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菜市口看热闹的人群渐渐散了。
趁着人少,言孤城带队验尸。
他连续翻看三位死者的掌心,手掌光洁柔软,根本就不是长期从事辛苦劳作的穷苦街坊。
吴宇跟着唏嘘:“看来这些尸体是死后被人换上破烂衣衫,没想到花都城的穷鬼街坊如此歹毒,早知道咱们当初就不应该带他们进入山洞后的世界。”
季默仔细的检查着其他死者,可是眼神却忍不住言孤城的方向瞄。
‘联盟的长官们把孤城叫走很长时间,似乎在跟她商量什么事情,而且从他们时不时避讳这边的眼神可以推断,他们商量的事情八成和我有关系。
“还真是讽刺,人类会费尽心思的将奇怪的动物保护起来,但是对于奇怪的人却百般排挤。”
季默直到自己成了人类联盟忌惮的异类。
人的本性趋利避害,而一群挣扎在生存边缘的人类,他们的选择只会更加极端。
想想当年布鲁诺只不过说了句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就被活活烧死。
对于自己的结局或是乾元观的未来,他已经不抱任何乐观的幻想。
天行有常,人类从混沌中生发,却无法接受回归混沌的宿命,所有的自救终究不过是逆天而行的愚蠢,死有余辜。
季默原本就微弱的普世之心,瞬间熄灭。
如果可以,很想看着这个世界毁灭,总好过一遍一遍的反复认清真相,世人尽是狼心狗肺之徒。
一边帮忙的吴宇听懂了季默话中的禅意,却没看懂他眼神中的悲悯和决绝。
他上一次见到如此孤注一掷的眼神,还是来自言孤城,绝境中执意玉石俱焚的指挥官,强大而孤独。
他尝试着去开解自己无法理解的强者,“大师不用担心,联盟那些老头子什么德行,我们言头心里头有数。
你都不知道他这些年为了找你,吃尽苦头,我们头儿的心早就栓你身上了,岂是他们几个老头子能挑唆的。”
季默翻看线索的手掌一滞,什么时候自己的心思连吴宇这个小屁孩都能看清了。
他向来不是个在人前表现喜怒的人。
季默的人生就好像一棵垃圾堆里发芽的树,为了够到高处一寸暖身的光,不得不往更加黑暗的泥土去扎根,即便未来有一天长的枝繁叶茂,可从里到外早就浸透了垃圾的味道,烂透了。
他强迫自己恢复到以往的面慈心善,尽管意识到自己的狼狈处境,可还是死撑着菩萨心肠,“我知道,他不会伤我。”只不过会在关键的抉择时刻,直接要我的命,或者更疯一点,拉着我去死而已。
季默从很早的时候就在偷偷的观察着世间的一切亲密关系,亲情也好、友情也罢、亦或是爱情,无不在红尘里狼狈的摸爬滚打,执着就意味着似的会很惨。
孤僻且有点神叨的陈老道士,三番两次想要拉着我去死的言孤城,以及贪财嗜酒的生母楼小梅,他们都是这条贱命里仅存且珍贵的存在,不然他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和这个世界又什么关系。
楼小梅被关进精神病院的时候还振振有词的说过,‘季默你不得好死’。
那可是生身母亲的祝福,都说三岁看到老,父母大概一眼就能望见孩子的尽头,这才是世间最恶毒的诅咒。
言孤城回来的时候,面色不太好,不过面色更难看的是联盟的一票长官。
吴宇十分厚脸皮的蹭到司野身边,“嘿,瞧见没有,八成是谈崩了。”
司野觑了他一眼:“你上辈子该不会是言孤城肚子里的蛔虫成精,凡是关于他的事情,简直上头的不得了。”
吴宇不觉为耻,反以为荣,“你这话说的,言孤城肚子里的蛔虫可比我聪明,野子,我劝你别跟言老大过不去上。
我知道你们司家连带着背后的第一区这些年没少被言头打压,可是若非他出手整治了司家的老族长,你这一脉也未必能这么快上位。”
司野明显生出警惕,家族利益面前,他向来清醒的很:“所以,你是在替言孤城招揽我。”
吴宇意识到自己失言:“你瞧你,说着说着就翻脸,我是说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敌人,我们要拥抱永远的利益。
这不是你们司家一向的思维模式吗,眼下的节骨眼,活着出去比什么都重要,而唯一能带你出去的就是那二位,言头精的像鬼,季默鬼的像精。
千万招惹不得。”
吴宇的话不无道理,司野并未吭声,就算是默认了对方的好意,只是他更感兴趣的是另一件事,“如果有一天,司家和言孤城对上,你帮谁?”
