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碎的阳光洒在绿荫间, 空气中弥漫着桂花香气,四下静谧而美好,好似先前赵姨娘院子里的混乱灰暗, 她的暴毙不过是一场梦。
明令仪处理完赵姨娘的后事回偏院,曾退之也跟在了她身后,两人并肩缓缓前行,他不时侧头看着安静的她, 渐渐陷入了回忆中。
他们夫妻多年,他已记不清楚, 他们之间是否有过这样携手前行的时光。
他想了许久,以前的岁月早已模糊,他忘了太多事。半晌后终是哑声道:“辛苦你了, 先前晋哥儿不懂事, 你不要与他计较。”
明令仪忙了这么久, 早就疲惫不堪, 哪有心思与他说闲话,随口答道:“无妨,我不计较。”
曾退之却仍不肯停, 滔滔不绝抱怨了起来:“从小我就管着几个哥儿, 让他们蹲马步练功,想着长大以后能上战场打仗。这腿还没有弯下来他们就开始哭, 姨娘们也跟着哭, 阿娘也跟着来护着, 骂我不爱孩子, 我不过是想着他们能学身本事,哪里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亲。
我拗不过她们,只得放弃了让他们习武, 想着以后出仕做文官倒也是不错的差使,可学得也不像话,夏季太热冬季太冷,连写张大字都要三催四请,稍微说上几句,就哭着去阿娘那里告状。唉,都是被女人宠坏了。”
明令仪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感概,敷衍地附和了几声。
曾退之神色复杂,怀念夹杂着后悔,“我没想到最后还是你出来主持了赵姨娘的身后事,她当年......,若不是是因为她,若是你的孩子能生下来,他肯定如你一样,不会习得一身娇气坏脾气。”
不知是赵姨娘院子的臭味,还是曾退之的话,明令仪只觉得恶心想吐,她强压住胸口的烦躁,淡淡地道:“过去的事无需再提,再说死者为大,只盼着她能早些入土为安吧。”
她停顿思索片刻,叹息着道:“如今赵姨娘这一去,府里也用不到这么多下人,闲人太多反而会闹出事来,我将她院子里的下人身契还给了他们,愿意离开的都让他们出府了。”
曾退之停下脚步,脸色变了变,皱眉冷声道:“妇人之仁!这些人平时偷奸耍滑,主子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就算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
不下狠手处罚,杀鸡儆猴打死几个,以后你怎么管理其他下人,要是其他下人也有样学样,都对主子下毒手,这府里上下得乱成什么样!”
原来他还真打算杀几个,国公府真是家学渊源,待下人只有喊打喊杀,怪不得赵姨娘院子的下人,哪怕有些暂时没有找到去处的,也毫不犹豫离开了。
明令仪只看了他一眼,平静地道:“积点德吧。佛家说因果报应,种什么样的因,就得什么样的果。”
曾退之的脸色一点点涨红起来,明令仪的话像是一把刺刀,狠狠扎进了他的心。他不是不知道外面的人都在骂,定国公府是遭了报应,才落得了这般凄惨下场。
明令仪像是没有看见他明显生气的模样,不疾不徐继续说道:“我今天见着岚姐儿,她倒懂事乖巧,就是太瘦了,只怕一阵风都能吹倒。我听说赵姨娘为了让她苗条些,从来不让她吃饱饭,几乎不让她沾荤腥。
真是混账透顶,这么小的姑娘要什么苗条,过得连庙里的姑子都不如。我已经让长平收拾一间院子出来,让她好搬进去住。平时也不许奶嬷嬷拘着她,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要暴饮暴食即可。”
曾退之几乎从没有关注过女儿们,并没有主意到岚姐儿的胖瘦,只是听到赵姨娘让他的女儿吃不饱,心里的那股子火又蹭蹭上涨。
他曾退之的女儿,可不是出自小门小户的捕头之家的赵姨娘,长大更不会去做以色侍人的玩物。
赵家害苦了他!
“死贱人,她倒死得不无辜,只是苦了我一对儿女,早知如此当初我绝不会纳她进门。你多费些心照看好岚姐儿,她怎么说都会叫你一声嫡母,会念着你的好,以后嫁出去后你也有个走动的地方。”
明令仪怔楞住,心里说不出的荒凉,怎么都预料不到他竟凉薄至此,昨晚他还伏在她面前痛哭,不过短短的一夜,所有的恩爱全部都烟消云散。
深深的倦意袭来,再多与他多呆片刻,她只怕自己会不顾后果直接手刃了他,忍了又忍,她干巴巴地道:“小孙氏才进门,昨晚怕是吓坏了,你去她院子坐坐吧,陪她说说话也好。”
曾退之神色突变,勃然大怒冷声道:“她不过一小妾,哪值得我费心去陪,倒没得抬举了她,又养出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出来!”
