手脚勤快,人也善良又踏实,有一次她不小心把包忘在店里了,因为钥匙和手机是搁在口袋里的,所以回到家也没察觉到哪里不对,洗完澡躺在床上突然想起自己白天出门时手上分明拿了个包,于是连忙赶过去。
店内营业是到十点钟结束的,那会儿已经十点半多了,灯居然还亮着。
店里就吴红一个人,她坐在柜台后面,听见开门声,抬起头看见关裴就笑了,从椅子上跃下来:来取包的是不是?你等着,我去给你拿!
这件事给关裴的印象特别深。那时候她刚从沙海里出来没多久,浑身上下只有一张身份证,上面一个陌生的名字,她对这个地方没有任何的归属感,反而更觉得自己应该属于那片漫无边际的沙漠。
而吴红给了她一点脚踏实地在人间生活的实感。
就是那样一个人,在关裴半月后再一次去理发店时,得知对方跳楼自杀的噩耗。
*
“她变成了一个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幽灵,”关裴轻声道,“一个处于生和死之间的薛定谔猫。”
她的话语被冷风吹散。
莫关山站在毫无保护措施的水泥边缘,小心地往下望了一眼,四五层楼,不高,但对于一条活生生的命来说,这一步有着很沉重的意义。
如今他们现在站在当年出事的那个天台上,流动人口换了一批又一批,唯独这栋一年比一年破旧的楼,至今还没动迁,鸽笼一样的房间里,承载着每一个外出打工人的期待和疲惫。
“你想找她,不单单是你们俩有一样的消失方式,”莫关山后退两步,回头看她,“还因为你怀疑是自己给她带去了那样的厄运,是不是?”
“……是,”关裴承认了,“这件事情太诡异了,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我把能查到的资料都查了,没找到第二个类似的事件,只能往我自己遭遇的事情上去想,况且……”她抿了下嘴,“你可能不相信,但吴红她不会自杀的。”
自杀者的亲朋好友,往往十个里面九个都是这么说的,不过对方这样说应该是有原因的。
莫关山耐心问:“怎么说?”
“她家在山里头,背井离乡出来打工,说攒够钱以后,想去南方看海,”关裴有点出神,她还记得,明明手在水里泡了一天,关节都是发红发肿的,但女孩子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疲惫的神色一扫而空,眼睛都在发亮。
“那时候距离她出事前没多久。”
“会不会是回家了?”莫关山推测,“她家里人怎么说?”
关裴沉默了下:“她家里有个弟弟。”
哦,莫关山也不说话了,他手里捏着一炷没点燃的香,叹了口气,“招魂这件事情,只对死掉的人有效果,你确定要招?”
若是真的招来,只能说明吴红已经死了,关裴心里清楚这一点,也苦笑了下,“我实在是没有别的法子了,当初有的线索都记下来了,没什么有用的,便是有什么没发现的,现在也找不到了,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吧。”
“好,”莫关山看她下定了主意,便取出一张红色纸人递给她,“把她名字和生辰八字写下来。”
这件事情对她来说倒也不难,对方聊天的时候提到过自己的生日,关裴写完就递过去,莫关山接过一看,眉头不动声色地皱了下,这姑娘的四柱全是纯阴的天干地支。
这类人命薄,体质关系,容易招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关裴有阴阳眼,四柱里多半也不少阴。
在仪式开始前,莫关山再次提醒道:“两年多过去了,她的魂不一定还在此处,能招回来的也不会多,一炷香燃完她就走了,你想好要问什么,复杂的问题她可能理解不了,更别提回答了。”
关裴点点头。
莫关山点燃一根白泪蜡,又将那炷香竖着插进白米饭里,他低声念着咒,天台上的风分明小下去了,但关裴忽然感觉有点冷。
她搓了下手臂,放下来的时候忽然注意到那根燃得好好的蜡烛忽明忽暗起来,一息之间就变成了诡异的蓝绿色火焰,竖香开始自己冒青烟,那张平放着的红色小人却平白无故飘了起来,在离地约莫半尺高的地方停下。
小人没五官也没头发,但那映照在被单上的,分明是个女人的模样。
关裴认得出,这是吴红的样子,显然,招魂成功了,哪怕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她一时之间也不免有些怅然。
莫关山咳了一声,把她带着惆怅的思绪拉了回来。
时间有限,关裴省去寒暄,开门见山地抓紧问道,“是谁害的你?”
人影并不回答。
“她不知道凶手,”莫关山一瞬间反应过来,“换个问题。”
关裴反应也快,立刻改口:“你在哪里?”
这一次,人影有动作了,她动了动嘴唇,发出的却是咿咿呀呀不成句子的声音。
这是什么意思?关裴以为是鬼语,求助地看向忽然之间沉默下去的男人。
莫关山神色沉重:“她舌头被拔了。”
就和把死者的眼睛挖出来是为了人间的判官发现端倪一样,把死者的舌头拔掉是为了防止对方去到阴间以后在阎王爷面前告状。
关裴一愣,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眼眶先红了。
哪有这样的事情呢?加害的不知道在哪个销金窟里逍遥快活,受害者却有口难言,她得想想办法,她一定要想想办法——不能说就只能写了,可吴红不会写字,也识不得字,更别提鬼魂也碰不到人间的东西,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莫非要白白浪费掉吗?
不,绝不。
香已经烧了三分之一了,青烟袅袅,时不待人。
“吴红,”关裴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她,“你还记不记得我的名字怎么打?”
吴红用的是只能打电话和发短信的旧式手机,九键的那种,关裴的联系方式是吴红一字一句打上去的,她不识拼音,摸索了好久才打出来,从此以后就记下了——4826是关,734就是裴。
吴红说,关裴是她在这个城市交到的第一个朋友,要好好记着才行。
人影点了点头。
关裴毫不迟疑:“48是湖,26是岸,你在哪里?”
人影比了个手势——二和六。
那水可以排除掉了,关裴问:“你在土里吗?”
人影摇了摇头。
不在?关裴顾不上思索这个答案的含义,语速飞快道:“以这里为中心,3664东629南94西234北,你在哪里?”
人影没有动,似乎是在思考。
被招回来的灵魂是思考不了那么复杂的问题的,但是莫关山没有阻止,或许——说不定,他也期待有奇迹出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香已经燃到尾声,关裴有些着急了,她正要换个问法,这时候,女人终于动了,只轻轻做了两个数字。
最后一点烟消散以后,女人的影子也彻底消失了。
莫关山见她呆在原地一动不动,等了两分钟,低声问道:“她说什么了?”
关裴突然抬起手,恶狠狠地抹了把眼睛,放下来的时候袖子湿了一小块。
二和八。
难怪思考那么久,吴红给了她一个选项外的答案。
“‘不’,”她咬着牙道,“她让我不要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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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