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广陵侯府便接待了一位贵人。
“郑女官安好。”
宋窕是被鹿耳急匆匆叫醒的,告诉她说常年伺候在皇后身边的郑女官来了,说是皇后要召她进宫一叙。
一月七八次,这哪里是叙旧闲谈,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进前厅前她还打了个浅浅的哈欠,神色也是恹恹的,在院外再三确认妆容扮相没有半分出错才款款现身。
“姑娘可算是来了,下官坐这儿都下肚三杯茶了,饶是再顶级的凤凰水仙也耐不住啊,若您再不来,恐怕下官就要先一步跑去如厕了。”
得,暗指她惰懒不通礼数呢,还有点怠慢宫中人的意思。
在心里结结实实地翻了个白眼,但面上依旧维持着落落大方的端庄。
二人又说了几句场面话,郑女官便入正题了,忙不迭邀她上进宫的车辇。
入车内端坐后,宋窕的目光下意识瞥向小桌案上的两盘点心。
郑女官极有眼力劲,连忙道:“这青团与荷花酥是太子特地为姑娘准备的,他说您喜甜,专门安排御膳房做的。”
“太子表哥有心了,还望女官替我谢过他。”
郑女官莞尔:“姑娘还是亲自谢得好,有诚意。”
她扯嘴应和一声,看不出太多情绪:“您说的是。”
鹿耳就坐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
晨起的清爽渐渐退散,朝曦熔金灿灿,越过那层透光的轻纱,带着微燥扫至辇内。
随着马蹄声的放慢,马车也缓缓停下。
红瓦高墙映入眼帘,还未踏进便有一股看不见摸不着的威压顶到了后背脊梁,原本的散漫也早已一扫而空。
按照惯例,鹿耳被留在外面。
郑女官则是应该亲自带着宋窕到未央宫面见皇宫,可半路上跑来了两个急匆匆的小宫女,不知附在她耳边说了什么,郑女官也面露愁容。
宋窕主动提道:“若是有急事女官先去帮罢,我认路的。”
郑女官福了福身,临走前不忘交代:“姑娘可在未央宫稍等片刻,娘娘虽还在春熹宫,但得知您来了想必很快便会回来。”
春熹宫?噢,是那位新晋得宠的殷贵人啊。
她那位皇后姨母素来和善,脾气也好,想来是那位殷贵人自己上赶着找事才惹得姨母登门教规矩。
没多想,她直奔未央宫。
进殿前还想着若“偶遇”太子,该如何不失优雅地点头微笑然后脱身。
一只脚带着半边身子刚跨进来,便隔着里面的屏风听到了一道拖沓又感情苍白的诵读声。
“不可招摇横冲,不可傲慢无礼,不可吵闹喧哗。”
听着像个没精打采的小少年。
半年前帝后大吵一架,未央宫后来便鲜有人至。
这个时辰还能如此有恃无恐的数不出第二个,只能是那位生母早逝,养在皇后姨母身边多年深受疼爱的六皇子。
很快,又有一道声音响起,还有些耳熟。
“再念一遍,什么时候我说可以了再停。”
“你这是公报私仇!”小皇子盎然是急了。
“我乐意。”懒洋洋的声调,好似还坠了点勾人的笑意。
被那幼稚的调调逗笑,宋窕没忍住地嗤出声。
屏风后的两人戛然而止。
意识到失态,她也慌了,还未等做出反应,屏风那边又传来声音:“可是宋五姑娘?”
终于想起来,那个声音的主人。
高大的身影绕过屏风,因为腿长几步便来到他眼前,昨日那套暗沉摇身一变,换作雪白的留仙云纹衫,柔软青丝佩了只玉冠。
眉目俊秀,儒雅自成。
宋窕连忙端起架子装乖:“见过梁国公。”
透过镂花窗进来的光线打在他身上,描绘出一层更具边界感的轮廓,模糊的渐变阴影像在吞噬着他似的。
梁城越腿长,几步路就到了她面前:“宋五姑娘是皇后娘娘召来的?”
她点头,应道:“想来梁国公也差不多?”
