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归方如梦初醒,冲他咧嘴一笑,那日晖落入她眼底,连成一段潋滟春水,比他毕生所见美景都要美上万分,她唇角弯弯,眼睛弯弯,“在想阿夕是个好人。”
“不是什么好人。”阿夕嘴上否认着,一抹绯红却从耳根蔓延下去。
烟归细心地察觉到了,她狡黠的眸子眨了眨,笃定地否认,想要说服他,这世上像阿夕这样的人真的不多了,“明明就是好人嘛!阿夕真是嘴硬心软第一人。”
阿夕拗不过她,只得应了这夸赞。倒也稀奇,很少有人说他是好人。原来自己也能称得上好人么,那世上之人该有多坏……
烟归走在阿夕身侧,想到出门的目的,丧气地垂下脑袋,不甘心地叹道:“今日都是我的错,害我们没有买到被褥。如果阿夕实在寒冷的话,我也是不介意和阿夕共用一床棉被的。嘻嘻。”
“指灵不会感到寒冷。”阿夕面色不改地回绝了烟归的阴谋诡计。
“话是这么说,可还是要做做样子嘛,有点生活的仪式感。譬如你们鬼界之人,分明不是生人,不会感到饥饿,也不会感到困,可揽月城里还是有很多酒楼客栈。譬如我们下山本可以使用术法,却坚持步行,这也是生活的小乐趣。”
阿夕听烟归还惦记着下山几乎走断腿那件事,哑然失笑,“可以使用术法不假,但我可没有坚持要步行。是烟归姑娘太热情,非要给我讲清楚这路有多么艰难险阻,多么崎岖难行。实在是盛情难却。”
原来是这样啊……
“我真的没有那个意思,我就是害怕你以后来我家会迷路嘛。”
烟归气败地垂下头,起初还想着会不会是因为阿夕灵力低微,压根不能带上她,顾及他的颜面,才没有提出来,反倒说成是为了生活的乐趣。结果人家本就有这个能力,倒是自己顾虑太多,自作自受,白白走这么多路。
“好了,现在我用术法带你回去吧。”
阿夕拉起烟归手腕,眸光一动,霎时间流光飞舞,似万千萤火坠落眼前。
迷雾朦胧,暗香浮动。只一个眨眼的功夫,眼前已然是暮雪村破旧的门口。
铺天盖地的冷气涌来,烟归感觉足底都被雪水浸透,寒意无双。
她拍着手,眸光闪闪地望向阿夕,奉承道:“阿夕,你真是太厉害啦!怎么什么都会呀!这个术法真是实用又威风。太酷了!”
阿夕淡淡笑了,并不觉得这是多么大不了的事。
漫天袭地的雪,纷纷扬扬落下,如柳絮如飞花,白茫茫一朵朵落在两人肩头。
阿夕撑开一伞,替她遮去了这世间飞雪。
烟归状似无意地往身子左侧挪了挪,离阿夕更近了。阿夕没有躲闪,她嘴角浮起一抹得逞的笑。
头顶那把油纸伞,伞面纯白得泛着皎皎银光,反射着穹隆下的天光,其上盛开着一枝鲜红欲滴的梅花。
隐有暗香来。
阿夕莫非是喜欢梅花?不过他和梅花倒是十分契合,霜雪般的气节,孤梅般的风骨。
纵使撑伞,仍有白雪斜斜飞入伞下,将二人染上霜雪尘色。
人间光阴流转,寒来暑往几十载,飞雪白头者,能有几人?