明令仪没想到提到小孙氏他反应如此之大,心里暗忖,难道洞房花烛夜小孙氏让他不满了。可依着他将富贵权势放在首要的性子,看在吴国大长公主的面子上,怎么也会给小孙氏几分薄面,他竟然嫌恶至此,那就是发生的事比富贵权势还要严重。
这时长平匆匆跑了来,曾退之本来就生气,拧眉正要训斥,只听他飞快地道:“国公爷,杜相来了。”
曾退之的满腔怒火瞬间消散,他忙捞起长衫疾步往外院走,连与明令仪道别的功夫都没有,急着道:“快快去迎进来。”
明令仪静静看着他几乎飞本而去的身影,陷入了沉思。杜相上门肯定是听到了府里的动静,她心不由得提了起来。
杜相是老奸巨猾的人精,府里连着发生这么多大事哪能没有引起他的主要,要是他着手查,最后肯定会顺着线索摸到她头上来。
曾退之匆匆赶到前院,杜相已被迎进了他的书房,手上捧着茶杯,正背着手在看他案几背后挂着的一幅百马图,忙上前躬身施礼招呼。
杜相听到背后的声音转过身,面上看不出喜怒,走到曾退之书案后的椅子上坐下,像是主人那般指了指对面的客椅:“你也坐吧。”
曾退之愣了愣,忙规规矩矩在客椅上坐下了。
杜相吃了口茶,随意问道:“又死了一个姨娘?”
“是。”曾退之额头冷汗直冒,颔首深深施礼,恭敬地道:“是昨晚没的,大夫说是中了毒,只是这种毒太过罕见,以前并未发现过。”
杜相顿了下,缓缓笑了起来:“可能保证这毒先前从未发现过?”
曾退之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愣愣地道:“大夫说未曾见过。”
“那好,你得让大夫闭嘴,不,”杜相神色自若,笑着道:“闭不闭嘴倒无关紧要,是你府上发现的毒,将这种毒仔细记录下来,刊印成册子发放到各处药铺,也能让天下大夫与百姓能记着你的好。”
曾退之这才明白过来,心中大喜,随后又忙恭敬地道:“这些都是相爷你的功劳,我哪能想到这些事,人没了就没了,都是相爷一心念着百姓,才有了此善举。”
杜相嘴里不置可否唔了声,又垂头吃了口茶,依旧神色寻常,继续问道:“府里前后一共死了多少人了?”
李姨娘与齐哥儿等的脸浮在曾退之面前,他眼里渐渐泛着伤痛,哑声道:“两子一女,加上两个姨娘,共计五人。”
杜相盯了曾退之半晌,难以相信死了这么多人他却一点警惕都没有,竟然蠢笨至此,再说话时声音中带着了狠戾:“糊涂!全京城死人都跑到你府里来了,你就没有想过竟然有这么巧的事,第一个是怎么没的,你从头开始讲吧,一个个给我讲清楚!”
曾退之将头埋得更深,他也曾在夜深人静难以入眠时深思过这个问题,可是他始终不得头绪,千丝万缕的线搅在一起,令他怎么都理不清楚。
他从李姨娘说起,说到泰哥儿时,已经红了眼眶,哽咽难言。
“我不管你府里后宅那些混乱,只是后面的乱不能牵扯到朝堂上来。”杜相将茶杯重重掼在案几上,对曾退之更是看低了几分,上不能安抚其母,下不能管好姨娘子女,真是白瞎了副好皮囊!
他声音更冷了几分:“你可知道,先前赵将军突然跑来找上了我,言语间对你可是颇多抱怨不满。
这次我替你挡了回去,下次再有这样的事,你再御下无能,我能让你坐上枢密使之位,也能让你去做赵将军的下属!”
曾退之彻底将赵家恨到了骨子里,更恨自己看走了眼,居然提拔了只白眼狼,他压下心中的滔天的恨意,深深施礼后道:“多谢相爷提点,赵将军我会处理好,绝不会令你费心。”
“处理,你想怎么处理?”杜相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你是不是想要去撤了他的职,或者干脆杀了他?你是不是真的昏了头,赵将军可是你麾下数一数二的亲信,让别的下官看到你这般待他,寒了一众将士的心,最后弄得个众叛亲离你才满意?”
