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霍让身上的气息, 还是初秋风中的花香太浓。明令仪脚像是踩在了云朵里般没有着落,更兼头晕脑胀,被他带着七弯八拐到了正庆殿。
他一个旋身, 像是跳动的小鹿般轻盈,垫着脚尖后退,眼神黏在她身上不肯挪开,手不断往旁边指:“我早起喜欢在这里练功, 从不去练功场。”
“我经常在这个角落里看蚂蚁。”
“缸里的睡莲是我养的,我不喜欢睡莲, 我只喜欢吃莲藕。”
他笑着说,她笑着听,视线胶着互相傻笑, 谁都没有分半点心思去别处。
“这是黄贵, 伺候了我很多年。”霍让伸手揪起候在门边的黄贵, 他眼神温和带着些好奇, 偷偷打量着明令仪,恭敬上前施礼,她亦曲膝深深还礼。
“小心着脚下。”霍让看也不看, 纵身往后一跃直接跨过了门槛, 伸出手来扶着她进门,黄贵正要跟进来, 大门砰一声在他面前关上了, 差点没有砸歪他的鼻子。
黄贵:“......”
明令仪回头看了眼紧闭的大门, 又忍不住捂嘴偷笑。
殿内宽敞, 在中央摆着塌几案桌,光从屋顶琉璃瓦透进来,地上的青金石地面上泛着淡淡水润光泽。霍让随意瞄了一眼道:“寻常时大臣都到这里来商议决策, 我就坐在那里听他们说废话谎话。”
他不住后退,领着她往东间走去:“这里才是我真正处理政务的地方,只有心腹臣子能进来,除了你之外,从没有让其他女人进来过。”
明令仪好奇地四下打量,这里可算得上是大齐的中枢,房间比正殿要窄上一些,高高的书架上塞满了书,摆在屋中央的案几上,整齐堆放着奏折公函印章。案几后摆放着把紫檀木圈椅,坐在那把椅子上的人,只笔一动,不知多少人多少事因此而改变。
她想起先前见到杜太后时的异样,思索片刻后道:“太后娘娘看上去好似病得挺厉害。”
“厉害吗,我还嫌太慢了呢,巴不得她马上死掉。”霍让并不避讳,神色暗沉下来:“她早该死了,就这么死掉倒便宜了她。不过不要紧,以后我再将她挫骨扬灰。”
明令仪知道霍让恨杜家,恨杜太后,不过她担心他太过心急下手太重,斟酌之后道:“如果马兜铃剂量用得太大,只怕会引起怀疑。”
“我自会谨慎小心,等杜氏那老不死的没了之后,正好有了经验收拾吴国。”霍让眼神冰冷,神色是说不出的厌恶:“吴国自小就嚣张跋扈,心狠手辣。当年看上驸马,强压着英国公府尙了她,夫妻之间感情不和,驸马偷偷在外养了个外室。
吴国知道后打上了门,将快要临盆的外室硬生生打死,一尸两命。她就是欺软怕硬,没种对驸马下手,打死外室算什么本事。”
明令仪有些意外地看着他,问道:“世人不都会怪罪到女子头上么?”
霍让撇了撇嘴道:“外室是有错,明知道驸马尚的公主还敢跟了他,不过是贪图他的权势富贵。只驸马错得更多,外室不过小门小户之家的姑娘,哪里真正见过世面,些许的蝇头小利就哄到了手,最后白白丢了性命。”
明令仪没想到他看得如此清楚明白,尤其是作为男人真正是极其难得,她垂下眼眸缓缓地道:“上了年纪的老人,骨头比年纪轻的人要脆许多,跌倒摔伤之后很难愈合。若是摔到脑袋,里面出了血,重则暴亡,轻则风瘫。”
霍让静静看着她,眼里慢慢溢出笑意,轻轻点了点头,“不说她们了,晦气。你且跟我来。”
他脚步不停,带着她经过穿堂来到后面的屋子,介绍道:“这里是我的净房。”
明令仪瞧着屋里的木桶马桶,简直哭笑不得,谁要看他洗澡入厕的地方!
他也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只怪自己太急迫兴奋,想着让她熟悉自己所有的一切,耳根泛红忙揽着她往外走:“这里不好看,我们去寝宫吧。”
层层叠叠的帐幔从屋顶垂下,原本整齐系在了一起,霍让走过时右手一挥,那些帐幔绳子散开,将两人与外面隔绝,围在了那宽大得离奇的紫檀床榻边。
“我晚上就睡在这里。”霍让伸手将她垂下来的发丝拂向耳后,顺势抚上了她的脸,“睡不着的时候我会想你,睡着了也会梦到你。”
他的声音低沉,眼里的光太亮太灼热,狭窄隐秘的地方太过暧昧。明令仪心不受控制跳得飞快,她根本不敢去看那张床,更不敢去看他的眼,一时间竟然手足无措起来。
“你的口脂花了。”他手滑下来,轻轻拭去她唇边的口脂,指尖染上嫣红,他放进嘴里慢慢尝了尝,“好甜。”
尝了又尝之后,他似乎仍觉意犹未尽,上前一步紧贴近她,俯身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低喃道:“我再尝尝.....”