她想到此处,偏头看阿夕,阿夕却并不看她。
忽地意识到,她好像,有点喜欢阿夕,喜欢和阿夕同在一处。
这是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生出眷恋一人的感觉。初见时便觉惊艳,渐渐相处下来,便更觉阿夕是世间难得之人。
虽说只认识了短短几天,可世间多的是相处几十年仍离心离德的夫妻,多的是结交十几载仍分道扬镳的朋友。
情谊之深厚与否从不必用时间来衡量。
正所谓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如是而已。
烟归试探性地揽住阿夕的胳膊,阿夕没有推开她。
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她道:“阿夕阿夕,雪都落到我们头上了诶。这像不像是白头偕老啊。”
“不要胡说。”阿夕蹙起眉头,只以为是戏语。
刹那间他和烟归身上的雪被灵光散开了。
烟归有些不满,又将手伸出伞外,去接那飞雪。
雪花纯白无暇,飘飘扬扬地落到她手上,却不立即化掉,她得了乐趣,将另一只手也伸了出去。
不多时,便已是堆了满手的雪花。
阿夕无奈地叹了口气,“手不冷吗?”
“又不会冻掉。况且阿夕应该会给我暖的,不是吗?”烟归将手撤回来,试探性地得寸进尺地往阿夕怀里揣。她见阿夕没有抗拒,将另一只手也递了过去。
阿夕无可奈何地环住她冻得红彤彤的手,施法散去寒意。他不明白烟归在想什么,是将他当做一个无心无欲的指灵吗?一个暖手的物件吗?
阿夕的手虽然是冰冷的,可暖意从心底传来,烟归被温暖包裹,百年寒意散尽。
柳下馆立在远处风雪中,玉似的一双人走进。院内无雪,一片晴光正好。
阿夕收了伞放在门口,手腕微动,一个白金色的玉瓷瓶出现在手中。
他揭开瓶盖,一只通体雪白剔透的大白虫爬了出来,浑身闪着灵光,在空中翻腾不停。
烟归没见过这等好东西,按捺不住好奇,上手摸了一把。触感那真是和普通的虫子不太一样,软乎乎中带着些细腻,这烤着吃也必定十分美味。
“这是天蚕,其吐的丝,刀砍火烧都不会有分毫损伤。”阿夕见她面露惊奇之色,慢条斯理介绍道。
不多时天蚕便织出了两床被子,看上去雪白无暇,摸着柔软却不失韧性。
烟归目瞪口呆,垂着手,讷然无语,“原来你真的不缺被子啊……看来我真是多虑了。唉……”
“早说了盛情难却……”阿夕语气虽一如既往地淡漠,眼底却有了笑意。
烟归觉得阿夕变了,不再像从前那般冷漠淡然,话也多了一些。虽然说他从不主动说话,却再也不是那个惜字如金的阿夕了。
她是个话多的人,自然希望身边人句句有回应。
其实若是阿夕性子聒噪,如十里那般,烟归兴许会厌烦。现在这样,就很好。她希望阿夕能一直一直陪着他。
“阿夕,有没有人说过你笑起来很好看。”烟归眸光闪闪,真心诚意地夸赞。
阿夕立刻沉下脸,否认道:“我没有笑。”
烟归才不和他掰扯这事呢,乐呵呵凑上前伸出两指将他的嘴角往上拉,挤出一个笑,“那以后多笑笑嘛。我爱看。阿夕笑起来真的特别好看呢。”
烟归说完也不管阿夕如何反应,仿佛她的使命就是夸完就走,撩完就跑。
她抱着天蚕被到了东面的屋子,将被子铺好。又仔仔细细地打扫了一番。整个屋子虽然没有什么陈设,好在位置极佳,推开窗户便能看见一棵生机葳蕤的碧树,竹亭的一角也入画来。
烟归满意地环视了一周,展颜离去。
阿夕十分自觉地承担起了伙夫的职责,在厨房里忙前忙后。
斜倚门上,烟归静静看着他。嘴角噙着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笑。
阿夕做了多久,烟归就看了多久。
他似乎没有注意到她,亦或是压根不在意,继续自顾自地添柴、烧水、切菜。
可不是烟归懒惰,实在是阿夕做这些做得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压根不需要旁人帮把手。
她去了兴许会添乱。
难道阿夕在雪尽身边是做饭的?真是辛苦他了……
少年身姿颀长,身板笔直,却有些清瘦了,那衣裳穿在他身上松松垮垮,愈发显得他瘦弱。
得好好补补。
不过撩起衣袖裸露在外的小臂肤白胜雪,青筋若隐若现,灵巧地翻飞在眼前。
他手下的好似不是食材,而是即将被斩首的敌军。
说是武将也未尝不可——年少成名的少年将军,看着孱弱,实则十步杀一人,千里取敌首。
像这般性情温和的人,既能一人单挑数人,英勇至极,又做得一手好菜,贤惠至极。加上相貌极佳,实在是做夫婿的不二人选。
烟归看得痴了。
小半个钟头很快过去了。她这才清醒过来,假装积极地走到阿夕身侧,将那些做好的饭菜小心翼翼地端了出去。
两人坐在大堂的桌上,斜斜对着。
烟归体会到了家的感觉。往日她都是一人进食,一人生活,这样的日子宁静而枯燥,她就这么过了许多个年头。如今有人陪伴,滋味也挺不错的。
不过阿夕是怎么想的呢?他会觉得住在这里开心吗?