曾退之心里不服气,嘴上却道:“相爷所言极是,是我一时心急想左了,我定会安抚好赵将军。”
杜相也满肚子的烦躁,现在霍让越来越强势,在朝堂上根本寸步不让,那些见风使舵的官员,有大半倒戈了过去。若不是看在曾退之在军中还有几分威信,他才懒得管这些糟心事,定国公府就算死光了他也不会多看一眼。
他干脆至极直接下令道:“你府里死人的事要赶紧查出个所以然出来,别最后你也不明不白丢了性命,别只管成日躺在女人的肚皮上,耳根子软听她们乱怂恿。赵将军之处,你也要给我尽快摆平,我还有事,就不多留了。”说完之后他放下茶杯,大步走了出去。
曾退之恭送他离开,直起身子后,眼中已淬满了狠毒,沉声唤道:“长平。”
长平忙上前,待听完曾退之的吩咐,他吓了一跳,难以置信看着曾退之,见他阴沉的脸色像是要吃人,又慌忙垂下头,结结巴巴地道:“国公爷,这样可否有些欠妥?”
曾退之铁青着脸呵斥道:“是不是我已差不动你了,让你去就去,再多嘴自己下去领罚!”
长平忙躬身领命,怏怏走了出去,想了半晌却始终觉得为难,突然眼睛一亮脚步一转,飞快朝偏院方向跑去了。
明令仪见到长平来,看了一眼屋角的滴漏,杜相上门到现在,前后不过逗留了小半柱香的功夫。
长平满脸为难,挠着脑袋道:“夫人,我实在是拿不定主意,总觉得有损阴德。可国公爷给我下了令,又不敢不去做,就跑来想向你拿个主意。”
明令仪见到长平抓耳挠腮的模样,心下疑惑顿生,微笑着道:“国公爷怎么吩咐,你就照着去办就是。不过杜相不是来了吗,国公爷肯定是得了杜相吩咐,才又吩咐了你,你问我拿主意,要是违了杜相的主意,那我岂不是害了你。”
长平摇摇头,闷闷不乐地道:“杜相来了只问了国公爷几句府里之事,又训了他几句就走了。这事不是杜相吩咐的,你且放心吧。”
明令仪心里微松,提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了一半,温声问道:“那你且说说看,我看能不能帮帮你。”
长平仰天直叹气,鼓起了勇气终于说了出来:“国公爷让我将赵姨娘的棺材盖子重新打开,将她嘴里耳朵里含着堵着的玉石拿出来,让她死后也不得安宁,永世不得超生。”
明令仪整个人呆住了,她知道曾退之因晋哥儿与岚姐儿的怨上了赵姨娘,却没有想到他竟然恨她如此,赵姨娘人已死做不了什么令他生气的事,那只能是因为赵家了。
想到杜相突然上门,她沉吟之后试探着问道:“赵姨娘在生前可是深受国公爷宠爱,连着对赵家也关爱有加,怎么她一夕之间就惹怒了国公爷,这总得有个由头吧?”
“好似因为赵将军的事,我也只听到了几句。”长平烦恼至极,却又不能透露太多,小心翼翼地道:“都是国公爷在朝堂上的事。”
明令仪心里大致有了数,再追问怕惹来长平的怀疑,她也做不出来死后还要将人鞭尸之事,慢吞吞地道:“你有没有开棺,国公爷约莫着也不清楚。”
“对啊。”长平双眼发光,立即附和道:“我怎么这么傻,国公爷只是一时气愤,待以后气消了醒过神来,后悔了可没有地方找补去。”
明令仪笑了起来,长平人聪明厚道,还帮着替她描补,也就不再绕圈子,细细嘱咐道:“你得小心些,若是被国公爷知晓你骗了他,这气一上来你可就倒了大霉。”
长平忙应下离开,明令仪思索片刻,招来夏薇道:“小孙氏的院子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夏薇认真想了想,眨巴着眼睛道:“她才进府,倒没有听到有什么传言。倒是许姨娘那边,听说她院子里经常传出来欢笑声,院子那么大都能传到院外,可见有多开心了。”
明令仪失笑,“只愿她别笑疯了才好。你且小心谨慎些,去厨房那边也去多打听打听,小孙氏院子肯定发生了大事,她才进门,照理说新鲜着呢,曾退之不会突然厌恶了她。”
夏薇点头出去了,没多久就咚咚跑了回来,喘着粗气满脸惊恐:“夫人,晋哥儿将祠堂里的祖宗牌位都砸了,气得国公爷踢了他一脚,晋哥儿被踹得一口气没缓过来,已经昏过去人事不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