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契约的原因,鹿隐原本是守在床边的,竟也跟着西岭昭白睡了过去。
鬼物很少做梦,鹿隐难得地梦见了以前的事。
那时候鹿隐和江玉瓷都还小,韩长老将江玉瓷带在身边亲自教导,鹿隐就躲在江玉瓷的房间里乖乖地等她回来。
韩长老偶尔也会带着江玉瓷离开炼狱,这一次她们离开得格外久,鹿隐等了三天也没等到江玉瓷。
鹿隐有些着急,所以就偷偷地出了房间,想去韩长老那里看看她们是否回来了。
结果刚到韩长老那里,就与推门而出的江玉瓷撞了个正着,韩长老站在江玉瓷身后,鹿隐看见她阴沉的表情。
作为影子擅自出现,鹿隐不免挨了罚。
炼狱的风狠厉地吹着,鹿隐只着了单薄的外衫,身上被浇了弱水,跪在水囚牢最深处。
这一跪就是三天,鹿隐被江玉瓷接了回去,刚出了水囚牢,就昏昏沉沉地晕了过去。
被弱水泡了三天,又被炼狱的风吹着,鹿隐灵体不稳,浑身烫得厉害。
醒来后鹿隐大滴大滴掉眼泪,跟江玉瓷说自己做了噩梦,梦见江玉瓷又离开了炼狱再也没有回来,在梦里怎么找都找不到她。
“为什么不能带我一起去呢?”鹿隐吸了吸鼻子,问,“我是你的影子,难道什么都不能帮你吗?”
江玉瓷只是摸着她的脑袋,告诉她梦都是反的。
“你看,我这不是在这吗?有你在炼狱里等我,我怎么会不回来呢?”
鹿隐还是很担心:“可是你离开的时间越来越久了,我很担心,我都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你。”
江玉瓷当时还说了什么鹿隐记不清了,只记得她哄着自己喝了稳灵安神的药就离开了。
江玉瓷又是一个月没再来看过鹿隐。
……
鹿隐看着转醒的西岭昭白,心底对江玉瓷的怨恨不免迁移到了她身上。
在尤岑境里灵力得到了修复,再加上与西岭昭白的契约似乎也能缓和人界对鬼物的禁制压迫,鹿隐总算是能暂时性地维持人形。
鹿隐愤愤地从梦中醒来,刚刚有想过直接一刀捅死西岭昭白,还没动作呢西岭昭白就醒了,两人大眼瞪小眼。
鹿隐的声音都带着几分咬牙切齿。
“江玉瓷,”西岭昭白对着恢复人形的鹿隐没再叫小黑,她弯眸笑了笑,“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今天是西岭昭白还没死的第不知道多少天。
西岭昭白将手伸到鹿隐面前。
见鹿隐没反应,她撇了撇嘴:“拉我起来啦!”
“今天是除夕哦,西岭百姓们都在准备过年呢,很热闹的,”西岭昭白说,“我们一起去逛逛吧。”
说是去逛逛,其实是除夕夜里太平天街人多混乱,西岭昭白担心还有未清除掉的妖邪鬼物作乱,因此带着鹿隐出来巡视。
太平天街两侧商铺挂满了红灯笼,如焰火般明亮绚丽,万人空巷。
鹿隐被西岭昭白牵着,顺着人潮向前慢慢走着。
“很热闹吧,”灯火映在西岭昭白眼里,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以前这个时候,师父和师姐会轮流带我回西岭过年。”
但现在怜千雪要顾着武秀大会还有尤岑的事,寒雪瑶已经几日不在宗内,师徒三人是没机会聚在一起过年了。
鹿隐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人间的喧嚣在她眼里实在是过于吵闹,炼狱里也是如此,一到鬼节那群小鬼们就张罗着过节,恨不得敲锣打鼓给自己再补办个丧事。
西岭昭白的注意力被一个卖饰物的小商摊吸引:“你看那个!”
鹿隐瞥了一眼,西岭昭白拿起的是一把黑檀木的发簪,雕刻成了一条盘踞着的黑蛇模样,镶嵌了一枚黄色的宝石充当蛇目。
西岭昭白将这把簪子买下来递给鹿隐:“我觉得这把发簪很衬你,送给你!”
鹿隐冷笑了一声,拍开了西岭昭白递过来的手。
西岭昭白没料到,发簪脱手掉了下去,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耍我很好玩吗?”鹿隐是真的有些生气了,脑子里一直绷着的某根弦突然断掉,“江玉瓷,你就是个骗子。”
这么些日子来,杀掉西岭昭白的机会有很多次,但都被她以各种理由否决。
到底还是念着那些年的情分在,鹿隐怎么说也是鬼王的影子,她若是真动了杀心,哪怕顶着禁制,要杀西岭昭白一个将欲期的修士自是不在话下。
将欲期造出的契约,能约束住继承了江玉瓷这个炼狱之主八成灵力的影子吗?