烟归搁下手中筷子,偏头问道:“阿夕,你觉得在这里生活怎么样?你喜欢这里的生活吗?”
阿夕面不改色,继续慢条斯理地进食,动作优雅至极,让人觉得他吃的不是普通的家常菜,而是宫廷御膳,山珍海味。
“对于我来说,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这样吗?那就是说,是喜欢的吧。
烟归忽地想起了那件自己很久之前就要同阿夕说的事,“有一件事,我想要向你道歉。”
“嗯?”
“之前不知道指灵也可以化人形,所以当时捉弄你,戴着你洗澡……”烟归有些羞耻,说不下去。
阿夕顿住夹菜的动作,默然凝视着烟归,神色不辨喜怒。其实他并不知那件事,因为他压根不是什么指灵。
烟归见阿夕面色沉沉,忙继续解释:“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若是知道指灵就住在里面,我是绝对不会做那样的事的。让你受委屈了,都是我的错……”
她一面说一面观察着阿夕的反应,见他身上冷意更甚,暗叫不好,“你若是想发泄,骂我打我都行……只要你能消气。阿夕……”
若真如烟归所说,那也是他轻薄了她,她为何要道歉?
阿夕拧着眉头,不解道:“我为什么要生气?”
难道不应该生气吗?平白无故被人捉弄,要换做是她,被人强迫着看男人洗澡,她定会和那人绝交。
“因为,因为我轻薄了你啊。”说实话,她平常轻薄的时候也不少。
“真论起来,该是我同你道歉。”
“啊?”烟归愕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是个会察言观色的正常人,再傻也能知道他此刻神色暗含不悦。阿夕这是说的反话吗?
烟归不敢再往下说,怕惹怒阿夕,虽然阿夕从未对她动怒。
然而阿夕却没再说什么,搁下筷子,兀自进屋了。独留烟归一人愣在原地。
那些饭菜还冒着热腾腾的香气,虽是采的山野里的果子野菜,捉的些游鱼鸟兽,经阿夕的巧手一烹,便已是世间无二的绝味了。
烟归不愿浪费粮食,一个人默默吃完了那些菜。吃完后才后知后觉意识到阿夕是真的生气了。
烟归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打了个饱嗝,思量着对策。
一双筷子被她在空盘子戳来戳去,都快搅出火星子来了。
暮色四合,霞光炽热。
烟归的一颗心冷到了极点,她是个混蛋,阿夕那么好脾气的人都能被她惹怒……
阿夕今日维护她的那些话在耳边响起。
“我愿意帮你,和我是谁没有关系。只是因为那个人是你,只因为是柳烟归。”
“你在我这里是最重要的,我没有其他选择,也不会做出其他选择。
“你可以永远相信我。你可以永远对我抱有期待,我不会让你失望。”
……
她想,她需要去向阿夕郑重地道一个歉。因为是阿夕,所以要珍重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