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
牛头跪伏在地,诚惶诚恐。
“此事非你过错,起来吧。”
孟清注意到了那颗绣球,知道背后有圣人出手,怨不得牛头。
只可怜那桂树,平白无故要到人间走上一遭,经历一番生老病死世间百态。
孟清叹了口气,虚虚一抬手,把仍伏在地上的牛头拉了起来:
“秦广王那边我去解释,你看管不力,罚你去孟婆庄洗一个月碗,可有异议?”
“没有,没有。”
牛头惶惧的心情变成了生无可恋。
他知道孟清罚过他,秦广大王那边便会看孟婆面子就此揭过,只是,去孟婆庄洗碗,也不轻松啊!
孟婆庄起初只是孟清开在奈何桥边的酒肆,供自己落脚的同时,也能让一众鬼差有个坐下歇息喝杯酒的地方。
然而不知道哪个鬼差先在酒肆边上盖了间房,慢慢地,这股子风头刮起来了,个个都想要一间自己的房子。
为免乱了秩序,阎罗王索性就划了这块地出来,建了村子,给鬼差们休养。
毕竟地府最不缺的就是地皮。
结果村子变镇子,镇子变城池,现在比起酆都城都不好说孰好孰坏……
当然,进了城,最先看到的,一定是孟清开的酒肆。
鬼差们交了班,最爱来的地方便是这里。
不说三界闻名的奈何酒,但是各种吃食也能让他们大饱口福,毕竟,这些厨子都是孟清精挑细选出来的,手艺自是不用多说。
美中不足的是,地府土地贫瘠,灵气匮乏,非但种不出天界一应仙果,连凡间的果蔬也无法生长,仅能让鬼差们外出时,着人送些供奉下来。
想想看,地府的鬼差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每个鬼差喝一碗酒就是八千个碗……
何况,地府这些天排队投胎的鬼一天比一天多,积压下来的碗摞起来更是占了整整三间屋子。
远的不说,今日去酆都城找鬼魂洗碗,吆喝了大半天愣是没有一个愿意的,最终还是去拔舌地狱挑了二百服刑鬼魂上来,洗得他们直喊着要回地狱才堪堪洗完。
牛头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炸了。
只他一个,真可能洗着洗着他就没了。
孟清定定地看着深邃不见虚实的轮回之眼,思忖一番,还是迈了进去。
没成想,他刚进去,女娲娘娘率先开了口:
“桂树有此一遭,不必介怀。”
“是。”
孟清见女娲圣人似乎还有话要说,便静静站着。
“前些日子,太清师兄算得你与应琢该有一番机缘。”
女娲圣人温和地看向他。
“愿闻其详。”
能让道德天尊托女娲圣人传话的机缘,孟清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认真听着。
“道祖合道前曾明言,他座下弟子有六尊圣位,余下三位应在这天地间。”
“你二人司理姻缘转世,享无量功德,成圣不过须臾之间,唯独少了这一番机缘。”
女娲圣人仿佛没有看见孟清渐渐热切的眼神,自顾自继续说道:
“日前,太清师兄心有感应,以至宝太极图推算,人间浩劫将至,三界仙神鬼佛中,唯独你与应琢天机不定,想来该是应在此处。”
“你与应琢一体而生,不妨与他互相印证一番,或许能有所明悟。”
“有劳太清圣人挂怀,多谢娘娘相告,我这便去找应琢。”
孟清谢过女娲圣人,出了轮回。
当年盘古开天辟地,力竭而亡,弥留之际的一口呼吸,造就了他与应琢。
清气入腹下九幽,浊气升天入太阴。
论起出身,他二人与其他圣人是分毫不差。
只是不知为何,明明当年都曾听过鸿钧道祖讲道,三清、女娲、接引、准提几位圣人接连成圣,他二人却始终卡在准圣境界,不得寸进。
天地间极数为九,眼下已有六位圣人,三皇虽无圣人实力却也合占一位,余下两位,除他二人之外,实在想不出还能有谁。
难不成,只因他们没有所谓的鸿蒙紫气,便要如当年的妖师鲲鹏一般,到陨落之时还停在准圣。
大道万千,条条皆可证道。
三清斩三尸能成道,女娲有大功德能成道,西方二圣发大宏愿能成道,他与应琢修的情道凭什么不能成道?
孟清紧了紧拳头,拿上拐杖,回孟婆庄取了两坛子酒,化作一抹墨色流光,往天界而去。
……
太阴星,姻缘司。
孟清落地时,兴头未减,径直推开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种满了各式花草,门侧原本桂树所在的坑洞已被填满,在花花绿绿中显得有些突兀。
除了没有能够活动的生灵,布局装潢上来说,姻缘司着实不错。
假山池塘,莲叶菖蒲,该有的都有。
便是檐角上悬着的铜铃都能看出主人用心至极。
孟清神识一扫,穿过侧门,经九曲回廊,直接进了后院书房。
推门而入,应琢正在案前翻阅书籍,屋内燃了熏香,香气扑鼻,煞是好闻。
孟清不慌不忙走上前去,将手按在了他面前的书上,挡住内容。
“何事?”
应琢拂开他的手,抚平书页上的褶皱,抬起头看他。
不知怎的,原是要将女娲圣人所说告诉他,话到了嘴边,硬生生变成了今日那奇怪的“非凡”魂魄投胎一事。
“你说,那魂魄会是什么来头?”