他的额头滚烫,她的也滚烫,呼吸相闻唇齿相依。直到她钗冠斜落,冰凉的宝石贴上脸颊,她才蓦然清醒,忙抬起手抵住他的胸膛,后退几步后待呼吸平稳些,羞涩地道:“我该回去了。”
霍让脸色涨红,弯着要缓解尴尬不住喘息,良久才缓过劲直起身,怀里空荡荡,顿觉烦躁又不满。
他回头打量着那张床榻,眼中明晃晃写满了遗憾,咕哝道:“这张床塌上可以由着我们翻滚,一个人睡着好没趣。”
“那你换张小的。”明令仪白了他一眼,忙着整理头发衣衫,她出来这么久,只怕秦嬷嬷与夏薇要急死了。
霍让不满意她的敷衍,偷得甜蜜之后根本不想放她离开,只闷闷不乐看着她:“不换,换了你睡哪里呢?”
明令仪被他说得脸又泛红,不由得抿了下嘴唇,想起自己根本没有带口脂来,被他吃光了连补都没得补。
“我嘴唇上还有,要不要给你补上?”霍让瞧着她的动作,笑着上前一步,作势要给她补口脂。
“再胡说揍你啊。”明令仪瞄了一眼他唇角的红痕,忙道:“你也快去整理一下,铜镜呢?”
霍让不情不愿地去拿了铜镜来放在案几上,她坐在凳子上对镜理妆,他站在她身后看着镜子里的两人,伸手抹了抹唇角沾上的口脂,然后将手指点在了铜镜上:“留着痕迹在这里,我只要一照镜子就能想起你。”
见光洁可鉴的镜面上多了突兀的一点,明令仪又忍不住笑弯了眼,怕再与他胡闹下去再也收不了场,匆匆整理完毕忙起身道:“我们快走吧。”
霍让满身的不情愿,长吁短叹带着她走往外走,到了殿门边顿了下,神情说不出的落寞:“我时常在这里,盼着阿娘能走来。后来我又盼着你能走进来,韶光易逝,美梦总是太短暂。”
明令仪能体会他的心情,在这里的短暂相会,不过是两人在刀光血影日子里偷来的片刻温暖。他们沉默着回到原处,他恋恋不舍地放开她:“等下我来看你。”
明令仪一时摸不清他话里的意思,他说完便匆匆离去,她也来不及去问。净房边的甬道处,秦嬷嬷与夏薇已如热锅上的蚂蚁,焦躁不安在那里探头张望,待见到她时几乎都快哭了,忙不迭小跑着迎了上来。
“夫人,哎哟你终于回来了,我与夏薇都吓死了。”秦嬷嬷飞快地四下张望,低声急急地道:“皇后娘娘先前打这经过,见到只我们在这里,还特意差人来问你去了何处,还是夏薇机灵,说你着了凉肠胃有些不舒服,又去了净房。”
“我们快回去吧,不然筵席该散了。”夏薇急着上下打量着她,愣了下问道:“夫人你的口脂呢?”
秦嬷嬷是过来人,悄悄拧了把夏薇,干笑着骚:“这口脂又不能长在嘴上,当然一会就没了。”
夏薇手臂吃痛脑子倒灵光许多,她偷笑了下也不再问。三人回去筵席上,杜太后林老夫人等正起身离开,吴国大长公主先看到她们,皱眉问道:“怎地去这么久?”
明令仪抚摸了下肚子,歉意地垂下了头。林老夫人眼尖,立刻对她招了招手:“我们受不了吵闹,去旁边殿坐着吃茶说会话,你随我们来。”
大家一起到了偏殿歇下,林老夫人这才关心地问道:“可是肚子不舒服?现在早晚已有些凉,莫要再吃冰了。”
“没事,等下就好了。多谢老夫人关心。”明令仪颔首施礼道谢,那边吴国大长公主不悦地道:“妇人就要忌讳口舌之欲,身子太过寒凉不易受孕,怎么能为夫家开枝散叶?”
