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奇很是无奈,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在这种情况变回本体。
进山后他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然而没能分辨出来,只提高了警惕。
怨气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那一刹那,他为抵御,下意识就变回了本体。
但他还处于幼年期,对这类鬼物制造的幻境半点法子没有,也无法驱散这漫山遍野浓郁的怨气。
周围的人都沉入了幻境中,不说那几个道士,就连带着孟婆像的无伤也中了招,他不禁思考是不是该去找玄门中人过来救人。
可他偏偏是妖身,估计还来不及张口就会被灭杀,何况一来一回以他的速度,铁定赶不上,一时陷入了两难。
直到霍无伤顶着两枚他认不出的金色光点,从幻境中脱离了出来,他这才赶紧凑过去,暗示他拿出孟婆像求神仙搭救。
为了隐藏身份,他并不能开口说话,唯有用爪子,满怀着不适,扒拉无伤的裤子。
“乖,这里危险,你去别处玩。”
霍无伤未能会意,只当这狗崽子是误入此地,轻轻推开后,在人群中寻找霍景的身影。
张奇无法,只能跟了上去。
霍景此时亦是身陷幻境之中,只是剧本不比霍无伤那般温馨。
幻境中的他带着人马来到一座荒山,尽管已经倍加小心,仍旧不慎中了鬼王的埋伏。
他不肯眼睁睁看着鬼王轻而易举地收割着弟兄们的生命,多次上前反击,一次又一次被击退在地。
鬼王没有杀他,而是故意留着他,让他亲眼看着自己的手足们,一个接一个倒在自己面前,他却无能为力。
一颗沸腾的心渐渐冰冷下来,他脸色惨淡地望着一地的尸骸,回头瞧见吓得大惊失色的霍无伤,眼里的火焰重新烧了起来。
“无伤,快跑!”
有孟婆神像在,无伤一定能逃出生天。
霍景猛推了他一把,独自立在了鬼王面前,直面那张阴森邪佞的脸庞。
“啧,真是兄弟情深呢。”
鬼王化掌为爪,直直地冲着霍景心脏处突袭而来。
霍景浑身被怨气笼罩,无法移动,唯有闭上眼睛,等待着死亡降临。
那一刻,他欣慰地想道,至少,无伤跑了。
想象中的掏心挖肺并没有到来,耳边听到一声血肉炸裂的声音,脸上忽然一湿,霍景睁开了眼睛。
“无伤!!!”
霍无伤手捧着孟婆像,挡在了他的前面,鬼王的利爪穿透了他的左胸,挖出了他那颗稚嫩的纯粹得容不下一丝杂质的心脏。
他手中的孟婆像裂开了一道口子,在霍景惊恐的眼神中,一点点裂开,碎成两半,再不能护佑霍无伤。
霍景将无伤渐渐冷却的尸体抱在怀里,一声声叫喊着他的名字,声音凄厉,满是绝望。
天公似乎也很配合,开始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雨水混着血水,润湿了霍景的衣裳。
鬼王一口吞下霍无伤的心脏,阴测测道:“绝望的滋味,妙不可言。”
话毕,一爪探出,直取霍景,仿佛下一瞬就要将他开膛破肚。
霍景悲伤欲绝,万念俱灰,不闪不避,只抱着霍无伤,轻声唤他。
最后的一击没有如约而至,鬼王似是被什么东西灼烧了一般,发出了痛楚的哀嚎,化作一缕黑烟,消失不见。
霍景怀里的“霍无伤”也随着鬼王的消失,变成了黑烟,周遭的一切,花草树木,血液雨水,统统都像被打破的水镜一般,轰然碎裂,烟消云散。
他呆呆地望着自己的双手,泪痕尚未消失,方才种种恍如亲历,此时竟不知是醒着还是梦着。
直到那一声熟悉的“哥哥”响起。
“无伤!”
霍景一把将真正的霍无伤拖进了怀里,颤抖着感受着这不似真实的温度,一遍又一遍提醒自己,无伤还在,无伤没有死。
“哥……”
霍无伤细声喊道,他过来时,霍景的脸色很不好,像是那种天塌了失去了一切希望的模样,看得他一下子就慌了,匆忙上前摇了半天没能叫醒霍景。
还是那条白毛犬不停地扒拉他,他蹲下时,白毛犬将他怀里的孟婆像翻了出来,他这才恍然大悟。
将孟婆像拿到霍景面前,让丝丝缕缕的樟木香气进入霍景肺腑,终于将他唤醒过来。
霍无伤被霍景死死地抱着,他不知道兄长在里头经历了什么,回抱道:
“无伤在呢。”
见霍景眼皮抖动,仍不放手,情况未能缓解,他小声唱道:
“乡原一别,重来事非。甲子不记,陵谷迁移。白骨蔽野,青山旧时……”
伴随着他还有些青涩的少年音,霍景渐渐平静下来,慢慢放开了手,抬起头,捧着他的脸,仔细端详:
“无伤。”
“嗯,无伤在呢。”
霍无伤暖声安抚道。
“先救人。”
霍景心情渐渐平复,抹了把脸,擦去泪痕,拿着孟婆像依次在队列中走过,将一众将士都唤醒了。
只是,有的兵卒心智不甚坚定,灾厄之年往往多的是伤痛,幻境惑人,他们沉迷其中被伤了魂魄,变得痴傻。
“小兄弟,此像可否借贫道一观?”