“……我,自然是帮你。”
司野并不好糊弄:“我问的是司家和言孤城,你帮谁?”
说穿了,他和言孤城之间的博弈,实际上就是言孤城背后的治安总部和司氏家族为首的世家利益的对垒。
吴宇当然明白司野话中的意思,他也知道司野要的不是两个人的礼尚往来,而是吴、司两个家族的利益捆绑。
该死的精英教育模式下培养的狼性思维,他丝毫不怀疑,如果自己不是吴归总司令的亲侄子,不姓吴,司野根本就不会和他这种整日没正行的世家子弟结交,说穿了,他们的友谊也是建立在利益交换的基础之上。
可吴宇心里并不糊涂,他自己一个人的生死无关紧要,可是吴家世代累积的荣耀不能让他拿去讨好别人,哪怕是心上人。
小少爷打哈哈岔开话题:“你做什么非要跟司家绑到一根绳子上,司家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一大堆,你也不嫌累得慌。”
言孤城回来就撞见匆匆过来避难的吴宇,“瞧你这丧气样儿,姓司的小王八蛋又想逼良为娼了?”
吴宇委屈巴巴:“言头儿,你这老丈人、天天想着抄未来女婿的家,人家自然防着我。”
言孤城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踹过去:“出息,天底下两条腿的人有的是,也不知道姓司的小子给你下什么**汤,他时不时勾搭你,吊着你,摆明了想利用吴家背后的势力,想借此稳固在司家的地位。
你虽然蠢的没有边际,但总归不是傻子,这些年三番两次的还没看出来?”
吴宇颇为垂头丧气,“看出来了,可又能怎麽样,难道换人吗,我不甘心。”
他嘟嘟囔囔的碎嘴道,“联盟上下,除了您,就数他长得好,难不成我弃了他,缠您?只怕前路更没指望。”
“滚!”言孤城抬脚就要登人,吴宇滑不溜丢的躲了过去,然后还捎带脚幸灾乐祸道,“言头儿,我家那位当然不是个好东西,可终究是个喜怒形于色的小野马。
可您挂在心尖儿上的这位,端端是菩萨面容恶鬼脾性,算起来,您以后的日子比我难。”
吴宇眨眼便跑没了踪影,临走还不忘提醒,“季大师生气了,只怕忌惮你和别人合起伙来算计他,头儿,你好自为之呦。”
言孤城转头看向身后的季默,偏巧和对方窥视的眼神撞个满怀。
季默的眼神中透着淡漠疏离,不由得让他呼吸一紧,加快脚步凑了过去。
转瞬的功夫,季默已经恢复了正常的神色。
要不是言孤城看的清楚,都忍不住怀疑自己刚才眼花,“别查了,一会儿死人都让你摸出反应了。”
季默笑笑,“孤城到底是做长官的,比我沉得住气,不论何时何地都能云淡风轻的说笑。”
言孤城面对我的时候从来没个正经样子,难不成觉得我一个神棍也不值得慎重对待。
言孤城蹲下,凑到季默耳边若有似无的蹭蹭鼻尖,“默默,你成天端着不累吗?还是你就喜欢这种调调,角色扮演会让你很兴奋?”
季默耳朵蹭的通红,转头又去摸另一个死人,眼瞅着死者还是个女的,临时改道去摸旁边的男尸,‘发誓,今天睡觉前绝对不跟言孤城说话。’
言孤城又死皮赖脸的凑过来:“联盟这几头蒜别的本事没有,唯独扒拉算盘的手艺精良,他们合伙儿算计着让我盯着你,条件是帮我平反四年前的叛逃。”
“奥。”随及后悔,奥个屁,他这明摆着把你卖了,你还挺感动他的真诚嘛!
言孤城诧异,这都不翻脸:“默默,你这委屈求全的本事,还真是登峰造极。”
季默状似无意的打听道:“你答应了?”
言孤城:“当然,多划算,名正言顺的粘着你,还有好处赚。”
“哦。”就知道会这样,话说他什么时候学的这么市侩,看来流亡的四年吃了不少苦头,哎,没钱的日子真的改变一个人。
言孤城忍不住笑:“放心,间谍可以是双面的,只要默默需要,我随时都可以弃明投暗。”
您老人家把我上称卖钱,我还要谢谢你不成!
