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分,浮金城的灯火让明月失了颜色,几日以来难得的好天气冲淡了水患后的忧虑情绪。
摘雨桥还在修缮中,有人在岸边支了小摊,正绘声绘色说起走蛟之事。
江焰琅混入其中听了一会儿,这人说得天花乱坠,讲得神乎其神,实则和他那日的所见所闻没有半点关系。
他白得一把瓜子,确认无人跟随后来到映灯楼下。
后巷相比前街显得有些寂寥,老乞丐还在那个位置,雷打不动,面前的破碗躺着两枚铜钱,他看也不看,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壶酒,小酌的姿态倒很悠闲。
江焰琅走到他身边,像很多年前那样蹲下,抬头去看一眼望不到的顶的映灯楼。
“好像也没有那么高了。”他转头,半张脸埋在臂弯,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大概是我长大了罢。”
“你不是长大,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老乞丐微微侧身,将酒壶藏起来,又把碗扣到地面,生怕有人要抢一般。
他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让江焰琅感叹道:“这话若是放在前几日,我指不定会不知天高地厚地反驳了,可如今却无言以对。老前辈,有些话事我从前不问,现在却很想知晓,您本事不低,怎么甘愿倚身于此,以乞讨为生呢?”
“酸腐话听得人耳朵发腻,”老乞丐一副被恶心到的样子,“想知道就把你欠我的二百五十两还来!”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江焰琅往地上一坐,也不装了:“你看我像是有钱的样子么?”
“走开走开,你这衣冠楚楚的闲人坐我旁边,当心熏着。”
话虽这么说,他却没有赶人的动作,嫌弃的语气和从前也如相似,倒是让人怀念起来。
江焰琅仰躺在地,忽地感到一种无拘无束的孤独。
映灯楼下的风都带着纸醉金迷的气息,他在嘈杂的声音中回想望三思的一草一木,有些失神。
老乞丐斜着眼看他:“你这是准备重拾老本行?”
“就算重拾老本行,我也会去别处另起高楼。”江焰琅打了个哈欠,“放心吧老头,我还能帮你守着这块地呢。”
“口气不小,能力能有小拇指大么。”老乞丐啐了一口,“还等你另起高楼,屁事做不了一点,等出了这浮金城,我看还有谁能救你狗命。”
他双手交叠搭在肚子上,一派祥和:“……骂吧,骂吧,给你骂个痛快,反正过了今日我就走了,再想骂我你也只能偷偷骂了,多可惜呀。”
“看来你那师父也没治好你牙尖嘴利的毛病。”
江焰琅闭嘴了。
老乞丐来劲儿了,冲他一顿念叨:“早跟你说过,跟谁不好偏偏跟了个身份不明的男人,你走后罗夫人问了我数次你的着落,生怕你有个什么意外,你若是进了她家,高低能多读两卷书,啧啧啧,好日子你不过,离了人就是这般人见狗嫌的模样,做不来江湖人又容不进乞丐堆,惹人耻笑。”
“好好好,您说的在理。”江焰琅猛地起身,“所以我才会来找您不是,希望您能指条明路于我。”
“晚了!儿大不中留,你更是过了有福的年龄,现在谁管你死活,自个儿玩儿去。”
江焰琅:“……”
他本来也没想从老乞丐这里得到点什么,他的熟人并不多,老乞丐还称得上恩人,可眼下江焰琅并无报答的能力,只有陪他嫌侃两句,也不算白来一趟。
毕竟今夜他就准备离开浮金城,下次再见时,又不知道是怎样一番光景。
“哎,”他轻声,“你这一大把年纪了,还能占稳这地盘么?”
“用不着你操心!”
老乞丐拿酒壶敲他,吹胡子瞪眼倒是精神得很。
江焰琅打算离开了,正欲起身却见老乞丐微微抬眼,他下意识向上望去,只见映灯楼高层的雕窗被推开。
那扇窗极大,想打开它都费劲,更别说外头只有一条没有栏杆的狭道,看着都能惊出一身冷汗。
可这是映灯楼,这扇窗一开就意味着今夜定然热闹非凡。
酒楼里的骚动传到他们这里,江焰琅没动,望着窗边的女子说:“这便是名声大噪的袭烛姑娘?没想到牙膏离开时还能有幸看一场热闹。”
“看看看,就知道看!上次看个走蛟差点没命,这次再闹出幺蛾子可没人能救你。”
“干嘛咒我?”江焰琅苦兮兮的,“行侠仗义有什么错,而且这次也不是我主动要看的嘛,热闹它刚好出现在我面前,能有什么办法?”
站在高处的袭烛忽然垂眸,他在即将对上那道飘渺的视线时转头,低声道:“她这是……看到我们了?眼神不错啊,不会赶我们走吧?”