明令仪只垂首不语,杜琇听着却觉得十分刺耳,脸色红白交加,猛地抬起头恨恨看了过去。林老夫人瞧在眼里,忙出声打圆场道:“这怀孕又不是女人一人的事,就跟那种地一样,总得农人先下种施肥,地里才能长出庄稼来。”
吴国大长公主点点头道:“这倒是有道理。不过圣上后宫迄今无子,先前我还唤了宗正来骂过他一通,总不能让霍家江山断了后,得让他想出个法子来。”
杜太后神情恹恹倚靠在软塌上,闻言掀起眼皮斜了吴国大长公主一眼,又垂下眼帘蘑不做声。杜琇被林老夫人一打岔,察觉到自己的不妥,听吴国大长公主的意思又是在替自己着想,心里的怨气也消散了些。
“参见圣上。”这时听到殿外的宫女小黄门此起彼伏施礼请安,霍让随即大踏步走了进来,屋内的夫人们也立即起身跟着施礼参拜。
“无需多礼,起来吧。”霍让随意抬了抬手,目光扫过明令仪,在她唇上略微停顿之后便移开了,上前对着杜太后与吴国大长公主叉手施礼。
明令仪这才明白他说来看自己是何意,不着痕迹抬眼看去,杜琇神色既尴尬又委屈,却不时偷偷打量着他,杜太后板着脸,神情阴霾,连看都未看他一眼。
她既想笑又生气,不过分开这么一会他就迫不及待跟了来,简直是自投罗网白找一身不自在。
“圣上来了正好,我正要差人去找你呢。”吴国大长公主见他坐下之后,旁边也就一些宗室亲近之人,直言不讳地道:“先前我还说到圣上的子嗣之事,你打算拖到什么时候去?”
霍让慵懒地斜靠在软塌上,挑了挑眉道:“姑祖母,你年纪这么大,早就该颐养天年,霍家子孙江山之事,你就少操些心吧。”
“我能少操心吗?待以后下去见到霍家祖宗,我该如何向他们交待?”吴国大长公主见他根本不放在心上,吊儿郎当的样子就来气。
怪不得杜相说他异于常人常常爱发疯,要不是先皇就剩下他这么个儿子,她哪会跟他费这么多口舌,早就联合宗室废了他。
“姑祖母下去之后,若是真能见到霍家祖宗,你该怎么交代就怎么交代,只管实话实说,不用半点掩饰谎言,祖宗们心里自会有数。”
霍让一本正经地回答完,又用缠着纱布的伤手去端茶杯,停顿了下又收回手,失笑道:“倒忘了手上有伤,不能随意动弹。
姑祖母,这点你下去也别忘了告诉列祖列宗,他们的帝王子孙手曾重伤,留下了永久疤痕,身体发肤来自父母,不敢随意损伤,我的不敬不孝之处再多加一条吧。”
他拿着伤手晃来晃去,吴国大长公主听他根本是话中有话,骂自己愧对霍氏祖宗,偏偏他还说得郑重其事,气得她脸色铁青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杜太后也觉着脸上挂不住,见他根本就是故意来搅局,将茶杯重重掼在案几上,起身冷冷地道:“我乏了,大家都散了吧。”
屋里的人神色各异,忙起身恭送杜太后离开,霍让闲闲站起身,似笑非笑地扫了大家一眼,旋即转身大步离去。
大家三三两两往外走,明令仪走在最后,吴国大长公主走了几步停下来,抬手招呼着她上前,“小孙氏过几天就进门,你多看顾着她一些,以后你们姐妹和睦,互相扶持也有个照应。”
明令仪只觉着荒唐透顶,想笑又强忍住忙低头应是,吴国大长公主见她姿态谦和恭敬,先前在霍让那里受的气散了些,这才满意地离开。
到了宫门口,明令仪远远地就瞧见曾退之背着手站在马车旁边,神色慢慢淡了下来。
他见到她们的轿子落地,向前走了几步,又觉得太过心急,忙生生止住了脚步。等到明令仪走近了,眼神飘忽上下打量着她,竟脱口而出道:“你嘴上口脂呢,早上时我见着还在。”
明令仪见着他猴急的样子,心里说不出的厌恶,微微一笑道:“吃没了。”
曾退之说出口后就觉着尴尬,顺势转了话题道:“怎么这么久才出来,别人都早已离开了。”
明令仪笑意更甚:“吴国大长公主叫住我说了几句话,商议了小孙氏进门之事,恰逢国公爷双喜临门,就一时高兴多说了几句。”
曾退之顿了下,竟莫名其妙心虚,咳了咳道:“走吧,天色已不早了。”
明令仪见他几乎落荒而逃般上了马车,并没有觉着轻松,反而更加觉着棘手起来。
马车到了府里二门处停下,明令仪马车在前,一下车见到眼前的阵势,真正大吃一惊。
许姨娘与赵姨娘脸上带着泪痕,还在楚楚可怜地流泪,丫鬟嬷嬷立在她们身后,晋哥儿与泰哥儿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各自站在她们身边,双方像是楚河汉界割据,剑拔弩张局势紧张。
曾退之的马车片刻后也到了,他甫一下车,两个姨娘就像是见到肥肉的狗,立即朝他扑了过去,扯着他的衣衫袖子,争着凄凄切切哭喊道:“国公爷啊,你可要为我做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