闻言,应琢神色如常,不紧不慢倒了杯茶,小啜一口,合上话本,开口说道:
“心脏处有七彩光华,当是七窍玲珑心。”
“七窍玲珑心?”
孟清有些好奇,从前只听闻商朝比干有这么一颗,传言可沟通世间万物、破除诸法虚妄,难道是比干转世?
“是或不是,你又何必问我?”
应琢说完,拿起另一本话本,细细翻看。
也是。
孟清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
放下杯子,掌心一翻,一本通体漆黑的册子出现在他手上。
就在这时,屋里肉眼可见地晦暗下来,仿佛一下子天黑了一般。
册子封面上明晃晃地用金色的古神文写着三个大字:生死簿。
此乃孟婆伴生法器,天道轮回法则部分具象化的载体,记载了三界众生命数,钦定前世,可观来生。
地府判官手中那本,不过是当年孟婆受圣人胁迫,从生死簿中分出的一页空纸拟化而成,故而彼时还未成佛的斗战胜佛都可随意涂抹。
至于他手里这本,碰得碰不得尚且难说,即便是圣人想要修改,也须得斟酌一二,否则业力加诸于身,招来天罚,得不偿失。
自然,应琢也有自己的伴生法器——姻缘金谱。
其掌控着圣人外三界众生的姻缘,就连玉帝与王母都记录在册,可见其非凡之处。
即便孟清不知道那魂魄名讳,藉由投胎时辰也可探得其来世为谁。
谁知孟清驱使了半天,悬在掌心上方的生死簿一动不动,明摆着一副查无此人的模样。
专心看话本的应琢也被这景象吸引了注意力,他捏了捏指头,道:
“不若查查桂树。”
孟清依言照办,生死簿毫无动静。
两人对视,孟清抿了抿嘴,左眼滑落一滴眼泪,伸指一点,泪滴飞至生死簿上,消失不见。
只见生死簿无风自动,飞速地翻动着,最终停留在了某一页。
孟清抬眸一看,应当写着名讳的地方被涂上了一个墨点,当是这人的行踪被天机遮掩,牵引之下,生死簿上不显名姓。
“啧。”
孟清眯着眼睛道:“这便奇怪了,此人究竟是什么身份,能让上头这几位这般为他谋划。”
说罢,他在虚空中轻轻一点,商朝比干的前世今生尽显眼前。
不是比干。
还有谁会有七窍玲珑心呢?
“此人魂体通明,定有大气运在身。”
应琢淡淡说道。
是,孟清回想,那魂魄何止魂体通明,通透得仿佛白玉一般,难不成是玉帝亲自下凡。
“玉帝身份特殊,不可下凡。”
见到孟清的神色,应琢猜到他脑子里在想什么。
“那会是谁?”
孟清在心里把十二金仙数了个遍,最终一拍手掌,收了生死簿,不纠结了:“管他呢,关咱们什么事。”
“你来姻缘司只为此事?”
应琢斜了他一眼,问道。
“噢,还有一事。”
孟清将女娲所言悉数告知于他,意料之中,应琢并未对此有什么反应,只回了句他已知晓。
“你这木头,每日只知依着天道章法按部就班,照你这般,咱们何时才能身合天道,登临圣位?”
孟清一屁股坐在案几上,夺过他手里的话本。
“天道自有大势。”
应琢拿回话本,放回案上。
“大势不可改,小势未必不可。”
孟清再次拿起,随意地翻阅着。
这一翻,还真翻出些意思来。
话本讲的是一只唤作白钰的雪狐,日日在山间随母修行,某日仇家上门,母亲不敌,唯有散尽全身功力,将她送到了远方姐妹所在。
白钰修行千年,终于寻到了仇家,一番鏖战,大仇得报,雪狐亦是受伤颇重。
恰好有一名叫做薛昭的屠户上山拾柴,路逢虚弱至极的白钰,便将之带回了家。
在薛昭的悉心照料之下,白钰伤势好转,渐渐痊愈。二人朝夕相处,日久生情。于是,在乡亲们的见证下,二人喜结连理,羡煞旁人。
白钰与薛昭结合三年,却因人与妖血脉无法相连,始终无所出。
尽管薛昭并未因此亏待于她,她心中仍旧怀有愧疚。
有心坦白,又担心薛郎难以接受,她思虑过后,在几位姐妹的撺掇下,试图上天盗取仙丹,以蜕去妖身,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可惜天界守卫重重,她一介凡妖,还未靠近老君殿,便被守卫拿下,听候发落。王母宽宏,念其修行不易,且无为非作歹之意,只差了天兵将其打回凡间,就此作罢。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
白钰归家之时,惊觉自己离开这半年,薛昭竟与知府之女张云容私通,一怒之下,将这对狗男女就地斩杀。
尔后心灰意冷,独自去了母亲身亡之所,不问世事,闭关修炼。
多年之后,此地风暴聚集,雷霆闪烁,白钰修成正果,白日登仙。
“……”
孟清将话本规规矩矩放好,一时语塞。
月老不应该看那种,雪狐归来后,书生情深义重表示“家有娇妻上厅堂,膝下无子又何妨”的大团圆爱情故事么。
“想不到,你也会看这种凡间话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