老乞丐嫌弃道:“少看热闹就不会有事。”
抛开袭烛让他不太舒服的那一瞥,江焰琅并不觉得有什么危险。映灯楼下已有人驻足,很快就挤到他们所在的后巷。
老乞丐自顾自地喝起酒来,江焰琅无声抱臂站在一边,仿佛只是无意到此的过客。
他俩的位置不错,有人出手阔绰,碎银一把把地扔给老乞丐,他默不作声挪到角落,在一众抬头的人群中低着脑袋打起瞌睡。
“听闻今日映灯楼迟迟未点灯,我就猜到打灯舞要重现江湖,可惜还是来迟一步,没占上最好的位置。”
“除非你跟着烛姑娘跑,不然哪儿来最好的位置!”
“哈哈哈,我只是来浮金城暂住一晚,看来今年势必运势高涨——”
“那就提前恭喜这位公子了!”
恭喜之声不绝于耳,袭烛身着轻盈舞衣跃出窗外,长绸随着她的动作坠下,又被风吹起,引起阵阵惊呼。
鼓声在此刻敲响,袭烛随之而动,她的长绸勾上檐角,随即一跃而下,飘逸得如同飞燕。
她在喝彩声中登上挂着灯笼的屋檐,手中长绸甩出,带着凌厉的味道撞上斜方的灯笼,火星在其中闪烁,在她转身时变成火苗,照亮一片红瓦。
“好——”
人群因此沸腾,江焰琅为了不显得那么突兀,只能敷衍地学着身旁的公子拍手。
袭烛姑娘固然曼妙无双,偏偏他在此刻无端想起只有月色的望三思,于惊川站在屋顶摘下一支玉兰,低头时眼神与他相撞。
那时分明万籁俱寂,他却觉得万般喧嚣。
江焰琅屏息凝神,让心头杂念消散。
烛火又燃了几朵,视线好了许多,他却皱起眉头,方才不舒服的对视似乎有了解释——
这位袭烛姑娘相貌姣好,眼神却如同一潭死水,无波无澜,连笑容都有些僵硬。
可她舞姿飘逸,又绕着映灯楼一圈圈的跳,很难看得真切。
江焰琅看不起劲,正欲趁乱离去,窗口突然又被推开了。
一位白衣公子正摇摇晃晃地探身,待袭烛身影出现的一瞬,他面露痴迷纵身而下,仿佛寻死而去。
人群骚动,江焰琅倒没什么担忧。
毕竟是映灯楼,聚在这里的高手只多不少,绝不会让惨案在眼皮子底下发生。
可他想错了,那白衣公子更不像吃素的,他恰恰坠到袭烛身边,看似摇摇欲坠,实际在险峻楼台间如履平地。
他向袭烛行了一礼,又朝她伸手,像是无声的邀请。可袭烛没有理会,长绸多了几分凌厉,和白衣公子擦肩,打亮他们头顶的灯笼。
“什么人啊!赶紧下来!”
“哪来的无耻之徒,别逼我们上去打人!”
“滚下来——”
白衣公子在各种叫骂声里无动于衷,他亦步亦趋跟着袭烛,又总慢她一步,倒还留有几分风度。
底下的人可不这么想,已经有人趁乱向他扔瓜子。他自袖中抖出一把折扇,打开来扇了扇,掀一阵微风化解仿如暗器的瓜子,又将长绸吹得仙气袅袅,如在云端。
江焰琅在美景中挡下一片瓜子,默默叹气。
他这是什么看不得热闹的体质,不出手也能吃暗器。
也不知道这位公子够不够厉害,他看似吃醉了酒,江焰琅却觉得这人别有所图,可大庭广众之下以身犯险,实在不是一步好棋。
尽管现在没几个人叫出他的名字,今夜之后必然名声大噪。
或许这也是他的本意?
在江焰琅瞎想的时候,终于有人耐不住跳了上去与他缠斗。映灯楼几扇窗都打开,场面瞬间混乱不堪。
收拾残局的姑娘们加入进来,袭烛的身影在她们掩护之下不知消失在哪个窗口。
没了她,矛头端端指向白衣公子。
可他不急不躁,目光落在虚无之中,似有淡淡惋惜,接着云淡风轻接下飞来一剑。
他侧身踩在袭烛刚打亮的灯笼上,摇摇折扇俯视众人,正要开口说点什么身旁的窗户突然伸出几道绳索,将他五花大绑拉入映灯楼。
事情发生得太快,连江焰琅都茫然一瞬,可没等事态再次发酵,映灯楼的姑娘们就端了茶点劝离人群,连老乞丐也没落下。
江焰琅假意离开,等人散得差不多了又回到原处,啧啧称奇:“这映灯楼放江湖中也能自成一大派了吧,谁都要给她们几分面子。”
“还不走?”老乞丐抬手赶人,“赶紧滚蛋,没见这地儿今日不太平?”
“我还能吃亏不成?”江焰琅看着映灯楼,颇为感慨,“临行前热闹过了头,也不知是好是坏。早知道让百家山庄替我占上一卦了,总觉得现在心欠欠的——”
江焰琅的预感成真,他手还没放下就听身边砰咚一声,那白衣公子就这么被扔了下来,脸着地落在他旁边,不知死活。
江焰琅看着地上的人沉默半晌,最终缓缓道:“……我还是现在就去找红师姐算一卦吧。”
(Θへ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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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贰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