“我不是,”他停顿一下,侧眸瞥了眼那个虽窝在屏风后面,但肯定正竖着耳朵使劲听的麻烦皇子,道:“有个陛下丢来的难缠差事。”
宋窕这才想起,之前其实也听四哥说起过。
说梁国公带兵打了胜仗,陛下除了赏了一屋子金银玉器这些身外之物,还另给他分个颇有分量的职务,那便是教导不学无术的六皇子。
当时四哥还拍着桌子拉她一起笑话梁城越,说他明明是回京领赏的,最后却讨到了一身腥。
毕竟焰京城内谁人不知这位六皇子“混世魔王”的诨号。
这时,混世魔王正偷摸地探出脑袋往这边看,还拖着嗓子喊:“梁国公,梁大先生,这个字我不会读。”
男人手背上的青筋隐隐可见:“那就抄一百遍,什么时候会了再停。”
六皇子撇嘴,把目光投向宋窕:“表姐,你说说这人多过分,我还只是个不足总角之年的孩子,他就这般对我,啧啧,对小孩都尚且如此,可不敢想以后。”
是了,虽不是亲生,可到底是寄养在皇后姨母名下,从辈分上来说他的确是该喊宋窕一声表姐。
更何况是眼下被他瞧出门道的时候,自然得上赶着抱大腿。
听到这番诉苦宋窕乐了,还很给面子地帮起腔,抬眸看过去:“的确,梁国公实属过分,六殿下还是个孩子呢。”
梁城越语塞,心里早不知把那会看人的臭小子掰成了几瓣。
也不知怎的,在宋窕面前他有些不好意思扮凶相。
这时,身后那位开始蹬鼻子上脸:“今日春光尚好,憋在屋内诵读未免太过乏味,就该出去放纸鸢听说书,表姐你说是吧。”
宋窕开始憋笑。
像是怕她开口会又心软,梁城越冷冷转过脸:“我瞧着殿下精神尚佳,不如我向陛下请示将您带去演武场,也让您也见识见识我大晟的铁军悍将?”
一听这,六皇子立马怂了,默默坐下,自觉地拿起狼毫笔开始誊抄。
见他终于安静,梁城越才又扭回头:“见笑了。”
宋窕忍俊不禁:“没想到梁国公这个人不仅小心眼还这么孩子气。”
因为离得远,她没听到屏风后低声传来的一道“就是就是”,但常年习武耳力惊人的梁城越可没放过,在心里又认真地给六皇子安排好了下个月的课业。
面上依旧风轻云淡:“是啊,我孩子气,所以我能要回那套头面吗?”
“不可以,送出去的东西哪有要回来的。”宋窕理直气壮叉着腰,嘴角还抑制不住地上扬:“不仅头面不给你,作为惩罚,还要你将昨晚的香囊还回来。”
梁城越表现得人畜无害:“我孩子气,不想给。”
认真地在心里想了一圈,宋窕认真地说出了那个最适合他的词:“幼稚鬼。”
还想说什么,殿外突然响宫女太监们起此起彼伏的问安声。
是皇后回来了,还有太子。
“小乐之来了,快坐,姨母让宫里的人给你备了一桌你爱吃的菜。”
宋窕有些无奈:“姨母,我不小了,都十七了。”
皇后轻声道:“你在姨母这里一直都是小孩子。”
这画面在宋窕看来多少有些风水轮流转了,毕竟前一刻她才刚说过身后的男人脾气像个小孩,现下就轮到自己被这么喊了。
除了皇后姨母,她也瞧见了身后走近的那位,连忙欠身问安:“参见太子殿下,殿下万安。”
“乐之几日没进宫,便与表哥生分了。”太子生得儒雅,一举一动皆如垂柳抚岸般赏心悦目。
她弯着柳眉,狐狸眸映着蹭蹭涟漪:“这不是怕哪天表哥你嫌我不懂礼数,毕竟这些年我次次入宫都太过随意,随便挑个宫人都能怪上我两句。”
说着,她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指了眼某个方向,顺着看过去,正是低着头不敢出声的郑女官。
皇后也即刻了然于心,面上的柔和冷了几分,好像已经开始考虑该用何等刑法纠正宫中人话多的毛病了。
宋窕自认,她从小就是个告状精。但没办法,这玩意儿上瘾啊,被人罩着有恃无恐的感觉真的戒不掉。
又说了几句家常话,太子见她放松不少,主动提议:“城郊灵阑寺最近有花会,不如乐之你跟表哥一起过去开开眼。”
宋窕没接话,或者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她身后的梁城越站得笔直,也瞧不出什么情绪。
仿佛是个充耳不闻的局外人,但若仔细看,男人的嘴角还是勾起了微微的弧度。
其实他先前便多有猜测,不只是他,京城中那些闲来无事酷爱宫廷秘闻的权贵们也很有兴趣。
皇后幼年丧母,家中大小事务都由长姐也就是宋窕的生母打理,而皇后自然也是由长姐培养,直至她出落得标志动人入了宫。
出于深厚的情感,宋母过世后她对这个外甥女便多有照顾,每隔几天就要喊到宫里陪自己说说话解闷。
长此以往,不难传出一些大众喜闻乐见的话头。
说皇后与陛下,皆属意这位广陵侯幺女做太子妃。
只是这位宋家幺女的意思,外头倒是没什么人敢断言评判。
梁城越假装在检查六皇子的誊抄课业,耳朵可是竖得比后者刚刚高得多,就听到宋窕缓缓出音:“今日怕是不行了。”
“为何?”
“因为就在刚刚,梁国公邀臣女去他府中赏玩雪兔,还说那是他从北疆带回来,是顶顶的稀罕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