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日薄西山。
烟归不知不觉已经出了城,她饿得实在没力气了,只好坐在河岸边发呆。
眼前河水缓慢地流淌,静得如一潭死水,毫无生机。身侧土地已干涸得皲裂,像极了那卖饼老翁布满皱纹的脸。
看上去今年是大旱之年。
可是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和青州城中的人有什么关系?青州繁华富庶,走在其中丝毫未觉,城中人即便是靠着吃屯粮也能安度好几年,可外面的人就不一样了。
农户们就指望着老天痛痛快快地降一场雨,有个好收成。毕竟这一年到头就这一个盼头,盼的就是这么个结果。
其实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行为很蠢,但他们哪里有多余的篮子呢,哪里又有多余的鸡蛋呢?磕了碎了,也只能说一句命不好。
怪不了自己,也怪不了老天。老天可负不了责。
其实世上是有神仙的,烟归见过,可是神仙又不能事事都兼顾,人人都保护,他们愿意搭上这么一把手,便已是万幸,至于其他的,还得靠自己。
但这又是一个悖论了。若真能靠自己解决,也不必去求神问佛了。
既然神佛不能救苦救难,那他们又为何存在呢?
烟归记得那位神仙常挂在嘴边的一句便是人各有命。
然而这命是谁定的?前世的因造就了今生的果吗?然而,清清白白重活一世,为何要背负着从前的债呢?
说不清道不明,因这世间事本就是一笔怎么算也算不清的烂账。
河水依旧静静流淌,像光阴一般往下走,昼夜不息。逆流而上的人注定要付出代价,这便是不顺应自然,不顺应天道的下场。
天道又是什么呢?
烟归不修大道,自然懒悟兰因。她只是胡思乱想,任由思绪翻飞。
视线随着那流水缓慢移动,直到水天一色之处,直到再也看不清。
烟归忽然就顿悟了,不过悟的不是什么大道理,而是——阿夕他们恐怕困在那时间洪流中了。
逆天本就艰难,也不知道池雪尽用的什么法子,兴许叫这天道发现了,这一趟才来的如此艰辛。
若是如此,她也只能独自去做这任务。
只不过绮贞瞧着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天真烂漫,哪里就有痴心了呢?
夜色渐深,烟归也得找个地方落脚,待到明日天光破晓再去接触绮贞,了解一下前因后果。
她早该落脚的,只是因为没钱才耽误这么久的功夫,可是无论耽误多久,没钱就是没钱,就和这天一样,没雨就是没雨。
烟归揉了揉酸麻的小腿,慢慢起身,打算找个废弃寺庙将就一晚。
此时正是仲夏,空气中还混着燥热的尘土,扑面涌入口鼻,刺激得人呼吸困难。
月光微弱,苟延残喘般散发着仅有的光芒,烟归借着这点微光前行,终于在走了九百三十二步后看见了河岸尽头一个摇摇欲坠的房子。
她顿时来了精神,连脚下的步子都走得愈发稳健,溅起半米高的尘土。
走近一瞧,门楣上几个大字赫然映入眼帘——雨师庙。
怎的破败至此?
烟归蹙着眉,一手捏着鼻子,一手提裙跨过那已经被踩破的门槛,四处打量着入了内。
那座神像雕得极好,眉眼温和,慈眉善目,很符合人们对神明的印象。然而看上去已蒙尘许久,可见这旱灾不是一朝一夕之祸。
从那被踏破的门槛来看,人们曾经也是很相信雨师的,希冀着她能降下甘霖,以解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但,大抵神灵没有降世,因为这片土地已经旱了好些年了。
这座庙也逐渐废弃了。
烟归拿袖子擦了擦地面,将就着坐下。
夜已深,凉风瑟瑟,烟归冻得打了个寒颤,将单薄衣衫拢了拢,试图酝酿睡意。
正阖上眼将要睡去之时,外面传来一阵低声啜泣。
烟归的睡意彻底烟消云散了,她缓缓睁开眸子,目光沉沉地盯着那扇半开的门。
身侧的雨师神像暗淡无光,在月色照耀下洒下一片阴沉阴影,将她笼罩住。
那哭声由小变大,由远及近,脚步声也一阵轻一阵重,听得出来是个半大孩童。
烟归站起身,拍尽裙上灰尘,抬脚往外走去。
谨慎地扶着门檐,烟归探出了半个脑袋。
只见一个灰色身影正晃晃悠悠地向这边走来,步态不稳,两步一停。
烟归观察了一会儿。
那灰色身影已走近,离她约不到十米的距离。
烟归看清了这是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一手捂着脸哭泣,一手提着个装满果子的竹篮。
她缓缓走出雨师庙,朝那女童走去。
那女童不知一个人走了多远的路,此时见到一人,如久旱逢甘霖,当即大喜,止住了哭泣,往烟归这边飞奔而来。
烟归回头看了一眼那正对门的雨师神像,学着她的样子挤出了一个慈悲的笑容。
“小朋友,你怎么一个人呀?”烟归夹着嗓子,温柔问道。
女童很是自来熟地接过烟归的袖子擦脸,这一擦不只擦去了满脸泪水,也将脸上尘垢尽数抹去,显现出一个眉清目秀的脸庞,“仙女姐姐,我……我迷路了,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那你的家在哪呀,我带你回去吧。”
女童又抹了抹泪,随意往身后一指,“白头山。可是太黑了,我找不到上山的路了。”
烟归哭笑不得,她一个外来者,哪里又能知道什么是白头山,哪里又能带她回家。
这要祸害人,也得先打听清楚啊……
“太晚了,明天我们再上山吧。”
女童摇了摇头,小嘴一瘪,又开始哭泣,“不行不行的,茵茵回去晚了爹娘要着急的……”
如果真的着急,怎么不出来寻呢?