这点鹿隐清楚,齐妙也明白,因此她才断言鹿隐杀不了西岭昭白。
不是她不能,而是她不想。
是鹿隐将自己困在名为江玉瓷的囚笼里,收起自己的尖牙利齿,待在西岭昭白身边寻找几分过去的温馨。
自欺欺人到此为止了。
“下一次见面,我会杀了你。”鹿隐沉着脸,那副伪装出的平和无害模样被打破后,她周身的气场都冷硬了几分。
鬼物在人群里不甚起眼,鹿隐化作半透明的黑色灵体隐去,转瞬间便到了太平天街另一角的屋檐上。
她望见西岭昭白在焦急地寻找她,西岭昭白跑到一处较高的阁楼上,撑着护栏四处张望。
鹿隐突然想起了江玉瓷当时的话。
她告诉鹿隐不用担心两人走散。
鹿隐轻哼了一声,说天大地大,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江玉瓷笑了笑,说:“那我会在最高最亮的地方,等着你来找到我。”
……
所有美好的回忆在现在看来似乎都是某人信手拈来的谎言,只有被欺骗的人还固执地守着。
鹿隐没再看西岭昭白,再次隐去身形回了炼狱。
炼狱里也会下雨,鹿隐站在一洼水坑旁,俯视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
和在人界时别无二致的长相,只不过暗金色的眼瞳被妖艳的绯红色替代。
这是江玉瓷的瞳色。
还是上次接引的小鬼,她恭恭敬敬地给鹿隐递上外袍,为她撑了把红伞。
“玉瓷大人,欢迎回来。”小鬼的声音恭恭敬敬。
鹿隐站在炼狱的入口处,一时间有些茫然无措。
天大地大,她唯一能去的地方竟只有炼狱,而在炼狱里,她还不能使用自己的本相。
她始终是上不得台面的影子,只能阴暗地借着江玉瓷的身份存在于世。
鹿隐回了她和江玉瓷的房间。
这间屋子很大,虽然江玉瓷已经不在了,而鹿隐也不长待,小鬼们还是会每天过来打扫一次,因此屋内干干净净,还带着浅淡的熏香气息。
床头放着一只匣子,鹿隐将它打开,里面躺着很多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儿,都是江玉瓷从人间带回来送给鹿隐的。
其中就有一支发簪,黑蛇模样,镶嵌一枚闪耀的黄色宝石,同今日在太平天街西岭昭白买的那支一模一样。
鹿隐看了一会儿,又将匣子合上,放回了原位。
门从外面被敲响,小鬼的声音响起:“玉瓷大人,几方领主来见。”
炼狱之大,鬼物众多,鬼王之下划分出四大领主,分别执掌炼狱的四方领土。
几位领主无事不得擅入鬼王宫,今儿四方领主齐聚,自然是又有什么幺蛾子要闹。
鹿隐抿着唇,她现在正是心情极差的时候,希望这几个家伙不要自找没趣。
否则,将江玉瓷这几位并不怎么忠心的旧臣革新一番,给炼狱上层换一换新鲜血液,似乎也是件不错的事。
四方领主候在落星堂内,鹿隐到时,她们都已落座。
鹿隐推门而入,几位领主起身行了礼,恭敬开口:“见过玉瓷大人。”
“坐吧。”鹿隐行至主位坐下,扫视了一圈四大领主,几人脸上都是恭顺的模样,只是接下来说的话做的事,可就未必如此了。
“玉瓷大人,听人说你这些日子都没在炼狱里?”果不其然,南域的领主是个沉不住气的,刚一坐下就急不可耐地开口。
小鬼们上前奉茶,鹿隐端起抿了一口,垂着眼睫望着杯中茶水,淡淡开口:“是又如何?”
“敢问玉瓷大人离开炼狱所为何事?”西域领主问。
鹿隐将茶杯放下,杯底与玉石桌面相击,一声脆响,鹿隐才在一片沉默中缓缓开口:“我要做的事,也需要同诸位报备么?”
“哪里的话,”东域的小姑娘赶紧打圆场,“玉瓷姐姐您贵为鬼王,行事自然有自己的考究。但是您知道的,炼狱这些日子并不平静,鬼心动乱,若是您长久不在炼狱的话……”
南域领主打断了她:“大人,我们偶然得知,这些日子您都在人界,还与天守仙宗的弟子同进同出……”
这是兴师问罪来了。
“鬼王大人您贵为万鬼之主,与斩杀鬼物的仙门弟子牵扯不清,若是让炼狱里的小鬼们知道了,只怕他们心中有异啊。”
只怕担心江玉瓷在炼狱遭非议是幌子,想要借这个由头去长老那里掺一本是真。
鹿隐怒极反笑正要开口,一个小鬼匆匆忙忙冲了进来,跑到鹿隐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鹿隐怔愣,脸上笑意尽数散去。
齐妙不见了。