白萧云清醒,调息片刻,一甩拂尘,撑起一道屏障,隔开了周遭怨气。
霍景递给他,在一旁候着。
白萧云拿到手,心下一惊,转而大喜过望,此乃孟婆神像,虽是用凡间樟木雕刻而成,但观其刻痕,每一处无不讲究,无不是恰到好处。
若要说三界恶鬼最怕谁,不是无常,不是地藏菩萨,而是孟婆啊。
尽管未曾见过孟婆真身,但他有幸见过画像,单就这木雕的手艺而言,已经是差不离了。
他谨慎地托起神像,细细感受着其中流动的神韵。
不错,这座神像得到过孟婆承认,乃是再正统不过的孟婆神像,倘若焚香沐浴更衣对其祈祷,定能有所神异。
换句话说,这木雕,是孟婆开过光的,百试百灵。
白萧云不问来路,不敢侵占,老老实实将孟婆像还给了霍景,谢道:
“小兄弟自有一番机缘,今日当真多亏了小兄弟。”
“不敢。”
霍景低头。
白萧云捋了捋胡须,从乾坤袋中取出香案、香炉等等一系列祭祀用具,示意霍景跪在蒲团上,向孟婆祈祷。
霍景依言燃起香,还未拜下,忽然狂风四起,天一下子就暗了下来,肉眼可见无数黑烟从脚底下冒了出来,轻易便破了白萧云设下的光罩。
可惜此像太小,白萧云黯然,若是有数丈之高,别说小小的小岩岭,哪怕是整个靖州城,也能轻松护住。
“快拜!”
霍景没说自己从前都是直接祈祷,并未这般正式。
但白萧云只道他不清楚,诸神于神像皆有感应,焚香请愿可比传讯玉符快太多了。
霍景要拜下,手中香棒被风吹折,自己也被狂风带来的树干砸到一边。
白萧云四下看了周围东倒西歪的士兵,心道这等鬼怪,这些士兵来了也是送死,不如送走一部分,请人来救。
于是他甩出飞舟,纳了人上去,塞得满满当当,一掌击出,使其往最近的禹州城去。
“余下的将士们,结五仙铸鼎阵!”
到底是军人,一声令下,很快爬了起来,顶着狂风,坚毅不倒,结成阵法。
滔滔怨气弥漫出来,已经将他们完全笼罩在内,不住地侵蚀着阵法,攻击着他们的心神。
有士兵在怨气中见到了自己阔别多年的挚爱的脸,不自觉放松了警惕,被怨气所袭击,猛然倒地。
有士兵看见自己与家中七十老母重逢,尘满面,鬓如霜,泪流不止,心神动荡,被怨气侵蚀。
世间种种冷暖,在这一方小小的山头轮番上演。
尽管如此,边上的战友依旧迅速调整阵型,补上缺口,看都不敢看地上的兄弟。
趁着白萧云亲自带着师弟们主持阵法抵御外敌,霍景拉着霍无伤,两个人在孟婆像前跪下,虔诚拜伏,专心祈祷。
孟婆像如他们所愿地亮起了金色的光,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
“道长!祈祷过后会怎么样?”
霍景担心自己的方式不对,问道。
“神像有灵,若上神垂怜,神像泛光后,便可直接与上神沟通。”
白萧云勉力支撑着,咬紧牙关道。
可与上神沟通。
霍景开口,逐字逐句复述自己目前的处境,诚心恳求孟婆大神能够出手相救。
孟婆像一直在闪着金光,却始终没有其他的回应。
霍景只道自己心不够诚,与霍无伤一起,不断地重复着。
白萧云说的话没有错,放在平时,孟清肯定能够有所感应。
但现在不行。
因为地府又出事了。
当初鬼门关垮塌前,地府曾震了一下,孟清指头都快掐断了没能查出原因来。
就在刚才,孟清正在孟婆庄酿制新一批的奈何酒,只感觉脚下忽然一震,连他都险些站不稳,扶了一下桌子。
这可真是新鲜了,他一个准圣人,只有共工怒撞不周山那会没能站稳,这会竟然会出现这种状况。
他一拂袖穿过地狱,来到地藏菩萨面前:
“敢问菩萨可曾感觉到方才地府一声震动?”
地藏王菩萨静默地数着念珠,轻轻摇了摇头。
他再度下沉,往九幽而去。
九幽之下的血海,是盘古身陨后落下的一团污血,汇聚三界污垢而成。
里头不仅积聚了世间无数污秽,还夹杂着贪嗔痴恨怨憎妒多种恶念,可谓万恶之源、邪异至极。
洪荒之初,血海中诞生了冥河老祖这样一号人物,曾一同在紫霄宫听过道祖传道,炼有四亿八千万血神子化身,道行精绝,强悍无比。
伴生法器元屠、阿鼻两柄邪剑,专为杀伐而生,斩神弑魔不沾因果,霸道非常。
女娲抟土造人成圣后,冥河老祖依样画葫芦,取九幽秽土,合血海之水,创造了阿修罗一族。
只因材料不同,施法之人亦不同,阿修罗一族毫无人性,只知杀伐,不仅没能助他登临圣位,反倒给洪荒大地带来了灭顶之灾。
此族依托血海,不知疼痛,不惧业力,不怕死亡。
死一个,转瞬间又能重新诞生,杀不尽,灭不绝,越杀越多。
冥河一心成圣,陷入癫狂,非但不收手,还变本加厉,兴造杀孽。
即便是三清这样的圣人,一旦处理不了血海,在面对阿修罗族时,亦会感到头疼。
血海不枯,冥河不死,阿修罗生,所言非虚。
故而道祖亲自出手,除尽修罗,灭杀冥河,毁去元屠阿鼻,以天道之力蒸腾血海,施加九重天道封印。
奈何三界恶念不消,污秽之气源源不断往九幽汇聚,血海竟然有了重现的征兆。
于是,道祖以指代剑,自血海起始,开凿一河,借天道之力,疏解污秽,净化血海。
是名忘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