烟归没问,牵着那女童的手,往她指的方向走去。
女童的手小小一只,烟归一只手都能完全包住,然而那手冰凉得不似活人,也许比阿夕的还要冷上三分。
不过也不一定,等找到阿夕后摸一摸就知道了。
“仙女姐姐,你笑起来真好看。”女童的声音甜美,像掺了蜜糖一般。
烟归并不理会,默默用另一只手画咒。
她祈祷雪尽说的话是真的,上次在半空中慌里慌张,没有发挥出她的真实实力。但愿这次能够成功,否则可真完了……
女童甜甜地笑着,嘴上说个没完没了,时不时抬头看烟归一眼。
“仙女姐姐,你怎么也是一个人呀?你也迷路了吗?”
“我原先不是一个人的。迷路的也不是我。”
“那是谁迷路了呀,居然和茵茵一样笨。”
烟归忍住笑意,确实是笨,笨蛋阿夕。
“嗯?仙女姐姐你怎么不说话了?”女童站住脚,回头看她,目光闪烁如繁星,笑起来还有两个深深的酒窝,确实是掺了蜜的一个人。
烟归蹲下来,也眉眼含笑,笑得不似作假,她答:“迷路的是——”
茵茵专注地盯着她的唇,想要得到答案。
烟归的符咒已不知不觉爬上茵茵的后背,茵茵似乎有所察觉,脸色一变,瞳孔蓦地放大,反手想要抓住烟归。
然而那符咒快如闪电,电光火石间劈在了茵茵脑门上,霎那间金光闪烁,鲜血横流。
茵茵收起方才的狠戾神色,又恢复了天真无害的温顺姿态,泪光闪闪,瘪着嘴求饶:“好痛,好痛……仙女姐姐你在干什么,茵茵好痛……”
“你还会痛?幻兽,我猜的对吗?”烟归松开手,将她重重摔在地上,冷哼道。
幻兽的脸皮一寸寸剥落,显现出一张无脸的皮,就像树皮一般干瘪丑陋。
“你,你怎么识破我的伪装的?”这只幻兽应当是只幼兽,虽没有人类女孩的面容,可声音甜美清脆,听起来楚楚可怜。
饶是它此刻面目狰狞,鲜血淋漓,谁听了这哭泣也会认为是烟归不尊老爱幼。
“不是我太聪明,而是你实在蠢笨。你干嘛做了一张酷肖雨师的脸呢?小丑八怪。”烟归蹲在幻兽眼前,戳了戳它的脸。
幻兽,顾名思义,即是能幻化出你心目中所想的面容。挖掘出你心底最深的**。
方才烟归回头看了一眼那雨师,心心念念要学学这慈悲神态,因而幻兽受她心智影响,擦干泪露出来的那张脸,活脱脱的一个小雨师。
而烟归在辨别面容上一向极有天赋,即便相差了十几岁,也能从三庭五眼中找到相同点。
蹊跷,只一点便够了。至于之后,不过是抽丝剥茧,验证猜测。
“你,你,你……”幻兽气得浑身颤抖,想要骂回去,可是烟归不是丑八怪,它不能说谎。
烟归也没想到自己的符咒竟然这么厉害,她得意地挑起眉,笑看着幻兽。
后脖上忽然传来一点冰凉,似有利器扎进血肉,疼痛细密而绵长,烟归的笑意凝固,她的四肢百骸也都被这一点疼痛凝固住了。
趁此机会,幻兽挣脱那符咒束缚,化作一缕灰烟消逝在烟归眼前。
一双冰冷粗糙大手抚上后颈,薄茧厚茧层层叠叠堆积上来,男人的气息吐在颈侧,带着一股子腥味。
他叹了口气,森然道:“好香啊,小神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