季默昧着良心:“孤城,你人真好。”
看着季默在自己面前装腔作势,言孤城笑的前仰后合,“我也觉得我很好,尤其是对你,好的不得了。”
鉴于夜晚的忏悔遗迹实在是太过恐怖,一行人在天黑前找了处临街的饭馆儿暂时落脚。
尽管月上中天,谁也没心思睡觉,毕竟大家心知肚明,今晚菜市口说不定会出现更多的无头尸 。
没等言孤城派人出去盯梢,大街上就传来一阵凄厉惨叫,“别追我!救命!啊!”
季默循着声音的来源推开二楼的气窗。
窗口冲着菜市口后街的死角,正好看见地面的死角投射出一道黑影,伴随着角落里传出的撕心裂肺动静儿,所有人的心都跟着揪起来。
季默抄起后腰的两仪八卦剑,转身冲下楼,言孤城紧随其后的追了上去,身后的一伙人也蜂拥着跟了出来。
二楼的窗口对着巷子的死角,角落里具体发生了什么大家都没看到,等季默和言孤城赶到的时候,角落中猛然的窜出一个人,浑身透着热滚滚的血腥味儿。
那人见到有生人凑近,抬脚就要跑。
被言孤城的大砍刀直接拦住脖子,“去哪儿?刚才不是喊救命来着?”
那人顶着血盆大口哽咽道:“刚才有个人要害我,我我害怕……”
言孤城明显不信:“嘴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那人颤颤巍巍道:“他要杀我,我拼命咬他来着,吓死我了,多谢你们来救我,坏人才被你们给吓跑了。”
言孤城皮笑肉不笑:“哦?那你倒是说说,坏人长什么样子,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在场所有人都看出来言孤城这是在找茬儿,可是谁也没出言阻止,比起忏悔遗迹的陌生人他们更愿意相信这位联盟曾经的英雄。
明眼人都看的出来,言孤城这是逼着对方漏出马脚,哪知道对方吓得尿了裤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就嚎啕大哭。
季默同言孤城对视一眼,知道再问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于是菩萨面庞的季大师又跳出来和稀泥:“别怕,我们是来救你的,既然你没事了,不妨让我们送你回家,也省得在遇见什么坏人。”
那人刚刚还哭的上气不接下去,这会儿立马打起精神来,“谢谢小兄弟,我自己能回去。”
季默温柔妥帖道:“稳妥起见,咱们同行比较好。”
那人莽着力气想要推到身量纤纤的季默。
谁承想对方竟然纹丝未动,这就尴尬了。
季默像是没事儿人似的继续维持仙风道骨的人设,单手已经死死的掐住对方的脉门,“我瞧你受惊过度,还是扶着些比较好。”
摆明了此人有问题,言行举止中都透着怪异,偏偏季默跟没事儿人一样搀着他,褚沙白忍不住问王胖子:“季前辈这是什么意思?”
王胖子颇为领会大师为人处世的精髓,扯着嗓就嚷嚷道:“啊,就是不听话直接绑走的意思。”
王胖子指挥道,“快让大师歇歇吧,来个喜欢助人为乐的朋友,咱们送这位兄弟回家。”
王炸顶着个炮仗脸,十分厚颜无耻的站在满身是血的路人旁边,皮笑肉不笑道:“我最喜欢助人为乐,好开心呐。”
一个人面无表情的说着喜欢助人为乐的话,三更半夜的看起来更加渗人。
“我自己走!”
那人似乎放弃了挣扎,一路鬼鬼祟祟的带着季默等人往家走。
期间季默往他身上扔过至少三种不同类型的符箓,只可惜都没看出什么异常。
就在这个时候,小镇的其他三个方向也传出了凄惨的求救声,那人下意识用滴流乱转的黑眼仁偷窥季默等人的反应。
言孤城一记眼刀飞过去,那人收敛起想跑的心思。
“吴宇,你带人去西边,胖子你带人去东边,王炸你带人去南边,事后去北边的乾元观落脚,只许探查,不许出手。”
一行人瞬间分散到城中不同的方向。
季默和言孤城则带着一种长官继续押送此人回家,直到那人走到自家门前敲了门,门内的妇人神色紧张的开了门,季默等人才解除对他的控制。
“诸位好汉,我到家了,谢谢你们的热情帮助。”也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心虚,那人推开大门精径直躲进院子,然后十分不友善的将大门咣当合上。
“荒唐,我们救他,不仅不道谢,还拒之门外,这地方的民风简直就是糟糕透顶。”王霸副司令活到这把年纪估计是头一次吃闭门羹,实在是脸上有点挂不住。
言孤城看着路人猫腰钻回屋子里,然后窗前的灯光也立马被熄灭,意味深长道:“只怕更荒唐的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